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

1

六月的天，是个多雨的季节。

总算是结束了为期一个月的出差任务，美妍谢绝了黄经理相送，站在路标牌下等公司的车。出其不意主管打电话给她：美妍啊，说好了今天要去接你的车因为急事临时开往上海了，你自己委屈下搭公车回来，车费我给你报销，打的除外。

“主…………”短短两个字的称呼都来不及说全，那头已传来‘嘟、嘟’声。

无奈，她只好叫车前往深圳宝安区总站。

“晕、晕……”在她感觉有东西快要破喉而出时头项传来了售票员的声音：“东莞到了，需要下车的乘客请赶快下车”。她站起身子，一个不稳急急扶住把手。司机转回头：“那位小姐，如果你要下车请赶快”。售票员也在催促：“别磨蹭，要下赶快下啊”，她也顾不得晕眩，从车后座走下来，结果头重脚轻，一头栽沉下去。耳边还在嗡嗡响着司机和乘务员的骂咧声，包包已被售票员扔下车，她弓着身子双膝跪坐地上，有点难过，为自己，为这个社会。突然，一双大手扣住她的左臂，她抬起头对上一双温柔的眼。

她蹲在地上，好像从胃里掏东西，一口一口的吐，直到胃液呈黄色仍是止不住，那双大手一下一下不重不轻的拍着她后背。她喘息着，回过头，尴尬笑笑，眼里还含着泪。

十分钟后，

她说：“谢谢你，谢谢你”。

他说：“不客气，不客气”。

紧接着，一道闪电划过，劈开天似的，雨水被风包裹刀锋般冰冷地往后颈上割，天破了。

她和他跑在路上，平底球鞋和高跟凉爽鞋溅出一串串水花。

那天，她知道他叫顾念恩，在她公司楼下上班。本来，还以为，有了那样不同于寻常的起点，接下来会如戏剧般发生点什么。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和顾念恩相遇的第一天，她已经迟到了，整整四年。

她见过他的女朋友，在公司楼下，隔了汹涌的车水马龙，她望见了他，不，是他们。他的身旁站个小个子女孩，浓妆，黑瞳，大卷发，鲜艳的口红。他向她招手：李美妍。她走近他们，看到了那对假睫毛和藏在他掌心里的那双做了花指甲的左手。是老女人心态了吧，不能视之为美，她想笑笑，喉头一哽，她说不出话。

她觉得难过，像他这样一个有双温柔眼神的男人，他的女朋友不该是这种连拍个照片都要嘟着嘴的做作女孩。

他们的谈话还没进行到第二句，女孩就催他走，他看着她，欲言又止。

“我还有事，先走了”她替他解围。

转过身，雨又下了，粹不及防，她没有跑，任那些疑似爱情的雨点一点点在她身体周围落成汪洋。她站在雨中的街头像一只落单的鸟，没有归宿，没有归途。

哪怕，她不能是他的谁，可他是她爱的人啊，他要跟像样的人在一起，她才稍稍安慰啊。

晚上，她卷起窗帘，窝在房里听张行的《迟到》，一遍又一遍。直到半个月亮爬上来，伴着雨后的空气，又湿，又凉。简直是高不可攀的寂寞——多像她的心情呀。

六月的雨来得快，去是也快。就像她的恋情，未曾开始，却已结束。

2

秋天时，顾念恩去了深圳，她不再在楼下的电梯或马路旁遇见过他，也不能在下班之前用QQ跟他相约好去哪吃午餐，更不能有事没事一起到街上瞎逛……他们的联系渐少，远到一个客观的距离。QQ上俩人都在线，互相问候之后却长时间不说话。

当天变得有点凉时，顾念恩的签名为：“我一定会忘记你”。

美妍在电脑前坐了一下午，整整喝掉三杯白开水，最后决定周末去深圳。他那大学女友住在他心底那样久，现在，他的心终于开了一道缝，那……她可以吗？

她决定跑去跟他说，不管晴天雨天或飞沙走石。

到车站给他打电话，顾念恩出来接她，阔别时日的城，天空黑沉沉。

以为开场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叙旧或问候。想不到，顾念恩却把手搭在她肩上，问她：“还好吧？”。

她不明所以。

她指指她的头：“你忘了我们是怎样认识的啦？”

她不好意思笑笑，说：“我有吃晕车药”

“那我请你吃饭去”。

“可是，我还是有点恶心”。她解释，确实毫无胃口。

“你哟，天生的享福命，经不起折腾”。

她笑笑，暗想气氛轻松表白的言语大约会说得轻易些。

“去我那吧，我让我女朋友煲靓汤犒劳犒劳你的胃”。

她愣住，想说的话被生生堵住。惊讶的问：“你们和好了？”

“什么我们合好啦？我们就没分手过”。

“你和你那个大学女友不是已经……”她一头雾水，如果她没有记错，看到他的签名后她有问过他，他回答肯定。

“她啊？”他恍然大悟般：“是和她分手了，但和现在的她没有分”。

她震住，不管不顾为他而来，原是为了聆听他的喜讯！

换个借口说来玩，但隔天大早便匆匆坐车回去，顾念恩笑说她是花钱锻炼心脏来了。

在车站，仓促地拥抱告别，说是给她力量让她不再晕车。隔着玻璃窗，她望渐行远的男人背影，暗想：别人说等一世只为一眼，已算贪心，我行几百里，就能得到你的一个拥抱，我该知足了吗？

3

再次看见他，是一年以后。

咖啡厅里，她身旁坐着另一名男子。她应该没错吧，要忘记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是遇见另一个人。

当他给她打电话，她说：“我请你喝咖啡，顺便介绍我男朋友给你认识”。

他笑：“好啊”夸张得声音都在颤抖。

从咖啡厅出来，美妍问程岳“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在一起，很安定呢？”

程岳笑笑：“这不是很好吗？”

“可是程岳，我觉得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我现在同你朝夕相处在一起，我们的生活安静得没有一点波澜，不颤动，不激动，不生气，不嫉妒。我想我们不合适”。确切的说，是她并不爱他，不像顾念恩，哪怕他只轻轻看她一眼，她就会觉得天崩地裂了。爱情应该是在第一眼，就想跟他一起。而不是谁能替代谁。

“我知道，可是我愿意付出，愿意让你对我日久生情”。程岳有点着急的样子。

“这不是付出与否的关系，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压抑。其实世上最美好的爱恋，是暗恋或失恋。爱上一个人，会不经意地学他的样子，说话的语气。习惯性的小动作，吃他喜欢吃的东西……多年以后仍是改不了。却再也等不到那个人。只能以此怀念。怀念里的爱情，远比它本身要美丽许多。”程岳，我以前不喜欢喝咖啡，那淡淡的苦味会另人清醒，刚刚在咖啡厅里，你怎么就没看到，顾念恩和我一样的动作呢？我们一样垂眉睑目总共拌了28圈咖啡后才浅尝一口的呀，美妍心里如是想着，却也没有说出声。

“会的美妍，有天我们会有共同的动作，会喜欢吃同样的东西，你别离开我好吗？”程岳拉着她的手，像只受伤的小兽。

“对不起，程岳，我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爱上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说完，她转身跑掉了。

程岳突然发疯般的歇斯底里起来：“美妍，那你告诉我，要怎样你才能喜欢我，我到底哪里不好……”

对不起程岳，爱情不可转换，原谅我为爱犯了错，但是，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

3

美妍离开东莞，开始了北漂生活。北京这座干燥的城市或许可以暂时蒸发掉她的一些过往。半年后她猫在自己那间几十平米的租房里听歌，无意间听到这么一唱歌：你像一阵春风拂过了我的生命/却只留下一段伤心给我/让我无法寻觅你的影踪/我在这里等你/等成了一棵冬天的树/把对你的思念开成了花朵/静静守候着你经过/我是一棵冬天的树/我在想你/我是一棵冬天的树/我在等你/我知道这一切无法有结局。

唱完后，是歌手的旁白，她说，我曾经暗恋过一个男孩，一直等一直等，我都快等成了冬天里的一棵树，可是他都没有看过我一眼，我是不是很可怜啊。

或许别人听到这句自嘲的玩笑话会呵呵的笑，但她，却猫在角落里一个人偷偷的哭花了脸。

对于顾念恩，不管怎样的女孩，都有可能得到他，身体或心。被他牵着手在阳光和微风里走，对他说上好些情话，他都一一笑纳，他亲吻她们，还有……更多。但她的处境却清清楚楚的摆在那。换了谁，也不大乐意跟熟得像一家人的朋友谈恋爱吧。同样都是第一眼，而他走得太快，直接跳转把她当成了家人。而她却想慢慢磨，由爱情走向亲情。是她自己不够勇气，一直不敢说，时光让她纵容自己越陷越深，时光让他习惯他们的相处方式。他们是亲密的朋友，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但什么时候，她回首，发现身后漫山遍野俱少年，而有些言辞，已成顾忌。

落到最后，她只能远离。

逃到这座城市，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是靠回忆过日子，没有今天，亦没有明天。她想不通，想不透，想不明白，想不下去。已经离得这么远，为何心心念念还是他？

过了半年单盘糊口，拖鞋垫脚的生活最后慢慢变得麻木，感觉不到快乐，但也不在痛苦。这样的生活似乎平静，却也不知道是好或坏。

爱上，只是几秒钟的事，忘记，很可能却是一辈子。

电话铃声响起，“喂”——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空空洞洞，像拖曳千百次反射后的回音。

“李美妍，我终于找到你了”。她身子一激灵，有名有姓，除了他还能是谁。

“是你啊，找——我——有什么——事吗？”她声音像卡掉的蝶带，一句话都不能说得连贯。

“我这个月初八的婚礼，缺谁都行，怎么能缺少你这个兄弟呢”。他的声音高亢，带着浓浓的喜庆。

“啊？哦，我知道了，一定光临”。应承后她急急翻看黄历，初八？也就是三天后。

4

一下飞机，她直奔景轩酒店，刚踏出电梯一步，就被眼前的巨幅婚纱照击溃了。把自己打扮得再体现又如何，不及新娘婚纱上的玫瑰一朵。顾念恩西装笔挺地站在照片左侧，轻揽新娘的腰，美妍不争气的想，如果三年前她够勇气……今天会不会物是人非呢？

在宴会厅门口，与顾念恩目光对接的一瞬，她深吸了一口气。连连恭喜，热络地夸赞新娘漂亮。正欲入场，听到顾念恩在身后问：“程岳怎么没来？”“他出差了，”冠冕堂皇的借口脱口而出。然后继续往前走。

婚礼开始，主持人调侃顾念恩：“性别？”

“新郎！”

“爱好？”

“新娘！”

满堂哄笑，她也跟着笑。可是这轻佻的笑声，抵不住记忆深处幽幽的湖水，一头栽沉下去，消失不见。

那双温柔的眼，那后背上恰到好处的力道，对于一个陌生人，她就那么容易沉沦。可是现在，她就在他的婚礼宴席上，新娘不是她。

没等到新人的酒敬到这一桌，美妍借着上洗手间的机会离开了，她怕自己继续吃下去，眼泪会滴落到碗里。

晚上大家在包房里K歌，她一人坐在角落里看新人缠绵对唱。傍晚顾念恩打电话给她时犹豫了半天还是接了，他说：“晚上还有余兴节目，大家去热闹热闹”。本来是想拒绝的，但对于他，她学不会。

顾念恩不知何时蹭到她旁边，问她：“你今天什么时候走的？”

她故作轻松：“吃饱了走啊”。

“为什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再走？”

“你那么忙，那么多宾客要应酬。我就不想给你添乱了”。

“程岳为什么不和你一起来？”

“我说过，他出差了”。

沉默过后，顾念恩说：“我是从他那，才要到你的电话号码的”。

她看着他，前因后果，都不必提起。

相对无言。

顾念恩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优雅点上。美妍不知道他从何时学会抽烟的，是为了何人何事？甚至忍不住在脑里想，他有没有半夜爬起来过，坐在静夜里，惦念一桩失去？

此刻，他就坐在她的身边，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胳膊，是多么多么接近。但确成了两个人之间最远的距离，因为中间相隔地球的一周，那一圈的路上，全都铺满了他的一纸婚姻。也许该庆幸吧，这样也好，至少断了她最后一丝妄想。

晚上美妍喝了很多很多酒，就着悲伤，借着他的幸福，一次又一次相对一饮而尽。恍惚倒下时唯一的印象是他伸过来的胳膊和他通红的脸。

这场情肠里，她也想同很多失恋的人一样用酒精麻醉自己换短暂的忘却，可是她这样做的代价就是生命，所以她只能那么清醒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有多难过，甚至选择逃离来尝试忘记。但是今天晚上她才发现，她比想象中还要深爱着他。所以她选择性的忘记了自己有先天性的严重酒精过敏症状，倒下后如果她还能醒来，那么，重生后的她也一定可以忘记这个男人。

就让她带着自己的悲伤与痛苦，他的幸福和欢笑一同投入地狱。

为了这份爱，她连生命也甘愿拿来赌注。

醒来后，但愿艳阳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