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的杀手

2008-06-20 13:51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小小的偏房里,一个人影不住上下翻腾,一会儿就地从这头滚到那头,一会儿又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在空中一串筋斗翻回去。终于,她抓到了桌上的剑,疾速挥舞起来。剑舞如幕,密不透风,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她终于看准了时机,倏然穿窗而出,窗外传来一声惨叫,窗纸刹那间洒上了一大片殷红。她足尖在窗台上一登,跃上屋顶,立刻又看到了三个绿衣黑裤人,染血的剑接连刺出,染上了更多的血。

月光下,屋顶上立着少女的剪影。夜风中,她披散的长发微微向后卷起,及膝的裙裾轻轻飘荡。她脚下躺着两具尸体,空无一人的庭院里还躺着一具。三具尸体都是绿衣黑裤,胸前湿了大片。

还有一个人,已经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她本来可以追上去杀掉,但她没追。因为她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不是让敌人死,而是让亲人活。如果她去追那人,等她杀了那人回来,很可能会看到义父和哥哥的尸体。

顾不得把气喘匀,她就飞掠到正房屋顶,四下看看,不见有人,这才轻轻跳落门前,敲了敲门。她敲了两次,屋中才传来一个睡意惺忪的声音:“谁啊?半夜三更的。”

嘉鱼一听归文臻这懵懂无知的声音就有气,低喝道:“起来!有事!”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归文臻一边系腰带,一边皱着眉头道:“什么事不能明天早上……”

“就是不能明天早上!”嘉鱼一把推开他,踏入房中,点起灯烛,道:“快把义父叫醒,这儿不能住了!”

“你说什么呢?”归文臻还是一脸茫然。

这时内室里传出归世良老迈的声音:“文臻,鱼儿,出什么事了?”

嘉鱼端起烛台,掀帘进到内室,只见归世良已经披上衣服,坐在床沿,两条只剩一半的腿露在被子外面,特制的裤子是把裤脚缝死的。归世良已经年过花甲,身体也已残缺,但他此刻的神情郑重而机警,远非归文臻可比。看来,他已经准备好撤离自己的家。

归文臻背着包袱在前面带路,嘉鱼背着归世良跟在后面。山路本来就很崎岖难行,何况又是深夜。归文臻走得很慢。嘉鱼怕出危险,不敢催他。此刻,义父截断的两腿在她手上,她这才发觉这两条断腿上已经几乎没什么肉。义父原本也是个魁梧的人,现在也能看出来。他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大脸,肩膀又宽又厚,强壮的胳膊在嘉鱼肩上,坚硬而沉重。跟随义父两年多了,她此刻才忽然无比深切地为义父感到悲哀。

“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她低声说,“义父,是我连累你老人家了。”

归世良慷慨地一笑:“这是说哪里话!我研究登仙散这么多年了,让他们发现,是早晚的事,搬家也是早晚的事。今日你在家还好,若是不在,我一个残废老头可不知怎么逃了。”

嘉鱼叹了口气:“话虽这么说,但这次的确是我大意,没注意有人跟踪我。”

这时归文臻在前面说道:“人明明是你师姐杀的,他们偏要跟踪你!我看,说不定他们已经知道了爹爹的事。”

嘉鱼道:“不,我看他们还不知道。如果他们知道义父在研究登仙散,一定会想方设法置您于死地,那么他们就该出两个人引开我,另外两人到您房间里去杀您。可是他们一共就四个人,四个人全都来杀我。”

归文臻道:“你那个师姐也真是,杀了人就跑了,让你替她背黑锅。再看她那个态度,两年没见了,却那么冷冰冰的,真是不通人情!爹,您是没看到,她那个师姐……”

嘉鱼打断他的话头:“你平时不是不爱说话么,干吗说这么多话!我问你,要不是我师姐及时出现,你现在还有命么?”

接下来的这段路,他们都不再说话,因为路实在太窄了。直到终于抵达红石寺的山门前,他们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晨曦正浮在东天彤云之中,由金红的云絮缓缓托起。红石寺门前的那块红石,也被朝霞映得分外鲜艳了。

红石寺的住持幽空禅师是归世良的旧友,多次邀请他到寺中住上几日,吃斋念佛,修身养性,但归世良都因忙于炼药婉言拒绝了。这次归世良忽然到访,幽空很高兴,立刻为归世良父子安排了禅房,嘉鱼则很快就告辞了。

她必须走,因为她不能忍受和一群男人一起住在深山古寺中,而她一旦出门就有可能被敌人盯上,也就会给义父、哥哥以及合寺众僧人带来危险。她刚满十五岁,但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无法再像过去那样躲藏起来,不告诉别人自己的姓,不让人看到自己的武功,和那个手无缚鸡之力、一心只想当仵作的文臻哥哥一起靠义父微薄的俸禄过活。

是时候去走自己的路,报自己的仇,圆自己的梦了。

一个人走在金灿灿的山路上,肩上披着暖和的阳光,她感到自己像一只小鸟一样自由,忍不住唱起歌来。但是,当歌声飘上无顶的天空,在空荡荡的山谷里隐隐回想,又显得无比寂寥。她想起爹娘、姐姐、张汉、师父、师姐、义父、文臻。回想起来,从小到大,她几曾孤身一人这样走过?

最糟糕的一次算是师父自尽后。独自在家的孤单驱使她走出来,到外面有人的地方去,哪怕会遇到坏人。即便是那次,她也只独自流浪了三天,就遇到了归文臻。归文臻是个沉默的孩子,有些书呆子气,但心地是好的,见她可怜,就给她吃的,还带她回家,于是她就成了归世良的义女。

而这次不一样,这次的独行,是她自己选择的。她不清楚那些夹谷门徒究竟知道些什么,是否已经知道她是端木霖和陆含霜的女儿。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处于被追杀的危险中,所以归文臻绝对不适合与她同行。这两年来,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虽然并不觉得有多深的感情,拌嘴吵架也是家常便饭,但其实已经像亲兄妹一样,平日不见如何亲密,却早已骨肉相连。

她还是头一次这样回味与归文臻的关系。有个哥哥,她觉得很好,但是不知为何,她不由自主又开始怀念姐姐了。姐姐大她四岁。从记事起,姐姐在她眼中就是完美的化身。姐姐长得特别好看,水灵灵的大眼睛,樱桃般红润的小嘴,发丝如缎,肌肤胜雪,而且总是穿着漂亮的新衣服,像个小仙女,嘉鱼每次都盼着姐姐快点长高,好把这衣服给她;姐姐总是亲切地对她笑,那笑容里充满怜爱,好像面前的妹妹是世上最可爱的小孩;姐姐什么都让着她,她做错事的时候姐姐只是轻轻地责怪,她哭的时候姐姐会温柔地安慰。爹娘总是很忙,经常一连一两个月不回家,姐姐就是她的家长,是她的全部依靠。

那天,一家人一起被追杀,姐姐失足滚落陡坡,然后嘉鱼也失足滑落溪水,被湍急的水流冲走。张汉将她救起后,她曾经和张汉一起去寻找姐姐的尸体,却没有找到。后来她拜衣雯仙姑为师,从师父那里得知,爹娘不愿死在他人之手,双双跳崖而死。但是,当她问起姐姐的下落,师父却摇摇头说:“掌门人派人去找她的尸身,没有找到。现在乐谷幽篁寨的人也认为她并没有死。但是她究竟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五年来,虽然杳无音信,但嘉鱼一直相信姐姐还活着。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姐姐就在她身边,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暗暗关注着她,保护着她。当她觉得孤单的时候,就小声和姐姐说话。虽然姐姐从不回答,但她仍然觉得是种慰藉。

“姐姐,我做的对吧?”在这寂静的山中,她又开始和姐姐说话了,“我该离开义父和文臻哥哥了。我要到凌台鉴天湖去。”

忽然,她觉得身后不远处有动静。是野兔还是毒蛇?她的脚步稍稍停顿,身后又恢复了安静。“到凌台鉴天湖去,对不对呢?唉,也许我还是害怕了,想让掌门人保护我!”她惭愧地摇摇头,“不,我还是应该像师姐一样,多杀一些夹谷门徒!嘿,我多杀一些,他们追杀我,我也就不觉得冤枉了!”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

咦?后面还是有动静!她加快了脚步,但后面那不寻常的枝杈折断声仍屡屡响起。她放缓脚步,身后安静了下来,但她仍能感觉到,方圆三丈之内,还有别的东西在呼吸! #p#副标题#e#

上次跟归文臻边走边说话,让夹谷门徒跟上了,引狼入室,险些害了义父,这次她独自一人,决不能再大意了。想到这里,她提起一口真气,疾奔起来。树木在她两侧疾速倒退,风塞满了她的耳朵,她什么动静也听不到了,但她相信跟踪的人仍然跟着。奔出二三里,她突然纵身跃上一棵大树,攀住树杈,把自己甩起来,绕树杈半圈,面向后方,踏到上面。果然,人影一闪,掩在了一块山石之后。嘉鱼在高处,只要疾速掠过去,一定能捉住他!她一声呼喝,跃到空中,拔剑出鞘,向那山石后面俯冲下来。这时山石后面的人也突然直冲而起,剑光如电,直刺嘉鱼心口。嘉鱼连忙挡开,空中与那人交了三剑,落到地上,但觉对方剑气凌厉至极,逼得自己透不过气,赶忙倒跃开,高声叫道:“师姐!你干什么?”

宫离已经把剑插回剑鞘,悠然看着她,淡淡一笑,道:“我在练习跟踪。”

嘉鱼张大了嘴巴:“什……什么?练习跟踪?干吗用我练?”

“本来不是用你练的,是跟在那四个夹谷门徒后面,只不过他们四人正好是在跟踪你。”

“你……那四个人里面跑了一个,你怎么不去追他,却来跟我?”

“跑了么?”宫离脸上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哦,在你手下是跑了,但现在再也跑不了了。”

嘉鱼又张大了嘴巴。不过,惊诧过后,她就笑了,而且笑得很灿烂:“原来如此,看来我可以让义父搬回去了。”

“哦?”宫离冷笑一声,“是啊,你又可以过无忧无虑的日子了。有你义父和哥哥养活你,什么也不用操心,每天就和左邻右舍的媳妇们一起做饭洗衣聊天便是。”

“你……”嘉鱼噘起嘴,想争辩几句,转念一想,又作罢,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吧。周围那么多人家,都知道我住在那儿,夹谷门徒要想打听,容易得很。”

宫离冷冷道:“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嘻嘻,我不是说着玩儿的嘛!”嘉鱼凑上前,挽住宫离的手臂,“既然你已经被我发现了,就大大方方和我一起走吧!”

宫离却轻轻把手臂从她手中抽了出来,冷冷道:“为什么要一起走?又未必同路。”

“你要去哪儿?”

“去我想去的地方。”

“我……”嘉鱼刚要说“我和你一起去”,却又硬生生吞了回来,因为宫离的这张冷脸实在让她望而生畏。做个不受欢迎的人跟在宫离身边,实在不是个聪明的决定。

“你要去哪儿?”宫离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到底要去哪儿,嘉鱼还没想好。但是宫离既然问了,她就觉得要是答不上来会被瞧不起,因为宫离本来就一贯认为她是个优柔寡断、没有主心骨的小孩子。于是她说:“我先到京城去,然后看哪儿热闹,就去哪儿。”

宫离轻笑一声,道:“那好,我先走了。”说罢便横绕山腰而走,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嘉鱼苦笑摇头,又开始了一个人的行程。

码头上人很多。岸边停靠着一艘很大的船,两层楼,足可住下四五十人,甲板上又很宽敞,简直可以放风筝。这时候登船的,大都是往这艘船上去。奇怪的是,上船的人全都身手矫健,只在踏板上轻轻踏一下,便跳上了甲板,更有几人嫌排队走踏板太慢,干脆从岸上一跳,空中翻个跟头,落上船去。

嘉鱼一下子就被着艘船和这些矫健的船客吸引过来了。

一个二十出头的船工站在踏板边,口中吆喝着:“到安庆的大船!四两银子,管吃管喝,舒服平稳!三天两夜到安庆!还有上的没有?”

嘉鱼摸出一锭碎银,刚要往踏板上走,却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险些扑到那船工身上,回头一看,一个彪形大汉大踏步上了踏板,踏板在他脚下吱吱作响,几欲折断。这大汉撞了嘉鱼,不但不道歉,反而气势汹汹地道:“不是去清凉山庄就别挡路!”

嘉鱼不明所以,问那船工:“清凉山庄是什么地方?”

船工笑道:“清凉山庄在龙山。窦老庄主给儿子娶媳妇,大摆宴席,广发喜帖,邀请武林同道。今日上船的,十有八九都拿着窦老庄主的喜帖哪!”

“十有八九?那么没拿喜帖的也能上船吧?”

“那是,给钱就能上。不过,晚了可不行。这船最多载四十位客人。”

嘉鱼赶快上了船。听见“清凉山庄”四字她还想不起,但又一听“窦老庄主”四字,她就想起来了。清凉山庄庄主窦白川是大别山一带有名的绿林豪客,拥有二十多个山寨,清凉山庄想必只是其中一座,大概他的儿子住在那里,所以婚宴在那里举行。窦白川不但做打家劫舍的无本买卖,而且还经营着一些副业。嘉鱼听义父说过,窦白川手下有一批人专门贩卖私盐,另一批人专门贩卖私铁。窦白川的根基虽然在大别山,但势力远播北方,特别是山东,有他的好几支队伍。

那船工说什么“晚了可不行”,催得嘉鱼急急忙忙上了船,结果这船根本没坐满。船工喊了好几次,再无人上来,只好开船。可见四两银子毕竟太贵了,寻常百姓还是宁愿坐那简陋的小船。

下层的船舱是个开阔的大间,八根柱子牢牢支撑着上层船舱,四两银子一位的客人都在这里,靠窗席地而坐,观赏两岸的风景。嘉鱼数了数,共有二十八人。她走到甲板上,仰头看上层。上层船舱有八个雅间,那是八两银子一位的。此时左侧最前面的雅间窗格推开了,探出一张脸。嘉鱼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险些摔个跟头。

那不是别人的脸,正是宫离的脸。

两年多没遇见过,一遇见就接二连三地遇见。缘分的确是很神奇的东西。

宫离也看见了嘉鱼,而且还冲她招了招手。嘉鱼立刻登上插在船舱中央的楼梯。她还没走到宫离的船舱,右手边一扇门忽然开了,里面跑出那个年轻的船工,样子很沮丧,就像刚刚被人臭骂了一顿。他一出来,就把门在身后关上了。尽管如此,嘉鱼还是瞥见了一眼门内的景象。那景象真是怪异的很:一个男人正在照镜子。怪不得船工会被赶出来!

宫离打开门,让嘉鱼进去,马上又关上门。雅间布置得的确雅致,就是太小了些,将够两人居住。嘉鱼道:“看不出来你这么有钱。”宫离道:“我只是不喜欢和那么多人一起睡觉。”

嘉鱼点点头:“是啊,我刚才数了数,下面大舱里只有三个女人,其中一个是跟着男人来的,她那男人活像个山大王。”

宫离淡淡一笑。嘉鱼又道:“刚才我看见你斜对门那间,里面有个男人在照镜子。”

宫离虽然颇感惊奇,但还是表现得相当平静,淡淡道:“世上就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嘉鱼觉得她好像在说,她闯荡江湖多年,早就不像嘉鱼这样少见多怪了。

和宫离抬杠是不会占到丝毫便宜的。嘉鱼把肩上的包袱摘下来,打开,露出里面的油纸包,再打开,露出六块形状各异的点心,道:“吃吧。这是在城里买的,好贵!”宫离见了,微微一笑,从自己包袱里掏出一个鼓鼓的羊皮水袋,道:“这水袋是在凉州买的。”

“凉州?”嘉鱼已经好久没听过这两个字了。那是她父母殉难的地方!

“嗯。很奇怪吗?我去过很多地方了。”

吃饱喝足,说了些闲话,嘉鱼提出到甲板上去吹风。宫离却道:“你先下去,我再下去。下去之后,装作互不认识。”

嘉鱼虽然不是非常清楚,但也隐约知道,宫离是怕有夹谷门徒跟来,认出她,连累嘉鱼遇险。

于是嘉鱼就先下去了。经过那照镜子男人的门前时,门紧闭着。不仅如此,其余六个舱房也都关着门,看来这八两银子的雅间只租出去两间。

来到船头,她等了好久,宫离却始终没下来。

船头上站着的,都是些粗鲁之辈,有的大白天端着酒对饮,有的扯着嗓子胡吹大气,说着老子当年怎样怎样。四十多岁的船夫一言不发地把着舵,二十多岁的船工坐在桅杆底下打着瞌睡。嘉鱼伏在船舷边,想看看船与水相接处卷起的浪花,却看见一排四个桨在整齐地摇动着。原来这船不是仅靠帆行进的,还有人划桨。这边是四个桨,那么另一侧一定也是四个。她还是第一次坐这么大的江船,想到甲板底下还有暗舱,里面坐着八个壮汉,默默地划桨,她觉得很新奇,又想到,怪不得船票这么贵。 #p#副标题#e#

这时,大舱中踉踉跄跄奔出一人,伏到船舷上,竟对着江水呕吐起来。嘉鱼与他仅仅三尺之隔,顿觉反感,立刻走开,甲板上的几个人则侧目观看。那人中等身材,穿一件颇为考究的宝蓝色绣水纹长袍,却不料当众出丑。

嘉鱼回到大舱中,不料刚一进门,就有人迎头撞了出来。她连忙闪开,只见那人和前面那人一样,也是踉踉跄跄奔出去,趴在船舷上呕吐起来。嘉鱼皱皱眉,进了大舱,却见正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大茶壶和一圈小茶杯。那茶壶大如酒缸,茶杯却小得可怜。客人们要喝茶,就自行取一只茶杯,从大茶壶里倒一杯茶,然后端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喝。嘉鱼刚喝了宫离的水,并不口渴,想找个地方坐,却见客人们横七竖八地歇着,毫无规矩,偌大个船舱,简直没有她的容身之所了。她正有些尴尬地环顾四周,忽见角落里一个少女对她招了招手。她见那少女十七八岁,容貌姣好,笑容可亲,便抱以一笑,走了过去。那少女给她腾出一块地方,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笑道:“在这儿坐着,一样能看到外面的风景,何必上甲板去?你到甲板上去了,回来就没位置啦!”嘉鱼苦笑,这才明白为什么只有少数人到甲板上去。

这时,躺在她们身旁的一个汉子忽然翻了个身,弓背趴着,随即又爬起来,竟是愁眉苦脸,面有菜色。他手捂着胸口,龇牙咧嘴地挣扎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弯着腰,跌跌撞撞钻出了舱门。

那少女轻声道:“这船虽大,仍是有人晕船的。你没事么?”

“没事啊。”嘉鱼摇摇头,“外面已经有两个在吐了。这船要走三天三夜呢,他们可真惨了。”

“是啊。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嘉鱼。你呢?”

“我姓秋,名梦菊。我娘快要生我的时候,有一天梦见了一大片菊花,所以就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真好听。梦菊姐姐,你也是要到清凉山庄去么?”

秋梦菊笑道:“哪里!我倒想去,没人请我呀!我有位叔父住在太湖县,我是去探望叔父。你呢?”

“我也不是去清凉山庄的。我是……”嘉鱼觉得直言自己是闲来无事凑热闹毕竟不太好,也说到安庆探亲呢,又怕人家追问起地名,她答不上来,忽然想起胡大人临行前说是要坐船去九江,于是信口开河,“我是要去九江,在安庆换船。”

秋梦菊微微一笑,不再追问,转了个话头,又道:“刚才他们端来饭食,你没在,这会儿饿了没有?可以去找他们要些吃的。”

嘉鱼笑道:“我自己带了些点心,甜腻腻的,几块就吃饱了。”

“哦?在京城买的么?你是南京人?”

“嘻嘻,也不算是,我是乡下人。”

“不会吧?你可不像!我在南京住过好几年呢。我家旁边有一家酒楼叫做高朋楼,你听说过没有?那里的板鸭很有名……”

秋梦菊说得起劲,嘉鱼硬着头皮回应,生怕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土老冒。幸好酒楼的话题并没持续多久,就被一个彪形大汉的叫骂声给打断了。嘉鱼一眼认出这大汉就是上船时撞她的那个。此刻这大汉正在辱骂身边一个萎靡不振的瘦子:“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要吐也不看看!给老子舔干净了!”嘉鱼仔细一看,果然见这大汉巨大的鞋上有一块呕吐污物,地上也有一滩。那瘦子看样子颇为精干,想必原本也是个硬手,然而肚子造起反来,任你再高的武功也没用,一样得趴在地上吐个干净。瘦子本想起身到舱外去吐,却被那大汉揪住了衣领,走动不得。嘉鱼气愤不已,正要说话,却听秋梦菊已道:“这位大哥,你放开他吧,否则他再吐多些,这舱里可呆不下人啦!”那大汉觉得有理,这才放开,骂道:“等你吐完,再来给老子舔干净!”嘉鱼暗想,这大汉愣头愣脑,未必是这瘦子的对手。刚想到这里,就听秋梦菊在她耳边悄声道:“等这人吐完,还不一定是谁舔呢!”两人英雄所见略同,相对窃笑。

正在这时,近旁另一个瘦子也站了起来,一手扶着肚子,举步维艰地走出舱去。这瘦子比先前那瘦子高出半个头,但模样颇有些相像。嘉鱼正有些好奇,忽听身旁地下有人低声道:“看,这就是袁老二,刚才出去的那个是袁老大。”另一人低声道:“嘿,这下那傻大个子要倒霉了。”

嘉鱼低声问秋梦菊道:“梦菊姐姐眼光独到,是出身武林世家吧?”秋梦菊笑笑:“就算是吧。”嘉鱼立刻问:“那你听说过那袁老大和袁老二么?”秋梦菊想了想,道:“本来我也没想到,但刚才既然有人说了,想必就是‘胶东双袁’了。”

“胶东双袁?他们是什么来头?”

“他们名声很不好,任意妄为,杀人如麻,没有半点仁慈之心。想不到窦老庄主连他们都请了。嘿嘿,不过,窦老庄主也不算是什么大善人。”

嘉鱼点点头:“那倒是。看来那个大个子真的惨了。上船时他还撞了我一下,这下遭报应了。”

两人虽是初识,但谈得颇为投机。秋梦菊对武林掌故十分了解,船上的乘客她虽然一个也不认识,但时候长了,乘客们彼此交谈起来,各自报上家门,秋梦菊听了,往往会点点头,对嘉鱼说她爹爹跟她提起过。大舱中二十多人,倒有多一半是她听说过的。嘉鱼和她聊天,颇长了些见识。自从和姐姐失散之后,她还从没有和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交过朋友,师姐宫离脾气古怪,不肯多说话,哪里能与这个活泼开朗的秋梦菊相比?嘉鱼本来和寻常女孩子没什么不同,只是一直和归文臻那样木讷寡言的男孩子在一起,天性多少受到了束缚。这时遇到秋梦菊,两个女孩子就像天下所有女孩子一样,躲在角落里小声说笑,周围随便什么人什么事都能成为她们的话题。一时间,嘉鱼把楼上的宫离都给忘了。即使偶尔想起,也觉得和宫离在一起殊无趣味,不如和秋梦菊在一起轻松自在。

晕船的客人们纷纷回到舱内,无精打采地躺下了。袁氏兄弟也在其中。那大汉一见袁老大,立刻走上前,虎视眈眈地看着他。袁老大皱眉道:“干什么?”那大汉冷笑道:“还要我再说一遍?”袁老大也冷笑一声,身手从后腰里摘下一把刀,放在手里掂量,眼睛看着刀,冷笑道:“看来你是懒得说话了。既然如此,从今往后你也别说话了。”说到最后三个字,手中刀光一翻,如一道闪电窜入大汉怀中。那大汉失声惊叫,急忙后跃,但鲜血已从他胸腹间喷出。他受伤虽重,所幸没有伤到内脏,双手捂着刀口,拚命往舱外爬,留下一长串鲜血。袁老大提着刀,冷冷道:“别爬了!成什么样子!哼,看在你也是窦老庄主的座上宾,今日留你一条狗命。嘿,跟你说呢,别爬了!”

那大汉先是没料到袁老大手法如此之快,待一见识,立刻吓得魂飞魄散,此刻哪敢相信他竟然饶了自己性命?袁老大说到第二次“别爬了”,他才将信将疑地停住,扭头往后看。舱中众人大都厌恶他飞扬跋扈,此刻见他如此狼狈,哄堂大笑起来。那大汉红了脸,有相识的跑上前去扶起他,帮他上药去了。

有人将那坐在桅杆下的船工叫了来。那船工一见满地鲜血,吓得脸都白了,可是又见客人们似乎颇为高兴,一头雾水地取来一大块湿抹布,拖起地来。正拖着,忽听船头那中年船夫大声道:“小五,楼上那位晕船的客人刚才要的茶水你送去没有?”那拖地的船工忙应道:“这就去!”赶忙擦了几下,跑了出去。船上的船工虽多,但都在底舱划桨,伺候客人的只有他一个,可真是忙坏了。

嘉鱼一听“楼上那位晕船的客人”,立刻想到了宫离,有心上去看看,又想起宫离嘱咐她的话,看了看秋梦菊,觉得还是暂时瞒着她比较好。于是她站起来,道:“我去方便一下。”秋梦菊伸手一指:“茅厕就在那边,出了门向左拐。”嘉鱼谢了,便走出大舱,绕了个圈子,等没人注意,才悄悄上楼。巧的是,刚一到上层,又碰见了那个船工小五。小五端着个空茶盘,又是一副落荒而逃的样子,从那照镜子的男子房中出来,关了门。

待小五下楼,嘉鱼轻轻推开宫离的房门,却见宫离盘膝坐在铺垫上,气色如常。虽在打坐,但宫离还是很机警,立刻听到动静,睁开眼来。嘉鱼把门关上,低声道:“你怎么没下去?”宫离道:“不想下去了。”嘉鱼问:“你没晕船么?”宫离轻笑一声:“我从来不晕船。” #p#副标题#e#

嘉鱼一时无语,凑到窗边观景。宫离终于忍不住问:“你晕船了?”嘉鱼摇摇头,转过头来对着她,把声音压得更低:“我觉得很蹊跷。”

“什么蹊跷?”

“好几个人都晕船了。”

“这有什么奇怪?”

“可是,船上的客人除了本地人,就是胶东人,不是挨着江,就是靠着海,怎么会坐这么大的船还晕船呢?”

宫离看了她一会儿,道:“你想说什么?”

嘉鱼缓缓摇头:“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最好不要碰船上的饭菜。”

“呵,不至于吧?到底有多少人晕船?”

“大概有六七个。”

“只有这六七个人吃了船上的饭菜?”

“那倒不是。”

“我看你是跟着那个仵作太久了,总往歪处想。”

嘉鱼叹了口气:“但愿吧。”说着转身出了舱门。

宫离在她背后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实在难以相信两年时间会把一个天真的孩子变得如此疑心病重。过去,嘉鱼高兴的时候就天真烂漫地胡说大笑,不高兴的时候可以毫无征兆地满面忧郁甚至泪水涟涟。而现在,嘉鱼的心里显然多了几道弯,不再会那么直来直去了。以前的嘉鱼和现在的嘉鱼,她到底更希望看到哪个?宫离也想不清楚。

船家每天只管一顿饭。到了晚上,许多人饿了,纷纷掏出自带的干粮来吃。嘉鱼身上再没有别的食物,秋梦菊便拿出自己带的干粮分给她。嘉鱼本不想吃她的东西,想上楼去看宫离有没有吃的,但见秋梦菊热情相邀,不便拂她美意,便吃了一点。天黑无事,很多客人早早睡下了,嘉鱼和秋梦菊并肩躺着,起初还说说话,后来四下一片安静,也就不好意思出声了,渐渐也都睡去。嘉鱼直到睡着,也没吃过一口船家提供的饭菜,没喝过一口船上的水。虽然有些口干,但她坚持着不喝。

船行平稳,嘉鱼一觉睡到天明,睁眼一看,周围的船客们大都也是刚醒,有的揉着眼睛,有的撑起身子,有的兀自熟睡。秋梦菊伸了个懒腰,险些打到嘉鱼的鼻子。两人刚坐起来,就听见甲板上一个惊慌的声音叫着:“啊!死人……死人了!死人了!”

这下,舱内乘客全都醒了。嘉鱼和秋梦菊互看一眼,一齐起身,跟在几个人身后出了舱。众人跟在那船工小五身后绕道船尾,这才看见船尾甲板上倒着两个人,挨得很近,一个穿着宝蓝色长袍,前襟有大片血渍,左腿上也有血迹,手边放着一把刀;另一个穿白袍,胸前并无伤口,而是左肩上绽开一条刀口,手边放着一把剑。走在最前面的两名船客蹲下触摸两人手腕,均摇了摇头。这两人显然已经没命了。

嘉鱼一眼看见那蓝袍上的水纹,立刻觉得眼熟。这时有人叫道:“是池万!”另有人叫道:“这个是谭剑东!”

池万是胶东有名的侠盗,平日劫富济贫,名声很好,而谭剑东则是胶东武林中有名的富豪,喜欢搜集奇珍异宝。

这时人丛中钻出一人,扑在池万的尸身上叫道:“表哥!表哥!”原来是与池万同来的表弟魏承铮。这魏承铮虽然在南方没什么名气,但胶东武林人士大都已经听说过他,知道他将表哥池万当作心目中的大英雄,近年来常跟在池万身边做助手。

这时站在前面的一名船客忽然指着池万尸身旁边的甲板叫道:“魏少侠小心!有血字!别擦了!”魏承铮一惊,连忙站起,果然看见池万右侧甲板上有字。众人全都凑过去,仔细一看,那字是反的,要站到池万头部一方看才对。站在池万头后的船客中有人道:“是个‘言’字啊!”众人都点头称是。又有人道:“这是什么意思?”众人窃窃私议,不得其解。嘉鱼几欲开口,终于忍住。这时终于有人道:“会不会没写完啊?”旁人全都称是。有人道:“我看就是个‘谭’字!这两人不知为何起了争执,互殴而死!”另一人道:“互殴而死?你见过几个互殴而死的人?两个鸡蛋磕在一起,总是碎一个,懂不懂?”众人听这人说话十分无礼,都循声看去,只见说话的正是昨日打伤那大汉的袁老大。袁老大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更来了兴致,道:“你们看看,池万伤在要害,也就罢了,谭剑东只有左肩受伤,怎么会死?”这一来人群中立刻有人叫道:“一定是刀上有毒!”另一人道:“不会!池万素有侠名,怎么会干这种事!”

嘉鱼有心仔细查查尸体,却又碍于这一大群男人在场,七嘴八舌。这时,秋梦菊在她耳旁悄声道:“这些人站得直挺挺的,哪里像个验尸的样子!哼,平日里自称大侠,如今见了死人,也都不敢靠近!”嘉鱼深有同感,不禁一笑。谁知秋梦菊这话却被旁边一人听见了。那人道:“怎么?小姑娘,你说这话的意思是……”秋梦菊轻轻一笑,道:“不错,若是各位大叔、大哥都不肯上手,那就休怪小女子造次,请诸位暂且退开几步吧!”她说着,便昂首挺胸地朝那两具尸身走去。围观众人见她如此气魄,都不由自主地让开了一条路。嘉鱼见她走过去,正乐得跟在后面。

秋梦菊转头对嘉鱼道:“你想看谁?”嘉鱼一怔,倒没想到这也要挑选,想了想,道:“我看谭剑东吧。”秋梦菊笑道:“我就知道你会选他,因为他是中毒而死,对不对?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看谭剑东,我先看池万,然后再交换过来,互为补充。”嘉鱼点头道:“这样最好,就依姐姐!”

谭剑东的确是中毒而死。他身上只有左肩一处刀伤,伤口发黑,并不太深,形状与池万的刀完全吻合。他怀中、袖中的东西不少,有一块绢帕、一个钱袋、一个挂在脖子上的玉佛、一个鼻烟壶,还有一张折起的纸。她把纸打开,发现是一封信。信很短:“今夜子时船尾见——池万上”。

嘉鱼看着这封信,一时陷入沉思,没察觉秋梦菊已经凑到她身边,也看到了这封信。秋梦菊惊叫道:“是池万!是池万约他见面的!”众人一听这话,全都凑过来看信,看过之后又是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

嘉鱼将信叠好,放入袖中,问道:“梦菊姐姐,池万身上有什么东西么?”秋梦菊道:“我只检查了他的伤口,哪想到要看他身上的东西呀!”嘉鱼立刻凑到池万尸身边,仔细搜索起来。池万的刀刃隐隐有些发青,显然是有毒。比起谭剑东,他身上的东西就少多了,只有一根很细但很结实的绳索和一把很小但很锋利的匕首,看起来都是偷盗时要用到的工具。

“奇怪,难道池万其实是如此阴险的人?”嘉鱼自语着,站起来。秋梦菊叹了口气,道:“是啊!真没想到!”那魏承铮听了,立刻冲过来叫道:“你们胡说八道!我表哥绝不会在自己的刀上煨毒!信拿出来!是不是我表哥的字迹,我一看便知!”

嘉鱼想想也对,便掏出来给他看。魏承铮拿在手里,手剧烈颤抖起来,口中喃喃道:“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一定是凶徒看过我表哥的字,冒充他写的!”

嘉鱼一把夺回信,道:“请魏公子不要感情用事。你说信是别人写的,有何凭据?同样,说这信是池大侠写的,同样没有凭据。因为字迹的确可以模仿。要了解事实真相,不能凭猜测,要摆出依据,讲通道理。”

魏承铮一时无语,两眼含泪,怔怔地看着嘉鱼。

人群中有人道:“这小丫头是谁啊?怎么像个县太爷一样!”众人一听,哄然而笑。

嘉鱼待众人笑声渐渐平息,这才朗声道:“请大家想想。如果池大侠一心要杀死这位谭剑东,所以写信引他前来,那么他自然知道自己刀上煨有剧毒,谭剑东既然已经受伤,就必死无疑,虽然池大侠被谭剑东刺中要害,但他却绝不会用最后一丝力量写下这个‘言’字,告诉我们凶手是谁。因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众人一时沉默,继而纷纷点头。嘉鱼道:“依我看,现在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池大侠的确要杀谭剑东,并且确实成功杀死了他。但是池大侠没想到,自己刚杀了人,却又有人来杀他了,而这个人的姓氏或名字里恰巧也有个‘言’字。这就解释了他的血字。”话音刚落,魏承铮又叫起来:“不可能!我表哥不会在刀上煨毒的!你说第二种吧!” #p#副标题#e#

嘉鱼道:“第二种呢,就是池大侠并没想杀人,也没有给谭剑东写信。信是别人写的,目的就是引谭剑东到船尾来。同时,这个写信的人还偷偷在池大侠的刀上煨毒,并用某种办法把池大侠也引到了船尾,并且使这两个人发生了打斗。谭剑东伤了池大侠的左腿,池大侠伤了谭剑东的左肩,虽然都是外伤,但池大侠没事,谭剑东却中了毒。谭剑东发觉中毒,非常气愤,奋起一股力气,终于刺中池大侠心口要害,将他杀了,然而自己也毒发身亡。池大侠之所以写下‘言’字,是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刀被人煨了毒,也就不知道谭剑东会死。”

魏承铮拍手叫道:“对!就是这样!姑娘真是神人!”

嘉鱼却摇了摇头,道:“这办法虽然似乎可行,但其实却太难实现。你想想,这个陷害池大侠的人第一要会模仿池大侠的笔迹,第二要有本事在池大侠的刀上煨毒而不被发现,第三还要冒名写信,神不知鬼不觉地送给谭剑东。模仿笔迹倒还罢了,可是池大侠和谭剑东都住在大舱里,众目睽睽之下,这后两件事谁能办到?”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时,魏承铮忽然指着外围一个人叫道:“是他!许鸣!”

众人一齐回头,只见一个陌生人不知何时来到了圈外。此人身穿藏青色短打,中等身材,脸色有些发黄,两手拿着一团泥巴样的东西,不住揉捏。嘉鱼想起住在宫离斜对门的那个照镜子的男人也是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她低声问秋梦菊:“这人叫许鸣?‘扬州假面人’许鸣?”秋梦菊低声道:“我也不认识啊。不过,魏承铮既然说他是……”她还没说完,魏承铮就接过话头,情绪激动地道:“没错,他就是‘扬州假面人’许鸣!他最擅长易容术,就连我表哥也自叹不如!素闻此人阴险狡诈,贪财好色,不是什么好东西!”说着就要上前袭击许鸣,却被众人拉住,纷纷劝他:“没有真凭实据,不能胡猜啊!”魏承铮叫道:“那个‘言’字就是证据!”

嘉鱼这才明白许鸣为什么要照镜子,想必是做了新的假面,想看看效果。她道:“魏公子,请你冷静下来想一想,池大侠平日有什么仇敌?这位许鸣许公子和他有什么仇怨么?”

魏承铮怔了怔。他此刻站在圈子中间,几十双眼睛都看着他,加上情绪激动,一时脑子都不转了。他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来,两眼忽然一红,伸手指着许鸣,张口要说什么,却忽然呆住了。

“魏公子?魏公子!你怎么了?”嘉鱼叫了两声,只见他一动不动。她终于忍不住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谁知他竟然顺势而倒,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再不动弹。

这一来众人大哗,纷纷凑上前看。嘉鱼一摸他手腕,脉搏已停。

“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突然就死了?”“就是啊!这么多人看着呢,虽说他许鸣会变戏法,也不可能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啊!”“这姓魏的会不会平时就有什么病啊?”“没听说啊!”

混乱之中,秋梦菊高声道:“众位,有没有人平时和魏公子熟识,知道他有什么痼疾的?”众人纷纷摇头,没人呼应。

嘉鱼蹲在魏承铮的尸体旁发愣。

喜欢做仵作的,是归文臻,不是她。她虽然不怕尸体,但也并不喜欢看尸体。归文臻是一听说死人了就兴奋,恨不得哭着喊着要去看尸体。而她呢,虽然义父是有名的仵作,哥哥也是以验尸为生平之乐,然而她却并没有学到验尸之道的精髓,只是懂些皮毛。像池万和谭剑东那样的死状,容易判断,因为毕竟身上有伤;但像眼前的魏承铮这样,没有流一滴血就突然在众人面前暴毙,嘉鱼实在没有经验。她甚至连世上到底有没有这样的病都不清楚。因过于悲伤或激动而暴毙的人的确有,但据她所知多为老人。像魏承铮这样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有没有可能因过度激动而死呢?

当然,清平寺的和尚慧淳身上也没有伤口,但其实他却是被一枚铁钉贯穿心脏而死。但是魏承铮明明就在众人的包围圈中。有谁能避开几十双眼睛对他施以杀手呢?

她站起身,心中暗忖:素闻许鸣精通易容术和戏法,虽然武功未臻一流境界,但一双手动作之快天下无双。据说他能在众人面前把一件大家都盯着的东西变不见,就如凭空消失一般,一伸手就能凭空变出活的鸟儿。那么,他也该有本事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魏承铮杀死吧?

嘉鱼忍不住朝许鸣看去。许鸣面色有些发青,沉声道:“我许鸣可以对天发誓,我与这二人之死绝无关系。”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窃窃私议,显然都是半信半疑。嘉鱼仰头看看宫离的窗子,却见窗子原本打开了一条缝,但她一看,窗子就关闭了。

这时秋梦菊喃喃地道:“死了这么多人,夜里会不会闹鬼啊?”

此言一出,旁边立刻有人嚷道:“别自己吓唬自己行不行?”

没有码头,不能靠岸。人们只能将三具尸体暂时放在船尾甲板下的货舱中,以贮藏水产所用的冰块围住,以防腐烂发臭。

众人回到大舱,一时全都沉默无语。不一会儿,船工小五把水壶提了进来,道:“各位客官自便吧。”这时秋梦菊掏出干粮来,掰了一小块放入口中,又掰了一块递给嘉鱼。嘉鱼摇摇头:“我不饿。我帮你拿水吧。”说罢起身去倒了两杯茶水拿回来。

茶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差。看来船家还不至于舍不得这点茶叶。

气氛沉重,无人交谈。太过安静,人就会发困。嘉鱼靠在角落里,几乎要睡着了。忽然,船身一阵摇晃,好像遇到了大浪。嘉鱼两手撑住两侧的甲板,船身似乎又稳了下来,但她的头却开始疼了,就像有个小锤子在一下下敲打她的后脑,疼得她有些恶心,空空的胃里涌上来一股酸水,她强行压了下去,但烦恶的感觉却丝毫不减,一阵强过一阵。她觉得不妙,强忍着站起来,道:“舱里憋闷,我出去走走。”不等秋梦菊答话,便走出了大舱。

江面上风平浪静,船并没有摇晃。但她再也忍不住了,刚一跨进茅厕,就弯腰吐了起来。她胃里本已空了,吐出来的只是些酸水。酸水吐完,又干呕一会儿,才渐渐好受了。

她刚从茅厕出来,就见袁老二伏在船舷上往江里吐。袁老大并不在甲板上。那船工见状,快步走到袁老二身边,扶着他手臂,低声对他说话。袁老二平时杀人不眨眼,如今被晕船折磨得面无血色,连话也说不动了,只是点了点头。

中午,船工小五拖着两个大袋子进了大舱。秋梦菊悄声对嘉鱼道:“一袋面饼,一袋腊肉,跟昨天一样。”

的确如此。嘉鱼虽然不想吃船上的东西,但无奈自己已经没有吃的了,只好豁出去。面饼和腊肉都是凉的,幸好面饼还很软,腊肉也很香,就着茶水吃,也还能凑合。谁知,刚吃完不觉得什么,过了一阵,嘉鱼又头晕恶心起来。她不愿让秋梦菊发觉自己的窘状,又是装作无事地出去,到茅厕又一阵呕吐,将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刚一进舱,秋梦菊就盯着她的脸道:“你脸色不好,不舒服么?”

“啊?呃……没有,就是……就是死了人,觉得有点难受。”

“坐下,喝点水,好好休息一下吧。”

嘉鱼依言坐下,却没喝水,歪倒在角落里,闭上眼睛小睡。

这一天过得很无趣。到了下午,大舱里仍然死气沉沉,到处都是窃窃私议的声音,却没有一个人大声说话。不过,人们似乎都已适应了船上的生活,不再有人晕船呕吐。袁老二的脸色也恢复了些。袁老大则一直不在舱内,直到黄昏时分才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瓦罐。嘉鱼听见他说道:“老二,起来喝点。”瓦罐里是什么,嘉鱼不知道,不过看起来不像是酒。也许是袁老大专门为袁老二煮的鱼汤吧。

嘉鱼口渴了,却不敢再喝船上的水,只好谎称如厕,偷偷上楼来到宫离的雅间。没想到宫离竟然自己泡了一壶铁观音,一手捧香茶,一手捧书卷,极其惬意。夕阳的金光照进来,给她的轮廓镶上了一道金边。

“这茶壶……”

“雅间里配的。”

“茶叶也是?” #p#副标题#e#

“我自己带的。”

“那水呢?”

“江里打的。”

“什么?你……你什么时候打的?”

“昨晚。我的水喝完了,就向船家要了木桶,打了一桶水,自己烧开,让泥土沉淀,只取上面的清水。”宫离说得轻描淡写。

嘉鱼嘻嘻一笑:“让我喝点儿。”宫离只冷冷地“嗯”了一声。嘉鱼不再客气,端起来喝了一口,觉得很香,便一口气喝了两杯。

喝了宫离的茶,她直到睡下也没有吐。而且她睡得也很好。

不过,她却没有福气一觉睡到自然醒,而是被一阵骚乱吵醒了。她坐起身来,就见舱内众人全都在往外跑。秋梦菊不在。她赶忙跟随众人来到甲板上。

又有人死了。又是在船尾。也许只有船尾宽敞,适于杀人吧!

这次躺在血泊中的又是两个人。一个是袁老二,另一个是——池万?

第二个死尸趴在地上,背上插着一把刀,身上穿着池万的衣服!但他当然并不是已经死去的池万。嘉鱼绕过去看那人的脸,认出是许鸣。

袁老二前胸插着一根钢锥,手边有一把刀。袁老大后腰的刀却不见了。

嘉鱼只顾看这两具尸体,没注意秋梦菊何时凑到了她身边。只听秋梦菊低声道:“看来许鸣是袁老大杀的。”

嘉鱼同意。那么袁老大为什么要杀许鸣呢?原因很简单,许鸣杀了袁老二。插在袁老二胸口的那根钢锥,想必就是许鸣的透骨锥了。

许鸣的兵器是右手判官笔,左手透骨锥,尽人皆知。据说他以前是用一对透骨锥的,后来觉得杀人太多有损阴德,就把右手的透骨锥换成了判官笔,只打穴,不杀人。

忽听“海夜叉”梁大海低声道:“袁老大,你……”

“没错,就是我杀了这姓许的奸贼!”袁老大虽然没有在大家面前流眼泪,但他的声音却已沙哑了,“是他杀我家老二在先!”

梁大海道:“你别急,到底怎么回事,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

袁老大站起身,一手指着许鸣的尸身,一手拿着一个软塌塌的东西,乍看像是一块手帕,仔细一看,却是一张羊皮面具。袁老大哑声道:“昨夜,这厮戴着这个面具,穿着池万的衣服,装作池万的鬼魂,在这里跳来跳去!其实,杀池万的人就是他!”

袁老大悲愤难当,指着许鸣尸身的手指在颤抖。

嘉鱼却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杀池万的就是许鸣?”

袁老大咬牙切齿地道:“有人看到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有人看到了?那么昨天怎么没人站出来指正?只有一个魏承铮指着许鸣的鼻子说他是凶手,却并无确凿证据。

“有人看到了?”嘉鱼若有所思,“难道,这个目击者对你说了?”

“那目击者是对我家老二说的。不过,哼,你要想知道他是谁,别指望我告诉你。”

“许鸣已经死了,目击者应该没什么危险了呀!”

“那可保不准!说不定许鸣还有帮凶!”

“哦?那么你岂不是也有危险?”

袁老大一听此言,仰天狂笑,笑声沙哑而悲苦,别提有多难听了。他狂笑之后说道:“袁老大若是怕人报仇,也就不是袁老大了!”

嘉鱼道:“前辈气度豪迈,令人佩服!好,你继续讲昨夜的经过吧。”

袁老大道:“我兄弟二人得知许鸣就是杀害池万的凶手,又受那目击者所托,要活捉许鸣,让他认罪,于是夜间便没有入睡。果然,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这厮装神弄鬼,出现在船尾。我兄弟二人一看是死去的池万,就猜到是许鸣这厮扮装的,因为换作别人怕是扮不到如此地步。我兄弟二人知道他武功了得,便一左一右,突然袭击,谁知他反应十分敏捷,以透骨锥刺死了我家老二!我一见,趁他的钢锥还没从我家老二身子里拔出来,扑上去一刀扎在他背上,要了他的命。可怜我家老二,唉!”

嘉鱼听他说完,静静地在两具尸体之间走过来,又走过去,看看插在许鸣背上的刀,又看看插在袁老二身体里的钢锥,迟疑片刻,握住透骨锥的手柄下面,一用力,将透骨锥拔了出来,仔细观看一番,然后把透骨锥放在地上,又将许鸣的尸身翻过来,让尸身侧躺着,一手扶住,探头查看许鸣前胸的伤口。如此检视了一阵,她站起身,喃喃自语道:“奇怪,许鸣的判官笔呢?”

袁老大道:“那判官笔甩了出去,掉入江中了。”

“哦?”嘉鱼边想边道,“他胸口的致命伤是个透明窟窿,从背后到前胸洞穿,而且他身上并没有别的伤,看来你们并没怎么打斗,而是你趁他不备,从背后一刀洞穿他的身子,他就死了。是不是?”

“正是。”

“那就奇怪了。既然并没打斗,他怎么会在临死的时候把判官笔扔到江里去呢?”

“不是扔进去的!他刺死我家老二的时候,右手的判官笔正好打在我家老二的刀上,这时我在后面给了他一刀,把他往前一顶,他的判官笔就脱手了。当时他正在船舷边,判官笔脱手后就掉进江里了。”

嘉鱼点了点头,又拾起自己脚旁的透骨锥。她捏着透骨锥的中断,不碰尖端,也不碰手柄。透骨锥的尖端在阳光下隐隐有些泛青,手柄上则留着一个颇为清晰的血手印,想必是透骨锥从袁老二身体里抽出后,鲜血喷出,染满了凶器及凶手的手臂,这才留下了手印。不过,这手印却有些奇怪。

她不动声色地走到许鸣头前,蹲下来,仔细看许鸣的脸。脸上有些血迹,应该也是袁老二的血喷出时溅上的。不过,这血迹也有些奇怪。她伸手摸了摸许鸣的脸。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听不清他们再说什么,大概是在讨论这个自告奋勇验尸的女孩子到底是何许人也。

嘉鱼猛然跳起,空中转身、拔剑,全在一瞬间完成,等到人们反应过来,她的剑尖已经到了袁老大面前!

这一下事起突然,袁老大挥刀档格本应来不及,但袁老大的反应却快得出人意料。他手中刀猛然立起,“当”地一声挡开了嘉鱼的剑。嘉鱼丝毫不停,疾攻七八剑,迫得袁老大步步倒退,靠上了船舷。嘉鱼本来就没使出全力,此刻只要加些力气,必能刺伤甚至刺死袁老大。然而就在这时,她眼前忽然出现一团灰雾,两眼一疼,连忙闭眼,只听身后众人一片惊呼,再睁开眼时,袁老大已经消失了。

“嘉鱼!你没事么?”秋梦菊第一个跑过来。

嘉鱼摇摇头,转过身对着众人,道:“现在诸位明白了么?这个人根本不是袁老大。”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语。嘉鱼穿过人群,来到许鸣的尸身前,俯身在他脸上抹了几下,用力一扯,扯下了一张羊皮面具。众人见状惊呼。面具下的这张脸,不是许鸣,而是袁老大!

“大家看,这个才是袁老大。刚才逃走的那个,才是许鸣!”

众人大哗,议论纷纷。有人大声道:“姑娘,你怎么看出来的?”众人立刻安静下来,都听她说。

嘉鱼道:“第一,这张脸上的血迹不太对头,不像是袁老二的血喷上去的,倒像是用什么东西涂上去的,我想是刀吧。其实,被杀的人胸腔中迸出鲜血,也未必就会喷到凶手脸上。许鸣做这个假,我想是为了遮掩面具的边缘。第二,两具尸身已经僵硬冰冷,死去至少三个时辰了,而刚才那个假袁老大却说,他们发生打斗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他之所以要这样说,我想是因为他杀死袁氏兄弟之后,就赶快去制作袁老大的面具了。如果他告诉我们真实的杀人时间,我们一定会问,袁老大为什么在袁老二尸身前哭了几个时辰,却不进舱来叫人?”

众人纷纷点头。

嘉鱼继续道:“第三,这个假许鸣,也就是袁老大的致命伤,是前后穿透,这没错,但仔细看看就会发现,他胸前的衣襟有些线毛钻进了伤口。如果他是被一刀从背后洞穿的,怎么会这样呢?显然,他是被人从前胸洞穿的。但他胸前的伤口很细,呈圆形,背后的很宽,是扁的,符合刀的形状。也就是说,真正杀死他的凶器是一件很细的圆锥形利器,就是类似透骨锥那样的武器。他被透骨锥刺穿后,又被从背后插入了一把刀。” #p#副标题#e#

梁大海叫道:“袁氏兄弟都是许鸣用透骨锥杀死的!”

嘉鱼点点头:“正是。”

“许鸣这奸贼!真是诡计多端!”“就是啊!看他刚才装得多像!”“险些被他骗了!”

众人七嘴八舌,嘉鱼却仍若有所思。她心里还有几个疑团没有解开。

第一,众所周知,许鸣左手使透骨锥,右手使判官笔,而且他左右手一样灵巧有力,这也是江湖上尽人皆知的,那么为什么透骨锥上的血手印是右手的?

第二,许鸣为什么要杀池万和袁氏兄弟?

第三,许鸣杀死袁氏兄弟之后为什么不立刻跳江逃走,而是化身袁老大继续呆在船上?难道他只是怕无法按时赶到清凉山庄?

还有,那个自称看到池万被杀的目击者到底是谁?

她真想跳入江中去追许鸣。但她也知道,许鸣之所以打不过她,只因他手上拿的是袁老大的刀,而不是趁手的兵器。许鸣能用一根透骨锥杀掉袁氏兄弟两人,武功之高可见一斑。

这是他们在船上的最后一天了。天黑之前他们就能到达安庆。短短的两天两夜之中,竟然死了四个人。这气派的大船上,一派肃杀之意。

嘉鱼独自走出船舱,又一次上楼去。然而这次宫离却并不在舱内。她的包袱还在,并没收拾好。也许她是去方便了。嘉鱼这么想着,坐到她的椅子上,却忽然发觉椅子下面的横梁上夹着一张纸。她连忙抽出来,打开一看,写着三个字:“安庆见”。写得龙飞凤舞,显得很急。

她皱了皱眉头。看来宫离是跳江去追许鸣了。真是个急性子!不过,若是没有这个急性子,许鸣就真的逍遥法外了。

她检查了一遍宫离的行李,把银子装进自己的钱袋,金疮药塞入袖中,藏不进袖子的衣物便留在原处,然后走出了宫离的雅间,回到楼下的大舱里。

秋梦菊不在。船工小五又提来大茶壶,放下就走,也没有心情说什么“诸位自便”的话了。嘉鱼横跨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低声道:“小五哥哥,我有几句话想问你,咱们到船尾去吧。”

小五一怔,见嘉鱼在等他先走,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只得当先往船尾走去。舱内众人看在眼里,不知嘉鱼想干什么。

船尾只有嘉鱼和小五两个人。袁氏兄弟的尸体已经被移走了。

“姑娘,你到底想问什么?快点问啊,我忙着呢!没看前前后后只有我一个人打理嘛!”

“我知道。只要你说实话,我会问得很快。”

“那好,你问吧!”

“船上的客人里面,你有认识的人吧?”

“啊?”小五的脸色变了,“没有!我都不认识。”

“哦?袁老二你也不认识?”

“不认识!他上船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他!”

“那你为什么不跟别人说话,偏偏跟他说话?”

“啊?我……我什么时候跟他说话了?”

“要我提醒你?就在昨天,他呕吐之后。”

“呕吐?啊!”小五忽然想起,“我想起来了。我那时是问他,需要不需要单给他熬点粥喝。”

“哦?可是后来你并没给他熬粥,是他哥哥袁老大给他熬的。”

“是啊,那是因为他说不用。”

“哼,可我明明看到他点头,没看到他摇头。”

小五呆住了。他的眼睛滴溜溜乱转,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嘉鱼压低声音,冷冷道:“你并不是跟他说什么熬粥的事,而是对他说,你亲眼看见许鸣杀死池万!对不对?”

小五大吃一惊,后退了半步,踢在船舷上。他惊异地看着嘉鱼,叹了口气,垂下头道:“既然被姑娘看穿了。那我就不用再瞒了。没错,我的确跟他说了这件事。我之所以对他说,没对旁人说,是因为我听说胶东双袁向来只是兄弟俩行走江湖,不喜欢结交朋友,所以我觉得那个许鸣要是有同伙,绝不会是袁氏兄弟。”

“照你这么说,你还真看见许鸣杀池万了?”

小五瞪眼道:“当然!千真万确!我半夜起来上茅厕,听见船尾有人打斗,就偷偷过来看,只见池万和那个……那个姓谭的客人打了起来,姓谭的说什么要池万把玉牌还给他,池万不肯,用刀划伤了他,姓谭的就动弹不得了,说刀上有毒,然后就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那池万很是得意,谁知这时窜出一个人来,用一根小棍在池万身上戳了几下,池万就站在那儿不动了!这时我才看清那人就是许鸣,他右手拿的小棍就是判官笔,左手还拿了根透骨锥。不过,他并没用透骨锥杀池万,而是捡起姓谭的手中的剑,刺死了池万。然后他从池万身上找出了一件什么东西,放在自己怀里,就走了。依我看,就是姓谭的所说的那块玉牌!看来那块玉牌很值钱,要不怎么池万、许鸣这种人物都为它打得头破血流呢!”

小五说到这里,抹了把横飞在脸上的唾沫,继续道:“要不是有那块玉牌,我看袁氏兄弟才不会去杀许鸣呢!我是怕许鸣那凶手留在船上,再闹出人命来,这才想假手袁氏兄弟将他拿下。唉,谁知那许鸣武艺高强,反而将袁氏兄弟也杀了。不过,他扮的袁老大还真像!要不是姑娘你揭穿他,我可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嘉鱼冷笑一声,道:“是啊,许鸣的确武艺高强,只可惜他还是被人暗算了。”

“他被人暗算了?我不明白。”

“许鸣左手使透骨锥,右手使判官笔,这在江湖上人人知道。他的透骨锥和判官笔长短、粗细几乎完全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一个是尖的,一个是钝的。起初他是用一对透骨锥的,后来觉得自己杀孽太重,这才把右手的换成了判官笔。既然一个能杀人,一个不能杀人,他练功的时候自然左右有别,透骨锥侧重于攻,判官笔侧重于守,这样才能阴阳相济。左手和右手的手法不同了,那么他一定会固定下来,左手总是拿透骨锥,右手总是拿判官笔,否则就乱了。而插在袁老二身子里的那根透骨锥上面的血手印,却是右手的。”

小五的眼中流露出恐慌。

嘉鱼继续道:“听说许鸣从小就拜师学变戏法。变戏法的人浑身都是机关,身上有数不清的口袋、钩子,安放各种各样的东西,而且位置都是固定的,这样他们才能一伸手就变出一只鸟儿,手一晃鸟儿又变成了一朵花。许鸣从小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他的那身藏青色短打虽然看起来很合身,但里面一定也设置了一些小小的机关。我看他的胸背特别平,好像在布衣里面还穿了一层革甲。而他的透骨锥和判官笔平时就垂在腰的两侧。我想,是用钩子挂在他革甲的两侧,也许穿革甲的时候就把兵刃带上了,这样才像变戏法的人。那么,如果有人趁许鸣不备,把他的判官笔和透骨锥调换了位置,他只要不脱革甲,应当不会注意到。他深夜起来装神弄鬼,一定不会想到先看一眼自己的兵刃是不是放错了位置。等到临敌之时,他两手一抓到手柄,就开始打了,黑暗中也看不清自己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只要重量相当就行了。他本不想杀袁氏兄弟,而是只想点中他们的穴道。可是,当他用右手的‘判官笔’连点袁氏兄弟两人的膻中穴时,他的‘判官笔’却刺入了袁氏兄弟的心口。”

嘉鱼稍一停顿,小五立即道:“你……你说许鸣不想杀袁氏兄弟?你怎么知道?”

嘉鱼冷笑一声:“因为许鸣并不是杀池万的凶手。如果他是杀池万的凶手,他就绝不会扮成池万的鬼魂!既然他不是凶手,当袁氏兄弟对他声称有人见到他杀池万的时候,许鸣绝不会想到杀袁氏兄弟,而是想知道那个说谎的假目击者到底是谁,所以他必须留着袁氏兄弟,让他们回答他的问题!”

小五的腿软了。他一下子矮了一截。

嘉鱼继续道:“其实,刺破膻中穴也未必就活不成。但袁氏兄弟确实活不成了,因为许鸣的透骨锥不但很锋利,而且还被人煨了毒!就像池万的刀一样!”

小五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嘉鱼继续道:“我起初就疑心有人在池万的兵器上做了手脚,但那似乎太难。不过现在想来,既然有你这个帮手,也不那么难了。哼,你只要在饮食里放些东西,让大家睡得熟些,那个人就可以得手。然后,你再帮他找个地方把毒药啦、冒名信啦,都藏起来,以防万一。” #p#副标题#e#

小五骇然看着她。

嘉鱼冷笑一声,继续道:“许鸣并不在乎杀人,也不怕人家找他报仇,但他一定也很不愿意替别人背黑锅。他先是背上了杀害池万的黑锅,又在别人的陷害之下杀死了袁氏兄弟。这时候他一定不想逃走,而是想留下来,找出那个陷害他的人。于是,他连夜赶制了假面,把自己扮成袁老二。他自己的假面他可能随身带了,只要给袁老二带上就行。他把袁老大的刀插进袁老二的背,并且扎透,造成了许鸣被袁老大杀死的假象。他以为把自己保护得很好了,但是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他把判官笔收起来了。我想,他留下透骨锥,可能是寄望于让人发现透骨锥上右手血手印的秘密,从而了解到他是被人陷害的。他完全可以只拿着袁老大的刀,冒充袁老大,然而他在惶恐中犯了个错误。他觉得透骨锥和判官笔都不在身上,实在太危险,所以他忍不住把判官笔藏在了身上,谎称掉进了江里。可是这个谎又没说圆。”

说到这里,嘉鱼叹了口气:“当时,我识破了他的伪装,却没有把这些都想清楚。我只想制住他,揭穿他,然后听他怎么说。可惜我还是低估了他。他虽然不大会用刀,但变戏法的手段实在高明。”

小五颤声道:“姑……姑娘,你实在聪明得很,不过……不过我很忙,能不能让我走?”

嘉鱼冷笑道:“你还没说实话,我自然不能让你走。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为什么要对袁老二说你看到许鸣杀死池万?或者说,是谁指使你这么说的?”

小五现在全身都在颤抖,而且竟然还流了眼泪。他抽噎着,颤抖着,挣扎着说:“你……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说到第三遍,他瘫软在了甲板上,全身抽搐,涕泪横流,紧接着开始抓自己的肩膀、脖子、胸口、头面,不停地抓,越抓越快。

嘉鱼虽然从小就听过服食登仙散上瘾之人的种种症状,但首次亲眼看到,还是惊呆了。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小五仍在说着,只是声音变得很轻,难以分辨。

嘉鱼拔出剑,指着他胸口,道:“你说出指使你的人是谁,我就杀了你!”

这真是天下最奇特的逼供方法。

然而小五却并不招供。他忽然瞪起眼睛,嘶声道:“不!不!我要登仙散!给我登仙散!”

嘉鱼冷笑道:“你也不问问我是谁!让我给你登仙散?真是笑话。你到底说不说?”

小五又回到了刚才的状态,一边抓挠全身,一边喃喃低语:“杀了我……杀了我……”

嘉鱼觉得恶心。她实在不愿意再看下去了,于是一剑刺穿了小五的心脏。小五不动了,但十指仍然弯曲,保持着瘙痒的姿势,面部表情狰狞,眼珠快要瞪出来了。在这几天的众多尸体中,他的尸体真是最难看的一具。

嘉鱼没管小五的尸体,就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大舱。秋梦菊已经在自己的位置上,捧着一杯茶。她看到嘉鱼,立刻露出温和的微笑,就像一个和善的姐姐看到了最可爱的妹妹。

“你到哪儿去了?”

“随便走走。你呢?”

“我去方便了。你不喝点茶么?”

“我不渴。”

“我们今天傍晚就能到安庆了。到了安庆,你要换船,你我就要分开了。”

“是啊。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能结识梦菊姐姐,我很高兴。”

“我也是啊!对了,从安庆到九江的船,应该是早晨发吧?那你今晚住哪里?要不要跟我到我叔父家去住一宿?”

“不麻烦你了。我……我有个姐姐在安庆,明天早上和我一起上船。我想她会到安庆码头接我的。”

“哦?你有个姐姐?我倒真想见见呢。你姐姐是不是和你一样好看?”

“呵呵,她没我好看,你还是别看了。”

“哈哈,你这个小丫头,说话真有趣!”

就这样,一天的时光消磨过去了。嘉鱼只吃不喝,坚持到下午,实在渴得受不了,便假装睡觉,以免说话,耗费唾沫。秋梦菊倒也不缠着她说话。

船到安庆了。客人们下船,船工们从底舱上来,发现小五死了,乱了一阵,便在那中年船夫的指挥下将底舱内的四具尸体抬下船,放在岸边,多一步也不管抬了,小五的尸体则以草席裹了,放进底舱,以便运回南京交给家人。

很多人向嘉鱼道别。他们一定记住了这个会断人命案的女孩子。然而嘉鱼却高兴不起来。不高兴的原因有两个:第一,她知道案子还没解决;第二,即使案子解决了,她也并不想让那么多人认识她——尤其是那么多喝了登仙散而不呕吐的人。

义父说过,每十人中有三个人不会对登仙散上瘾,而且服食登仙散后会呕吐。那么,这三个人和那七个人,就是对头。

距离码头仅几步之遥,有一座茶棚。嘉鱼在茶棚里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等待一个不知怎何处的人。秋梦菊在她身边坐下,微笑道:“我陪你一起等吧。”

“你叔父会来接你么?还是你自己找去他家?”嘉鱼边说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以便能看着秋梦菊的脸说话。她的两脚伸到了桌子外面,以一个有些奇怪的姿势分开摆放。她从来不是一个大家闺秀。

“我自己雇一辆马车去就是了。”颇有大家闺秀风范的秋梦菊显然也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之辈。

“那你还是别耽搁了,眼看天就要黑了,怕不安全。我自己等我姐姐就是了。”

“你姐姐什么时候到?”

“她应该知道船到达的时间,我想很快就会来了。”

嘉鱼说着,忽然觉得自己吐字不太清楚。她咬了咬舌尖,竟然像在咬一块酱牛肉。她的脸色变了。她又加了些力气,舌头却还是不疼,只是有些感觉。

秋梦菊微笑道:“你在船上不敢喝水,在这里却毫无顾忌。这是何故啊?”

嘉鱼想说话,又忍住了。她估计自己现在说出话来会很好笑,这个面子还是想要的,虽然她已经着了人家的道儿……

秋梦菊仍旧面带微笑:“你知道么?我们把你这种人叫做无缘人。有缘人和无缘人,本就是活在两重天地,势不两立。我真希望你是个有缘人,这样我们就可以做好姐妹了。你丢了个姐姐,而我的妹妹却在五岁那年夭折了。如果你我能做姐妹,那真是太合适了。”

嘉鱼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每当她紧张、害怕或者兴奋的时候,她就会这样。

秋梦菊知道她说不出话,于是也没有给她留出发表意见的时间,继续说道:“我想你已经开始怀疑我了。你很聪明,可惜却太自信。你一定认为,我之所以费尽周折让那几个人自相残杀而死,就是因为我的武功不足以杀死他们,所以你对我有必胜的把握。的确,要论剑法,没有人敢在澹台弟子面前逞强。不过,你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我们人多。船上虽然只有小五是我的人,但船下却未必。”

嘉鱼惊异地看了看茶棚的老板娘。老板娘是个黄脸婆,此刻也正歪过头来对她微笑。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不过是个微笑而已,但在嘉鱼看来,这就叫做笑里藏刀。

嘉鱼的脚收回了桌子下面,从姿势看,显得老实了很多。

秋梦菊道:“还有一点,你很令我失望,那就是你竟然让许鸣这只煮熟的鸭子飞了。看来,要杀许鸣,只能等下次了。”

就在这时,她的身子忽然一挺,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随时可能掉出来。她的手青筋暴露,朝嘉鱼抓去,嘉鱼的身子却凭空挪开了两尺。秋梦菊抓了个空,身子便软软地倒在了茶棚里的青砖地上,磕破了额角。不过,她不会觉得疼了。

老板娘惊呆了。她还没来得及叫唤一声,就也像秋梦菊一样,身子一挺,倒在了地上。

嘉鱼现在不仅舌头是麻木的,手脚也都是麻木的。本来扶着她的宫离从她背后绕过来,一把扯开秋梦菊的腰带,在秋梦菊的尸身上翻找。嘉鱼忍不住说道:“麻……凹……俺……不用……也……奥……”

宫离回头看了她一眼,松开了抓着秋梦菊衣襟的手,背起嘉鱼,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苍茫暮色之中。

一个时辰之后,嘉鱼和宫离坐在山坳里的一堆篝火前。嘉鱼的舌头和手脚都已恢复了知觉,并且把一条烤野兔腿啃干净了。 #p#副标题#e#

“嘻嘻,”她志得意满的时候,往往发出这样的笑声,“师姐,你当时吓得够呛吧!”

“当时是什么时候?”宫离照旧冷冷的。

“就是发觉我中毒的时候啊!”

“哼。”这就是宫离的笑,“你这种人居然还能平安无事,真不知道你是什么命!”

“我这种人?哪种人啊?”

“来提醒我小心船上的饮食的,是你吧?不是别人假扮的吧?”

“哈,自然是我。谁能假扮我啊?许鸣?据我所知,就算是他,也没法假扮个子比他小的人。”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小心?”宫离的声音高了起来。她已经无法再继续保持冷淡了。因为她实在太气愤,也实在太不解了,“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你是在冒什么样的险?难道你忘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又压低了,“难道你忘了师父是怎么死的?”

嘉鱼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我当然没忘。我之所以没有拒绝船上的饮食,是因为我早就知道我是不会对登仙散上瘾的。我提醒你小心,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我一样。”

宫离的眼睛瞪大了:“你……你早就知道不会对登仙散上瘾?你怎么知道的?”

“要知道自己是不是无缘人,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亲口尝尝登仙散。”

宫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像要从她的眼睛里找出藏在里面的故事。

“我义父研究登仙散已经很多年了。在我到他家之前,他就有各种各样的办法弄到登仙散。当我知道放在他柜子里的那些小瓷瓶里头就是登仙散,我又害怕又好奇。害怕是因为我知道厉害,就连师父都无法摆脱这东西的奴役,好奇是因为我从记事起就不停地听到这个名字,却从来没亲眼见过。我痛恨每个夹谷门徒,但是对登仙散,当时我只有这两种感觉。后来,义父告诉我,每十个人中有三个人不会对登仙散上瘾,也就是夹谷门徒所说的无缘人。我以前虽然听说有无缘人一说,但并不知道无缘人有多少。十分之三,这个比率高得出乎了我的意料。从那时起,我开始幻想自己是个无缘人,永远不会被登仙散控制,这样,我虽然可能被夹谷门徒杀死,却永远也不会沦为他们的俘虏。”

宫离听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是啊,谁都愿意这样幻想。但是这还是太冒险了吧。”

“的确很冒险。不过,据我所知,我爹曾经误食登仙散,结果证明他是无缘人。我娘虽然没试过,但还是有十分之三的几率是无缘人。这样一来,我无缘人的几率就超过了六成。我想,迟早我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无缘人,那么,长大再试不如趁着年纪小,容易对付,免得成个祸害。我义父认识很多捕快,多叫几个人,那时候一定能制服我。我吃之前就跟文臻哥哥说好了,我要是吐了便罢,要是没吐,就让他告诉我义父,叫人来拿我。”

宫离忍不住又轻轻叹了口气:“你的好奇心实在太重了。难道你现在回想起来也不后怕吗?如果你上瘾了,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做药奴,当夹谷门徒的走狗,从此生不如死;另一条就是让你义父找人把你杀死!”

嘉鱼却还笑得出:“然而我没有上瘾,所以这两条路我都不用走了。要说从来没有后怕,那是逞强。那时候也真是年少轻狂,嘻嘻。不过,过去的事情,还是不要多想为好。”

“那时候年少轻狂,现在何尝不是?今天你就又冒了一个大险!那个姓秋的女子与你素不相识,同船短短三天,怎么就能聊得那么亲近?天都黑了,她还陪你在码头上等人!”

“这个你可就错怪我了。嘻嘻,我早就怀疑她了。”

“早就怀疑她?那你还和她谈笑风生,还喝那茶棚的水?”

“那不是因为我看见你在嘛!所以我才会把脚摆成守势,那是只有练过不咸剑法的人才能看懂的姿势。你看懂了,所以没走过来,这也就证明你不是许鸣假扮的。”

“可我现在说的是,如果我没来呢?”

“如果你没来,我就会先下手为强,制住秋梦菊。”

“哦,是么?”宫离显然认定嘉鱼是事后诸葛。

“当然啦!在船上,我就发觉她不太对劲。”嘉鱼边说边回想,“首先,池万和谭剑东死后,我并没想验尸,因为我不想出风头。可是她却一马当先走过去验尸,还鼓动我和她一起。当时我就觉得不太自在。不过我又想,也许她出身武林世家,天生豪迈,不太重视男女之妨。后来,魏承铮突然死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有人偷偷发射细小的暗器,比如用落龙弩发射的落龙钉。可是秋梦菊却问大家,有谁和魏承铮熟识,知道他平时又什么痼疾。若是有谁与魏承铮熟识到这种程度,魏承铮一死,早就该有所表示,既然没人表现出悲伤,那就说明根本没人认识魏承铮。她故意这么问,就是为了把大家往痼疾的方向引,让大家想不到暗器。然后,她又说了一句话,又让我觉得很别扭。她说,死了这么多人,会不会闹鬼。你想想,刚才还主动去验尸,现在又说什么闹鬼,这像同一个人说出来的话么?不过我又想,她可能只是随口一说,也许是我多心了。池万和谭剑东死后,我还觉得有一点奇怪,那就是船上的客人们睡得太熟了。大家都是武林中人,刀口上求生的,怎么会睡得像死猪一样,连船上有人打架也听不见?再加上有好几个人晕船呕吐,我就越发觉得船上的饮食有问题了。第二夜,又发生了打斗,而且死了人,可是又没人听见。现在想来,可能是他们把登仙散放在水中,又在食物里放入了安神的药,好让想睡的人能睡得熟,不想睡的人也能起得来。”

她说到这里,将自己对袁氏兄弟和许鸣一案的分析讲了一遍,然后说道:“我知道许鸣是被人陷害的,而且直接陷害他的人就是小五。不过,小五一定还有幕后指使者。我想制住许鸣,然后看他知道些什么。不过他既然逃了,我觉得倒是不一定非得把他追回来,因为就算许鸣不在场,我也能对大家证明他是被人陷害的,而且我还可以审问小五。”

宫离的脸色又冷了下来。嘉鱼立刻陪笑道:“我可没说你多此一举啊!要是能抓回许鸣,当然是最好啦!”

“是啊,我去追他本来就是多此一举,去追又没追回来,此举就更是毫无意义了。”

“唉,我可没这么说,也没这么想。”

“行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接着说吧。”

“现在回想起来,池万和谭剑东之所以会半夜到船尾碰头,并互殴而死,一定也是她做的手脚。谭剑东身上有一封池万约他到船尾的信,但池万身上没有搜出信。不过,当时是秋梦菊先给池万验尸的,她很可能趁大家不注意,把信拿走了,随后在小五的帮助下藏起来,或是干脆丢进江里。”

“你是说,她冒充池万给谭剑东写了信,又冒充谭剑东给池万写了信?那两个人见面一说话,肯定就发觉不对了啊!”

“不一定。池万是有名的侠盗,喜欢劫富济贫,而谭剑东又很有钱。后来小五还提到谭剑东有一块什么玉牌,大概很值钱吧。我想,秋梦菊以池万的名义给谭剑东写完信,在送信的同时,就把谭剑东的玉牌偷走了。想象一下,谭剑东读了信之后,赶紧看玉牌还在不在,结果发觉玉牌不见了,就会认为是池万偷去的,偷了之后找他谈条件,这正是池万这种人喜欢做的事。与此同时,秋梦菊可能会以许鸣的名义给池万写信,约他去船尾。许鸣是无缘人,秋梦菊本来就要除掉他,这样一来,就可以把他牵扯进来。而且,想象一下,如果我是池万,许鸣这样的人约我半夜见面,一定不怀好意。我本来就高度警惕,半夜来到船尾,见到的却是谭剑东,那么我一定会怀疑谭剑东是许鸣假扮的。而谭剑东呢,他一心认为池万偷走了他的玉牌,自然也是充满敌意,甚至二话不说,上来就动手,嘴里说着‘还我玉牌’,池万虽然不明所以,毕竟要招架,因为他应该知道谭剑东武功比他高,如果不好好应对,那就凶多吉少了。结果,池万侥幸划伤了谭剑东,却被谭剑东杀了,到死也想不到谭剑东竟会因为这么一点轻伤就中毒身亡。他临死前生怕这个伪装成谭剑东的许鸣逍遥法外,这才花费最后的力气在地上写下一个‘许’字,只不过没写完。我想,他临死的时候,一定相信人们会找出许鸣这个真凶,因为他身上还有许鸣给他的信。只是他没想到,那封信很快就被人拿走了。第一夜,秋梦菊成功杀死了池万和谭剑东,接下来,魏承铮自己跳出来,成了秋梦菊的第三个目标。然后,许鸣按照秋梦菊的计划被卷了进来。秋梦菊大概没想到许鸣会用那种方式隐藏自己。不过,当她发现那三人中唯一活着的一个竟然是袁老大,而不是拿着被她涂了毒药的透骨锥的许鸣,她一定很惊讶,可能也怀疑了吧。我不知道她原本计划怎样除掉许鸣。许鸣实在是很难对付,武功高,精通易容术,而且很聪明。也许她想利用我?” #p#副标题#e#

嘉鱼稍作停顿,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道:“那些都不重要了。反正,我一直怀疑秋梦菊,但又一直没有证据。她离我太近,态度又太热情,我实在没有机会搜查她的东西。有一次,我的剑柄撞到了她,却好像撞在一块铁上。我想,她身上肯定藏着兵器。但是那兵器是不是落龙弩,却无从得知,只能猜测。既然没有证据,就只能等她自己撕破脸了。如果我先撕破脸,恐怕她会来个死不承认,说不定还会哭哭啼啼说我辜负她一片好意。果然,今天她就对我下手了。幸好师姐你及时……咦,对了,你是用什么杀死她和那个老板娘的?难道是落龙弩?”

宫离悠然一笑:“没错,就是落龙弩。不过,我只留了一个。”说着就从腰带里拿出了一把落龙弩。

“啊?你从哪儿弄到的?”

“还记得那几个找铁匠打造落龙弩的人么?落龙弩的图纸是乐谷幽篁寨的秘密,轻易不可以示人。他们为什么要找外人打造落龙弩呢?”

“难道是因为你偷了他们的落龙弩?”

“哼,我只是想给他们一个机会罢了。杀人太多毕竟不是好事。可是他们不肯要这个机会,我也没办法了。”

嘉鱼轻轻叹了口气。宫离冷冷道:“你叹什么气?难道嫌我没给秋梦菊机会?”

嘉鱼看了她一眼,微笑道:“你能想到这儿,就表明你自己也觉得杀她杀得快了点儿。”

宫离“哼”了一声,道:“你一定想把刚才跟我说的这番话跟她说一遍,好让她知道你比她高明,让她佩服得说不出话。不是我不给她机会,而是当时她和你挨得太近,如果我不杀她,只是打伤她,难保她不会突然对你下杀手。哼,若是她得手了,你还不是一样没机会对她说这些!”

嘉鱼笑道:“‘还不是一样’?当然不一样啦!她死,我死,那可是天壤之别。好啦,咱们不说她了。”

不说秋梦菊了,总要说点别的。如果没有别的话题,就只好冷场了。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嘉鱼终于忍不住轻声说道:“说实话,我真希望秋梦菊能改过自新。”

“哼,药奴改过自新的办法只有一个。”宫离说到这里,声音因为压得太低而有些发颤了,“就是像师父一样!”

“我知道啊。所以,我也只是想想罢了。”嘉鱼言下怅然,望着漆黑的夜,有些出神了。

又隔了好一会儿。宫离忽然道:“对了,我留在船上的东西,你拿了没有?”

嘉鱼一怔,这才明白她在说什么,不禁笑了,打开包袱,掏出宫离的银两和金疮药,交给她,笑道:“看来两个人一起走还是有好处的。”

宫离不置可否,但嘴角带着一种宁静的笑意,好像心甘情愿地融化在这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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