同学少年 风雨故人

2008-07-21 15:49 | 作者:白兔 | 散文吧首发

欢乐童年

年轻时向往未来,年老了回望过去,八十一个秋跌宕浮沉的生涯中,我结识过许许多多朋友,有几个人从相识到相知,心灵尚能沟通,相互关照,大都数朋友如流星一闪而过,唯独童、少年时代的几个伙伴,停留在记忆里,不会抹去,也许是童、少年时的记忆最最深沉的缘故吧!

我出生在江南水乡一个偏辟的小镇新市,我家左邻右舍鳞比栉次都是当地人称墙门堂(石库门)房子,高耸的马头风火墙下面一座座砖木结构楼厅,东西二厢房,中间一个天井,前门通十景塘,后门通朱家弄,这里是小镇上当时比较富有人家居住的群落。

在我懂事的时候,认识了朱家弄右邻皆平,对门乡邻云健,十景塘前邻毛毛三个朋友。皆平和云健和我都是1927年出生,属兔,毛毛长我们一岁,属虎,一只小虎和三只小兔子天天玩在一起。

十景塘是一块兰球场那么大的平坦土地,土地前面是一条清澈的河流,河南面一座三孔石板,通向苏杭运河,西面是一个土丘,土丘下面是桑树地,桑树地西面是一大片农田,河流经东面水域流向西河口市河。

十景塘是我们童年时代追逐嬉戏的乐园,河滩边上全是瓦砾,给我们玩“甩水片”提供了条件。随便地检起一块较圆整的瓦爿,端平、用力向水面甩出去,河面上出现了一串宝塔形的涟漪,比赛谁甩得更远。更好玩的是扒在泥地上打玻璃弹子,在较平整的泥地上先挖出三个了浅洞,用手在洞口跨一下位置,把玻璃弹子放在食指上,对准第一个洞的目标,用姆指将玻璃弹子弹射出去,弹子落进小洞,可以继续弹第二个洞,弹子三次落进小洞,这个弹子变成老虎,就可以吃掉他们的玻璃弹子。一次弹射失败,就必须让位给别人进行。

天边的彩霞由绯红变成玫瑰色,天渐渐地暗下来,色降临了,大人们都知道我们在这里玩,幺喝着“回家吃夜饭了”,四个人才各自回家。

上学了,朱家弄尽头有一座简陋的药王庙,门前挂着一块“镇南小学”牌子,家长们把我们送到这里上学。

入学时,父母都要给自已的孩子取学名。在学名中,父母都为自已的孩子寄托了期望。云健姓沈,学名沈震东,期望他长大后在社会上成一番大事业,将来名震东南亚;皆平姓程,学名程祖祈,含意不详;毛毛姓倪,学名倪厚基,大慨是寄托了做人要厚道为基础之意;我的学名叫郑振亚,父亲期望我长大后名振亚细亚洲。

我清晰地记得入学后启蒙教育是学《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千字文》“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还学过《孟子》、《幼学故事琼林》----等等。教学方式是老师念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不求甚解,直到能背诵为止。很奇怪,背诵熟了,逐渐地理解了。

镇南小学有三个老师,民国了,大家都叫老师为先生。沈先生是个老头,任校长,学生们都叫他老先生,山羊胡子,人很矮小,教国语,他手里拿着一根藤条作教鞭,管教学生很严,发现学生在上课时做小动作,他把藤条象射箭一样掷过去。教常识课是蒋先生。教算术是唐先生。#p#副标题#e#

同学们很顽皮,给三个老师取绰号,沈先生年纪老,又留着山羊胡子,象个茅山道士,同学们背地里叫他“老茅山”。蒋先生长得较胖,头脸圆圆的,同学们背地里叫他“酱烩蛋”。唐先生,长得很瘦,象挑糖担上用饴糖手工捏制的糖菩萨,同学们背地里他叫“糖菩萨”。顽皮的同学又把三个先生绰号连接起来,叫“老姜(蒋)糖(唐)”,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我们之间也根据相貌特徵相互馈赠“雅号”,沈震东在家中楼梯扶手横挡上翻单扛摔了下来,走路时跛脚,我们赠他雅号“跷脚沈震东”;程祖祈前额凸出,油光逞亮,我们叫他“荒山野地、大头油蛐”;倪厚基的名字和“原有鬼”,(当地方言:鬼字发音读几)我们叫他“青天白日原(来)有鬼”;我小时候头发微黄,他们赠我雅号“金毛狮子”。童年时以别人的相貌特徵、生理缺陷蹊落嘲弄为乐趣,而且互相都乐于接受,取绰号太慨是那时候的创造和时尚吧。

在镇南小学读了一年,我们都转学到小镇上最大的仙潭中心小学读书了。

放学回家,自已家中总是耽不住,特别是星期日,二条腿不自觉地往邻居同学家里跑,朱家弄右邻皆平家是我经常去的地方。

当时左邻右舍白天通向街弄的门都虚掩着,一推门“吱呀”一响,就进去了,不用通报房屋主人,也无人询问来客姓名。

我见过皆平的父亲程通林,年事已高,那时己八十左右,老态龙钟。其前妻生一女儿在北平协和医院任产妇科医生,皆平是他家丫头长大后收房为妾所生。皆平还有二个同胞妹妹,名叫继璋和继囡。

当地习俗,丫头收房为妾所生子女叫妈妈为姨娘,因此皆平叫***妈“恩(姨)娘”,我跟随皆平叫***妈“恩娘”。

恩娘不识字,长得稍胖,健康、扑实,为人和蔼,善良。她喜欢男孩子,每次我到他家中找皆平,她总是笑脸盈盈相迎,问这问那,使我感到十分亲切。

我家前门贴邻毛毛家。毛毛长我们一岁,***妈已去世,因此他比我们成熟、懂事。我第一次阅读的菩萨书(连环图画)是毛毛借给我看的一本《荒江女侠》。

一个身上背着宝剑的女郎,独行在山河街坊之间,除暴安良,劫富济贫。夜色苍茫,一座低矮的小屋内,油灯如豆,一个老妇坐在桌前哭泣。忽然间,女侠将一块银锭,从翻窗中掷进去,“噔”的一声,银锭落在老妇的桌子上,老妇推出门来,女侠早已稍稍地走了,老妇只看到了女侠的背影。

一页页清晰的白描画面,一个虚拟的故事,感动我幼小的心灵,七十余年过去了,仍刻录在我的心间。

宽敞的住房,父母的呵护,十景塘傍晚瑰丽的彩霞,和友伴们追逐嬉戏,无忧无虑地玩乐,不问油盐柴米,多么快乐幸福的童年生活。但好景并不常,几年中,右邻皆平的父亲年老谢世;前邻毛毛的父亲患病身亡,毛毛成了孤儿;我家也遭遇厄运,我的二个弟弟出痧子夭折,继而我母亲怀四妹产后不幸病故。生离死别的悲痛,笼照着我们三个家庭,唯有对门云健一家天伦常聚,阖家安康。#p#副标题#e#

迷茫少年

世事无常,祸不单行,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芦沟桥事变,日寇大举侵华,紧接着天津失陷,南京失陷,-----小镇上燥动起来了,救亡的呼声,小学中男生唱着:

“打到东洋,打到东洋,

全国各民族起来,全国各民族起来,

救中国,救中国”

女生踢毽子唱着:

一、二、三,打到日本富士山,

四、五、六,我们失败不要哭,

七、八、九,打到日本义门口。

战火硝烟南移,形势急转直下,风声紧,学校停课,商店关门,小镇上人家,开始逃难了,各家选择自已认为比较安全的镇郊乡下暂避战难,一侍局势稳定,再回到小镇上自已家中。

我母亲死后,父亲把我的四妹寄养在姨妈家中,我和父亲,伯父母全家逃到乡下,我和伙伴们分手了,不知道他们跟随大人逃往何处。

我父亲在菱湖钱庄供职,收入颇丰,他二手都会娴熟地拨打算盘,日寇侵华,钱庄关门,父亲失业,靠贩运谋生。

我十三岁时,随父亲登上贩运木柴船到上海,寄居于同乡平济利路桂云里陈期昌家中,进入桂云里对面私立尚群小学读五年级寄宿生。次年,毛毛也来到陈期昌家中投靠,故友相见,年少懵懂,默默无言,一切听从大人安排,任凭命运支配

毛毛是一个孤儿,他来到上海陈期昌家的目的和我不同,我是为求学而来,他是为谋生而来。倪、陈二家祖辈有一定渊缘,陈期昌将毛毛推荐入金陵东路339号四楼仁余染织厂发行所做练习生。

一年以后,一个星期日,我到发行所去看他,一个很大的写字间,按放着七、八只办公桌,毛毛晚上睡觉的铺盖卷放在一只办公桌下面,我和他在写字间地板上睡了一宿。

我在尚群小学读了一学期,转学到南京路成都路上海中学附小读六年级寄宿生。我小学没有毕业,父亲在新市续弦娶了继母,担负不起我在上海继续求学的费用,来上海领我回到逃难而迁居的崇德家中。

崇德是一座县城,使我迄今记忆中难忘的是,中国人经过城门口时,必须向城门口横持着刺刀****的日本鬼子鞠躬,在我少年时心灵中留下了难忘的阴影。

局势稍有平稳,全家回到新市老家,国破家亡,父亲失业,我失学,为了生活,父亲与几个人合夥贩运工业日用品(缝纫针、胶鞋之类)到大后方国统区贩卖,徒步要经过几道日寇封锁线,在夜晚黑暗的掩护下穿越铁丝网,非常危险,生活迫使他选择了挺而走险的途径。

父亲一去音信杳然,次年,继母托人把我荐到嘉兴源记协南货店做学徒。每日上、下排门板,打扫卫生,吃饭时站在小饭厅为老板和客人盛饭,我尝到了为人奴役的滋味。

也许皆平妈妈的亲情关系在浙江斜桥,因此他们一家四口逃难去了斜桥镇。斜桥是沪杭铁路上的一个小站,当时十四、五岁的皆平要挑起四口之家的生活重担,经人介绍,他到斜桥火车站工作了。

我不知道从那里得到了这个消息,经过邮信往来,确认了皆平在钭桥火车站,我在嘉兴学徒生活的第二年,买了一张火车票到钭桥去看望皆平。

一下火车,我就看见穿着铁路黑制服的皆平,人长高了,高高的额头,还是那副“荒山野地、大头油蛐”的模样。当时铁路在日寇控制之下,客车开走之后,皆平陪我去见驻站日本鬼子,他用日语,向鬼子介绍了我是他的乡邻同学之类的话,鬼子很客气,回答说:“欢迎、欢迎。”皆平翻译给我听了,我很高兴。

我和皆平互相诉说了几年来的生活状况,在火车站吃了简单的晚餐,晚上,日本鬼子拿来一并花露水,叫皆平洒在我睡的蚊帐和被褥上。鬼子向皆平说,每个人的气味不一样,花露水可以减少气味。皆平翻译给我听了,我碰上了一个好鬼子。

次日,皆平向票窗取了一张车票给我,火车启动时,皆平立正姿态送客车启行,我在车窗中望见皆平逐渐远去的身影,啊!我的朋友,何日才能再次相见。

学不到本事,不堪承受奴役生活,三年满师之后,我擅自回到老家新市,那时父亲已经回家。堂姐汉林责斥我说:“吃了别人家热(饭),拿了别人家冷(钱),你回家来做什么?”是呀,父亲依然失业,家里除了祖上留下的旧房厅屋,用什么填饱全家人的肚子?

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有时回家晚了,继母巳将饭菜收藏起来,我尝过挨饿的滋味。

一九四五年八月,(时我虚令19岁)美国B52轰炸机在日本长琦、广岛投下二颗原子弹,日本无条件投降了,小镇上居民欢欣鼓舞,我在大街上目睹了国军的回归进驻新市。#p#副标题#e#

悲怆青年

抗战八年,迎来了胜利,期盼着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

水乡千户盘曲巷,石桥小街水纵横,新市是农副产品和日用工业品通过贸易互相交换的小镇,不通公路,进出小镇以船为车马。战事结束,人和物的流通,交通迅速发展起来。

******独裁统诒,地方黑恶势力滋生,鱼肉乡民,残害百姓,使稍有良知、正义的人喘不过气来。我在一艘每日往返湖州的机动船上卖票,顺便捎点贩运,赚取二地之间的差价,积累了一点钱,就跑到上海去。

倪厚基(毛毛)那时已是单身白领,在多亚路哈同路有一间公寓住房,放着一架钢琴,我到上海住在他家中。他给我一个房门钥匙,他上班,我出去玩,傍晚回来和他一起共进晚餐,席间聊谈童年往事,聊谈政治时事,聊谈人生的真谛,聊谈我在故乡的见闻。

阔别十年,倪几乎将工资收入全部用于提高自已的文化,上夜校读英语、请家教学语文、数学、音乐,弥补战争和命运所造成逝去年华所失去的人文素养缺失,他已拿到了东吴大学夜校会计系毕业证书。

星期天,倪也很忙,上午一个老外来教他声学,我必须出去逛街,兜了一圈回来,在门外,听到他还在:“啊----------”发声,从低到高、从高到低。

倪的书架上存放着俄罗斯和欧洲的文艺和哲学书籍,杜格捏夫、哈代、普希金---的著作、厨川白村的《史的唯物论》、《剩余价值学说史》---等等等等。他向我说;“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一部好书,你要好好读一下。”

之后,我每隔三、四个月要去一次上海,去寻找我的“向往的彼岸”,每次去都住在倪的家里,每一次去上海他总要陪我去看一、二场电影或者话剧,在大光明电影院看美国原版片《战地钟声》和《出水芙蓉》,我戴上“译意风”,他不用,他能听懂电影中人物对白;在兰心大戏院看过话剧《复活》。

倪选择的是个人奋斗之路,对我的启发和影响很深。我在家只翻过几本中国古典文学、和巴金、鲁迅等的现代文学。从上海回来以后,我到湖州书店买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翻译名著和哲学书藉,在船行途中阅读。

一次,倪回来新市老家探亲,小住数日,我到对门告诉

云健父母叫他们在杭州打工的儿子叫来新市。

皆平在那里?听说在江西九江税务所工作。

故友相见,重聚十景塘,诉说不完世事沧桑。晚上,叫了二个大家熟悉的朋友,在新市同福楼相聚,席间,兴之所至,云健用宽厚的低音唱了一曲《夜半歌声》。

空庭飞着流萤

高台走着狸鼪

人儿伴着孤灯

梆几敲着三更

风凄凄淋淋

花乱落叶飘零

在这漫漫的黑夜

谁同我等待着天明

谁同我—等待着—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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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健,黝黑的脸庞,粗壮的身躯,厚厚的嘴唇,象一个东北大汉,从他低沉的歌声中和脸上,我读到了辛酸和悲怆。

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今宵分别后,何日再相见?相见又在何方?#p#副标题#e#

坎坷壮年

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声,响彻云宵,终于期盼到:天明了。

听毛主席话,跟******走,只有参加革命才是知识青年的唯一出路,皆平和他的二个妹妹一起报考华东军政大学。

离开偏僻又闭塞的故乡新市,跑到上海,经人介绍,进入一家合合营运输公司工作,被委派任崇德办事处主任。我并不满足,我要读书,提高文化素养,充实自已,才能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

1951年,我考入上海华东交通专科学校。华东交专校址在华山路,距倪住地很近,我每个星期天都到厚基家去。

1952年,党开展一打三反运动,倪在运动中受到审查。他是陈期昌介绍给仁余染织厂老板的,陈期昌也是资产阶级,审查怀疑倪是资产阶级安插在经济战线上的“经济坐探”?

政治上的大胆怀疑,审查手段之粗暴,使“克利斯朵夫”的人格和自尊蒙受到巨大伤害。

一个星期日,倪擒着泪向我说:“仲林,我完了,完了。”他写好一份历史自述也无心思再抄,叫我给他腾清一份,次日去交给组织。因此,倪的历史挡案里保存着我的笔迹。

后来,倪经过了运动审查和考验,不知什么时候入了党,调任仁余染织厂工会主席,后调到徐汇区委,后又调到上海市委工交组,当了七品知麻官。

我在“华东交专”毕业后分配到苏州华东联运公司,52年华东军政委员会交通部长、“华东交专”校长黄逸峰开除出党,华东区联运公司全部撤消,我调到扬州江苏省交通厅干部训练班任教职,1954年12月经江苏省人事厅调来嘉定。时正值农业、手工业合作化高潮,我被分配到石冈竹业生产合作社任主办会计。

1957年肃反运动中,我被涉嫌在******统治时期做过“情报组长”,接着组织上动员我退职,后被传唤、羁押了七天。待弄清楚是一件错案,国家干部身份不予恢复,成为无产阶级中的一员。

1966年文革期间,我在嘉定建筑工程公司任会计。运动初期,造反派包租了几辆巨龙工交车,带领几百名工人到上海市政府请愿。我是管理人员,不去被认为是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问题,就跟着去了上海市政府小礼堂接待站。。

在上海市政府接待站我碰上了倪厚基,他是接待站工作人员——接待员。

暇时,倪稍稍地向我说:“有几拨请愿拿来收录机往桌上一放,向我提问,我回答必须慎之又慎”。

倪又说:“天己晚了,你跟我回去睡觉,明天有人问你,你就说昨天晚上睡在那个楼梯底下。”

次日我来到市政府小礼堂,看见走廊、天井里屎尿狼藉满地,污臭扑鼻。请愿没有结果,我随大流回嘉定。

随着运动不断地深入发展,走资派揪完了,开始揪阶级敌人了,“情报组长”又在劫难逃。

在隔离审查中,我说:“我的这个政治历史问题,1957年肃反时县公安局不是有结论了吗?”

审查人员说:“那是刘少奇资反路线包庇。”

审查中,我被涉嫌在嘉定又参加过什么“特务组织”,说我是一个“双料特务”。

我愤怒了。我说:“我每月发放给你们的工资就是特务经费,你们都是我手下的小特务。”

我被打得淤血染住衣裤,在牛棚中关押250天整。1970年10月,才被释放回家。父亲已年老,在家乡也遭运动冲击,我要回老家去看看。

朱家弄右邻皆平参加革命后抗美援朝去了朝鲜,成为最可爱的人——中国人民志愿军。

朝鲜停战,皆平回国,组织上将他复员,他回到了老家新市。

据说先安排他到供销社当会计。皆平在朝鲜战场当炮兵,开炮时高分贝声波震破了耳膜,给他带来脑震荡后遗,听觉严重失聪,会计要与数字打交道,他很头疼,于是安排他到仙潭小学当老师。

皆平性格憨厚、直率,工作很认真,后来担承小学教导主任,教导要管老师,得罪了一些人。

文革中,他被定为审查对象,要他交待政治历史上的问题,他一个人待在一间空旷的教室里,写坦白交待。

在日寇占领时期他在钭桥火车站工作数年,学会了一口流利日语;抗战胜利后******统治时又在九江税务所工作过。

为养话一家四口人?为了生存?为了温饱?为了活命?千秋功罪,与谁说,也说不清。

有人在窗外看见,他站立在教室内窗前,二只眼睛盯住窗外一棵小树,一个小时,一动不动。

他的内心在痛苦地挣札,家里还有盼望着的妈妈----妻子----还有四个未成年的女儿。

没有人看管他,没有人向他施加压力,他还是相对地自由的,但是极左思维束缚了他的灵魂,“我没有活路了。”

一日傍晚,吃好晚饭,他到河边去洗饭盒的时候,自溺沉河,告别了人间,离去时大慨43--44岁。

三只小兔子,一只小兔不别而行,先另二只小兔而去,走得太匆忙了。

我那次回家探亲,父亲告诉我皆平的噩讯,我立即跑到皆平家中。走入楼厅,皆平的妈妈患糖尿病,躺卧在一只旧藤椅上,我走上前去叫了一声:“恩娘”。

恩娘看见了我:“呀!仲林,-----,”号淘大哭起来,她想起了他的儿子皆平,她挣札着坐起来。

“别,别,你躺着,我来看看你。”我急忙说:

“我只有跟随他一起去,一起去了----。”恩娘哭着向我说:

恩娘患糖尿病大小便失禁,需要照料,皆平的妻子没有工作,还有四个尚未成年的女儿----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呀???

我只能向恩娘说几句劝慰的假话。

次年我去新市,父亲告诉我,去年我走后不久,恩娘上吊自尽了,她到儿子皆平那边去了。#p#副标题#e#

孤寂暮年

1987年以后,昔日童年伙伴,都已进入退休生活。

君子难忘其旧,互相之间有所走动,倪和我住在上海,因此走动较多。

倪住在徐汇区,他妻子还未退休,大女儿已出嫁,小女儿在大学读书,孤家寡人一个,他很高兴我去他家造访。

倪的官衔级别不高,(我从未问过)在那个年代,没有灰色收入。倪嗜酒,每天一瓶1.5元上海黄酒,桌上放着一包牡丹烟。我到了他家中,他立即枪换了炮,从抽斗里拿出万宝罗,又拿上绍兴加饭酒。泡好茶,他趁电梯到楼下去买来下酒熟菜。

课题开始了,离不开十景塘,朱家弄,老茅山,酱烩蛋,唐菩萨,甩水片,摸田螺,扒在地上打弹子,桑树上捉蝉,-----等等等等。

“我从你家前门进来找你,看见你在灶头间,拿了一把切菜刀,握在手中,我见了,逃呀!我逃走了。”倪对我说:

有这事,我没有了妈妈,爸不知那里去了,在生活中受到冷漠和歧视,心中的郁闷需要宣泄,我就跑到灶头间去拿一把菜刀握在手中。

五十年过去了,倪还记得我小时候的行为细节,童、少年时的记忆是最深沉的。

我的胞妹住在德清,倪的胞弟也住在德清,1995年5月,我约倪一起去德清,二人在德清县城关镇住了十天左右。

改革开放以后,发展是硬道理改变了一切,我们童、少年时代的、宽阔的十景塘河面已被填平,土丘、桑地、田野已被公路、商铺、菜场、银行、住宅所复盖,这里现在是新市镇交通枢纽中心,十景塘已不复存在。

我向倪提议,明天去新市看看!倪说:“不去,我要让十景塘保存在我大脑中不被抹去。”

听说云健家在塘西镇,德清县城关镇距塘西约一小时车程,我和倪找到了塘西云健家。故人相见,又是说不完童、少年时的如烟往事。

云健患脑血栓半身不逐,又摔断了腿,只能与床相伴。

我带着相机,给倪、沈摄下历史性的会面留念。

次年,我回老家新市,听说云健巳经离去了,又一只小兔子不告而别,匆匆地离开了人间

左倪厚基右沈震东

1997年春节将临,我打电话给倪,邀他来嘉定过年

“年卅晚上看《春晚》,初一睡晏觉休息,初二到丈母家拜年,初三朋友来向我拜年,---”倪在电话中回答我说:

“那你就初四或者初五到嘉定来吧!”我说:

年初四,我又去电话邀倪。

“生病了,肚子不舒服。”倪说:

“大慨吃坏了吧,过了节日假期去看看医生。”我说:

过了一个礼拜,我又打电话去。

“X光片胃下有个阴影,会不会是那个‘老几三’(指癌)”。倪在电话中对我说:

“不会的,不要瞎猜疑,片子是科学的,医生读片水平不一样,要不要把片子拿到长征医院请专家解读一下。”我说:

倪看病在华东医院,一般不会错读X片或误诊。我话是这么说,心中有点为倪担忧,但愿上帝保佑。

又过了一个礼拜,我又去电话,倪的小女儿晶接听电话,说她爸爸己入住瑞金医院。我问病房和床号?我准备去医院看他。晶说:“不要去,待他手术以后你去看他。”

时光荏苒,又过了一个礼拜,我再次去电话,他夫人史美琴接电话,说厚基己出院回到家里。

第二天我去了倪家,我几乎认不出他就是倪本人,残酷呀!倪昔日的英容全变了模样。他向我说是急性胰线炎。

后来从美琴口中知道,手术中医生打开倪的腹腔,癌变部位不能动刀,手术只是了打开腹腔立即缝上,倪并不知道。

倪的皮肤腊黄,但思维清晰,他还不知道自己已是在弥留时日,我只能背着他偷偷地潸潸流泪

五十年代后期以后,一是大家工作都忙,二是政治运动多,怕运动中发生无端地株连和纠扰,亲朋之间互相讳避交往,这很自然而且“正常”,因此我与倪很少晤面。

文革结束以后,一次我去找他,我说起我的政治历史问题搞不清楚了。倪听了立即向我说:“你没有什么政治历史问题,有啥搞不清楚!”

这是我几十年来唯一听到他人对我政治历史的判断语。

是呀!我家庭出身:一、非地、富,资本家;二、直系亲属中没有人被管、关、押;三、我本人在解放前从未参加过任何组织。日寇侵华,国破家亡,幼年失学,过着朝不保夕的动荡生活,形成了我的性格疾恶如仇。解放以后,我自以为政治历史不但清清楚楚,而且清清白白,怎会搞到如此错综复杂,没完没了,令我屡次政治运动中成为审查对象?

知我者唯一人:倪厚基也。

倪妻史美琴(高工)退休后还在工作,倪的二个女儿要上班,倪已病入膏肓,白天请了一钟点工照料,我感到人生的悲哀和凄凉。

也许是倪的家庭经济生活中并不宽舒,我身边正带着二张千元定活二用存单,是我探望他患病作购买礼品之用,我请倪收下。倪推诿,我将二张存单装入信封放进倪病床边写字抬抽斗中。倪不能坐起,他轻声地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仲林,我-还-没-有-到-这-个-地-步。”

最后一次去倪家中,是因为明天我要去海口办事,去向倪告别,我向倪说海口回来再来看你。

倪回答向我说了二句话:

“你到海口回来给我买一瓶胡椒粉,我的胃不想吃东西,我想刺激它一下。”

“你了到海口要打电话来。”说时,倪用手指一下病床边桌上的电话机。

这是那次见面倪向我说的最后的二句话,我还是寄希望于发生奇迹,海口回来能见到倪。

倪家703的门正对着电梯,美琴送到我电梯口,我止不住泪水流淌下来。

我到了海口,我不敢给倪打电话,我要他活在我心中。

二个月以后,我从海口飞回上海,次日就去倪家中。

美琴说,你走后一个星期,厚基在医院中离去了。(终年71岁)美琴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信封内装着二张定活存单。信封上倪生前书写的,我熟悉的清秀的字迹:

仲林:

你这份深厚的情谊我收下了。而这钱待我需要的时候

再向你要。再一次衷心感谢你。

厚基3.14.97

我把胡椒粉放在厚基的遗像前,安息吧!克利斯朵夫,我的挚友厚基,你的英容笑貌,永远铭刻在我心中。

四个童、少年时玩伴,成长中各自经历了风风雨雨的旅程,他们三个,一个一个地离去了,去天国定居了,把我遗弃在人间。

天国也有十景塘吗?你们三个是否又追逐嬉戏在一起,扒在泥地上玩玻璃弹子?在堆满瓦砾的河边甩水片?

社会大午台,家庭小剧场,人人是演员,人人是观众,在历史的进程中,在“编导”(命运)的指挥下,按剧情发展和需要扮演着“角色”,时而大午台,时而小剧场,演出了一出出悲欢离合的故事。我的三个童、少年时代相识的伙伴,演完了他们所扮演的“角色”,默默无声地走下午台、走出剧场,离开了观众席,俏俏地走了,头也不回一下。

旧朋几半成新鬼,留世相知未一人,只有孤独寂寞陪随在我身旁。

渔家傲

八十一年真一,人间冷漠如秋霜,不堪往事无复痛,心已竭,朝来寒露晚来风。

早岁凄凉为谋生,中年革命险送命,世事洞明已为晚,与谁说?唯对己心话曲衷。

2007.7.25初稿

8月6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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