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动的夏天

2009-01-07 23:19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开学时,我们的历史教师老李头站在讲台上庄重地伸出一个指头说:“只有最后一个学期了,娃儿们,懂不懂?”随后手斩钉截铁地往下一挥:“准备好挨一刀一没有?”

准备挨一刀,这是真的。我们这群可怜的面临高考的中学生好比是一头臭烘烘而又香喷喷的猪一样,被妈妈和教师们劝着哄着进了屠宰场,是好是坏,是情愿还是不情愿,都得挨那么一刀,都得完蛋,真惨哪,又比如一刀下去,发现你还挺有油水,那么就可以有个好去处,人人都把你“乖乖宝贝”地叫着,如果是头不中用的瘟猪(我们老师可也常常这样骂人喔),那么就在街上闲摆着,让苍蝇和马路上的灰尘陪着,没人理你。现在没别的希望可图,只得盼挨刀的日子快快地到来,也好知道自己究竟值个什么价钱。侥幸的是已经是最后一学期了,按家长老师的话来说,到了决定命运的关健时刻。“人生能有几回博”哇,瞧这话多漂亮,每篇作文里都点缀上这么一句,保管高分。博就博吧,就当是报答父母感谢老师好了。

今天是星期六,我故意磨蹭到六点过才慢腾腾地往家走。十字街口拐角的地方,站着我们文科的一朵花王琴。这么热的天,穿那么让人刺得头昏的大红T恤,下面的裤腿紧绷绷的才齐膝盖,那模样真象那些年贫下中农才从田里插秧回来,她还觉得挺时髦呢!这会儿,她的脸红得像猴子屁股,凑上来一句话也不说,似乎很多情地作嫣然一笑状,然后飞快地塞一张纸条在我手里,又飞快一溜烟跑开了.我看那纸条折得花里胡哨的,好容易打开,上面写着:“你今天干得真棒!男子汉,我你!”

妈妈的,我的手高兴得哆嗦起来。把那纸条翻来复去看看,又放到鼻子下嗅嗅:香!呵___嚏!

不过这艳遇也没能叫我兴奋多久。回到家里,那日子可就不怎么好过了。亲爱的爸爸在等我吃钣。象任何一个老谋深算的成年人一样,他坐在桌边,拿了一张报纸遮住了脸,脚一下一下地在地板上磕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我把书本放好,洗完手,轻手轻脚在桌旁坐下,望着爸爸。

“你回来晚了,该你打饭的。”爸爸放下报纸。

“真该死,在学校里有点事。”我可怜巴巴地陪着笑。

“好啦,边吃边说。别做出要死人的样子。”爸爸说。我也拿起筷子一声不吭猛吃。

“你今天干的事可不怎么漂亮。”

“是吗?爸爸,你说得对,应当尊敬老师。”

一切瞒不过爸爸.我最担保老李头没给爸爸打电话,因为我告诉他爸爸工作正忙,不宜打扰。我也最担保一定会有人告诉爸爸。爱屋及,在局里的叔叔们都尊重我爸爸,连带着我也受到可怕的爱护,我的一举一动也都逃不过那些好心人的耳目。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爸爸注意听我招供,“其实呢,不就是我没有举手就站起来指出李老师,读错了一个字,他气得不得了,骂我是什么公子哥儿.说着说着上了火,他说他有权帮您管教我,一耳光就给我打过来,我用手挡开了,没让他打着,就这么回事。”

“李老师是对的,你为什么不举手发言呢?是不是有点‘骄骄二气?’”爸爸很严肃。

“不是的,只不过当时太激动了,因为第一次发现李老师出错。”我分辩。

“不管怎么说,你犯了不敬师长的错误,李老师他作为老师,不该打人,但又是你的长辈,爸爸的同事,就该好好教育你,懂不懂?”

我只能把头点得鸡啄米似的,差点没说:“以后打完了左脸,又把右脸伸给李老头,那该是最尊敬老师的了。”

像爸爸和李老头这些人,你得理解他们。碰上老师跟学生发生矛盾这等事,爸爸再怎么说也不能说是学生做得对,尤其像李老师这样颇受新生的老知识分子,不过“臭老九”也真有点臭,那自尊心薄得像层纸,一戳就完蛋。你不认错,说不定他能跟你拼命。唉!

吃完饭,我只好洗碗。当然,如果妈妈在这里,这些事就轮不到我干。她总会说:“看你的书去吧”。

爸爸在客厅里等我。例是这样的,每周周末晚上,如果没有客人来访或有急事要办,那么就属于我们父子交流思想。不过话题翻来复去总是那么几套,什么学习呀,理想呀,前途呀之类,稍有人情味的是谈谈妈妈,谈想妈妈正在做什么。我提提裤袋里的那张纸条,很谨慎地问:

“爸爸,你认为我们现在这个年龄可以交朋友吗?”

“嗯?是你这么想?”爸爸的眼睛可又不怎么对头了。

“不,不。准确地说,是我的一位同学这么想.”我巧妙地支吾过去

“你们现在还小,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等你能挣钱的时候再谈也不迟呀”

瞧瞧,我这爸爸有时挺开通的,挺民主的,在这个总是上仍是一个字:俗啊!

妈妈每月都趁礼拜天休息来看我和爸爸.有一天就听她咕哝说:“我看这孩子是不是变得多了?”

其实症结就在于:我不想考大学。

都是给逼的。一天到晚你不拿本书在手里翻着,人家就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鬼名堂。而你一手拿着书,什么历史,语文,政治之类的,就好比手里捧着一根没了一丝肉的光骨头,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下口。其实本来我这个人挺爱学习的,只是觉得那些教科书翻起来太乏味。于是期末考试评语上说:学习成绩优良,但学习态度欠端正。

我们这所学样,论教学质量不怎么样,学校的大门修得可有讲究。一扇沉重的大铁门,两根庞大的钢筋水泥柱子,然后左右两面三刀边一溜光滑默黑的板墙,上面张三李四刻着几十个名字。这就是这所中学历年来考上大学的人了。

无疑我也被学校老师当作有望上光荣榜的人。为了保尖子,各科老师不得不开小灶,开始每天晚上辅导课。这些老师说实话品质很得我们学习,他们一不图钱二不图名,只盼着我们个个都上名牌大学。对着那儿张慈祥严肃的面孔,你又没法不认真听他讲。咱们可是全校的希望呵,而一旦考上了就是全校师生的骄傲了。就冲这个,你也得拼出个样子来,别让你的家长、老师伤心失望。

话又说回来,人可不是机器,特别是像我们这个年龄,总得有个玩的时间。晚上绝对不行,只有下午五点半放学到吃饭那段时间。

傍着小县城穿过一条东河,河边筑了很长一道防洪大堤,上面栽了不少的桉树,这倒是个好去处。

下午放了学,男男女女十几个一起到河边堤上找个荫凉地方坐下,叽哩咕哝、稀哩哗啦背上一阵。别人远远地望见了,不识相的说是发神经,内行的知道我们是在‘钻’。背得不耐烦时,谁发声喊,就一起跑到河堤深处桉树下齐刷刷地换上游泳衣,卟通卟通地栽进水里。举行一声别开生面的水上宴会,要不就不声不响潜到水下,扯扯哪能个哪个女孩子脚胫,或者摸摸其它什么地方,弄得河面上一会儿又是一阵惊乍乍的乱叫。也是怪事,越到要各奔前逞的时候,男男女女的关系反倒表现出可疑的亲密。

我不干这些事,一来下河游泳,违反爸爸的原则,二来像占女孩子倒便宜什么的,太没意思,如果敢在大街上光明正大的去摸摸人家,或者说句我爱你,那才是有胆量。于是这会我就仍在树荫下躺着,和杨希聊天。

我和杨希是好朋友,都是文科的。他一条腿跛,所以他不会游泳。他长得挺帅气,1米8的个儿,如果不是因为腿的缘故,我敢肯定,向他送秋波,递条子的女孩子不下二十个。他的家庭不怎样,母亲在乡下务农,父亲是个煤矿工作,不有两个妹妹正上初中。他家里很爱他,支持他考大学,所以他一直很努力。

在我离高考还有三个多月的时候,爸爸接到调令,去外地工作。当然,权衡利弊,我还是在为爸爸的离去心眼里暗暗高兴。由于我占了独儿的优势,爸爸向来对我挺民主的。挺温和的,他很疼我,我也爱他。关健在于,大人和孩子之间总有个什么地方不能沟通,我的许多事情是没法让爸爸知道的。

近来我发现自己越发不像个好孩子。有一天翻到一篇小说。上面写某个人:“你像一只猫,一只呜呜叫着思的猫。”想不到世界上也有跟我一样的人哪!

眼下爸爸要走,当然得把我的事安排好。他提出了三种方案,供我参考。第一是跟他转学,这一条他也觉得不大有把握,再加我很严肃地说马上就要高考换环境不好,也就作罢;第二是让妈妈到这儿来陪我高考完,我当即跳起来说是不是真把我当成公子哥儿,要人服侍;第三是住到老李头家里去,我死活不干。爸爸也就没办法了,想了许久,同意让我一个呆在这儿。他带我到楼下小蓉家里,对小蓉的爸爸说:

“我走了,请多关照小忠呀。”

我反正不做声,眼睛总往房子里瞅,希望能看见小蓉。

第二天爸爸就走了。临上汽车时,爸爸有些动了感情了,他说:“爸爸真对不起你,把你一个人丢这儿,也没办法。”我差点流泪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最后爸爸对挺有风度地握住我的手说:“等你的好消息。”我男子汉似的点了点头:“代问妈妈好。”

晚上小蓉就上来了。她在书店工作,我认识她,并不是因为我爸爸是她不怎么顶头的上级。也不因为她父亲是个长辈,反正,我经常去书店找她借几本书翻翻,也就跟她挺熟。

“大概没哭鼻子吧”她说。

“哪能儿能呢,我是大人嘛。”

“可不羞,才十八岁呢,充什么大?”

我站起来:“睢,比你高这么一大截,”又顺手刮一个鼻子,喊了一声‘蓉儿’。

她可就羞红了脸,不知咕哝了句什么,大概是骂我坏,不再理我之类的。跟她在一起,总很随便。当然,人前总还尊重地喊她蓉姐。

晚上她没事就到我这儿来。我也就没心思再去吃老李头的什么小灶了。天天晚上呆在一起,我吹牛,她听,挺有意思。

妈妈仍是每个星期都来一趟,捎点好东西,弄两顿好吃的。有一次我说:

“哎,你的手艺好象还不如蓉姐呵。”

妈妈是知道小蓉的,这会儿更知道小蓉常常为我弄点饭菜什么的,于是就说她是个好心的大姐姐,她总是疑神疑鬼,虽然明知小蓉比我大那么四岁,但不是没有可能出现她不怎么愿意看见的事。于是她叮咛我一定要好好学习,最后还意味深长地加上那么一句难懂的的话:“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当然,如果胡思乱想具有特指的意义,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结果有一天我很郑重地告诉妈妈说:“我觉得蓉姐是天下最可爱的女孩子啦!”

妈妈只差就昏了过去了。

老李头这人怎么说呢?他太关心我了,而且容易让我疑心他是不是想做我的干爸爸,尽管我知道他已经有将近半打干儿女。大概是想逞逞长辈的威风吧,我想。这些都是细节的方面,他这个人主流是好的,我也挺尊敬他。

近来老李头摸不清我呆在家里干些什么,问我,我自然回答是在学习。他可恶习狠狠地恫吓说:“别说慌,小心哪天我来检查。”

这天晚自习的时候,他竟然真来了。

当时我正和小蓉玩。屋子里台灯光线很柔和,总叫我脑子里不时闪过‘谈情说爱’这词。我把她的一只辫子捏在手里,轻轻抚弄着。

“头发太长,就发杈了。”她说。

我说是吗,就轻轻拽一根下来看,正在这时,门不合时宜地响了。听那得意洋洋的敲门声,就觉得事情不好,急慌慌地无头苍蝇似地忙一阵,才开门。

“好小子,搞什么名堂?这么久才开门?”老李头作严厉状。我做贼心虚,搭不出一句白。老李头冷着脸走进里屋,就发现小蓉坐在里面,于是满足地点点头表示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走出门来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叫我忍不住一阵牙酸。

“娃儿,你人小鬼大呀,你们这些公子哥儿------”

“好好,李老师,我从明天开始上晚习好吧。”我硬生生地打断他的话。

老李头痛心地盯我好久,终于悻悻地走了,还送了我一句忠言:“孺子不可教也!”

完蛋!

星期六妈妈又来了,告诉我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她请了假,从眼下到高考完都留在这儿照顾我。我激动地说:“妈,你太好了。”心里却凉了半截。

小蓉从此很少来了,平时见了妈妈,也总是红了脸讪讪说上了几句。嗨,真他妈的,好象我和小蓉干了什么不雅的事似的,妈妈一见我和小蓉说话,就恨不得耳朵能长长些,还老拿一种说不清的眼光盯着人家。唉!

有一次,在作文里面,我写:我们已经到了爱和被爱的年龄,但要懂得爱,还需要时间。为此老师兴奋地和我讨论了两个钟头,鼓励我当什么诗人,作家,哲学家等等。现在我敢说,我懂得爱了,可是妈妈残忍地又想扼杀它,于是我开始没有好脸色。

这会儿,可不知为什么,我非常想考上大学了。

以后就真的努力起来了。什么也不想,只管往死里啃教科书。苦了妈妈,我多久睡,她就陪到多久,在一边十分钟九个呵欠,看了真不忍心。学校里老李头则很欣喜地拍我的肩膀说:“孺子可教也!”

去他妈的!

这天,可就是挨刀的日子了,学校四周都是警察,真象屠宰场的人。时刻戒备着我们这些猪不愿进去而逃跑似的。

也有不怕警察这东西的。张莉坐在背后,打扮得象个到这儿拉客的小姐。她踢踢我的屁股,蚊子似的说:“偏着身子。”

我就让她抄了些去,反正她也不会考得上的。监考的人大概眼睛正在闹病,愣没看见。

三天下来,我感觉挺好,我老师算分,保守点也在五百分以上。妈妈当即打了长途给爸爸报喜。

然后几乎全校的人都知道我一定会在学校大门的光荣榜上永远被人眼熟了。我这时才发觉,考大学确实是为自己的,你考上了,家长老师叔叔阿姨都乐,你看见他们那样,心里自然也就很得意。

晚上趁妈妈出门聊我平时如何努力之类的话题,我上了小蓉家里去了。

她可瘦了不少,那模样叫我心里有些酸酸的。她才说:“大学生……”眼泪就下来了。

我拿住她的手,很想在上面亲一下,然而只呆呆地这么想了一下,说

“明天就走了。”

“我送你。”

“我妈……”

“那就算了吧。”小蓉哭得肩头一抖一抖的。

晚上回去,我也哭了一,然后给小蓉写了封信:真的爱你。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能娶你做我的妻子(哇!)我走了,可别忘记我。

第二天一早,和妈妈到了汽车站。

公路线的那端,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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