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樟树

2011-09-23 21:11 | 作者: | 散文吧首发

我记起了,那棵老樟树。

虽然它已经,不见了;

虽然我的老祖父,也早已不在了;

虽然在它生长的那个院落,早已耸立起了一座冷灰色的两层水泥楼房。

但是,我还是记起了,那棵老樟树。

我们的老樟树。

我和爷爷的老樟树。

我爬在樟树上,而老樟树的下面,坐着爷爷。

我俯下头去看爷爷。爷爷的头,全白了。眉毛和胡须,也都白了。

爷爷坐在老樟树下织篾箕,卖给村里人。

爷爷总是长久地不出一声。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觉得他没趣极了。

只看见细细薄薄的竹篾条在他青筋暴露的双手间欢快地飞舞。

过一会他就停下来抽烟了,就抬起头来望我了。

他终于说话了:“喂,我说你玩够了没有?”

“没有,”我说,“还早得很。”我总是不怕爷爷。我觉得他就像我们家那头憨厚沉默的老水牛,慈眉善目的,一点也不可怕。如果我下去,也许忍不住要去摸摸他的白头发和白胡须。

“我说你可以下来了,去帮你娘干点活。”

“才不!”我调皮地望着爷爷。觉得他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就高兴,暗暗得意。

“不去?”爷爷又抬头望了我一眼,“不去看我抽不抽你的皮!”

我当然知道爷爷才不会抽我的皮。只有妈妈才会真正抽我的皮。他们用篾条抽我的光屁股,那个疼啊,火烧火燎的!他们一个抽我屁股时,另一个就在一旁加油鼓劲。只有爷爷,他是心疼我的啊,一颠一颠跑过去,把我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

我向远方望去。我坐在老樟树上面可以看得很远。我看见一大片一大片向远方涌去的绿油油的稻苗,看见那些戴斗笠的乡亲弯在土地里的灰色背影,稀稀落落的,其中哪一个是我的父亲母亲呢?我看见对门的狮子山,戴着一顶白云的大帽子,浑身披满了黛青色的杉木林。一群乌黑的老鸹张开它们那似乎涂满骄傲的翅膀,十分张扬地“呱呱”叫着,浩浩荡荡飞过我们村子的上空。它们飞过去了,天空显得更加湛蓝、辽远、寂寥和深邃·······一条灰白色的沙土马路,在狮子山的脚下蛇一样活泼地溜过去。爷爷说,那条马路通向城市~~六都寨。

高高耸立的狮子山,以一种不可一世的傲然姿态,蛮横的挡住了我的视线,把我日眺望的六都寨,仿佛挡在了千里之外!

“爷爷,六都寨是个什么地方?”

爷爷眯起眼睛在那里吸烟。爷爷一抽烟就咳嗽。他的咳嗽声又尖又细,像一把小金属刀片在玻璃上·猛地划过,听起来让人颤抖和惊悚。他蜡黄的脸被咳嗽涨得通红,那些蚯蚓一样纠结的深深浅浅的皱纹在痛苦地蠕动,浑浊而黯淡的眼睛里咳出了点点泪花。我对他的咳嗽早已习以为常,但是我还是弄不明白,吸烟让他那么难受,他为何还那么喜欢。后来我长大了才明白,爷爷吸烟时是在和他自己说话。爷爷是个沉默的人,用奶奶的话来说,就是闷葫芦一个。但现在我明白了,爷爷的沉默是有内容的,是有重量的。爷爷一生的话,大部分都在他吸烟时说给他自己听了。

爷爷吸完一锅烟才回答我:“六都寨有电影院,有供销社,有饭店和旅馆,还有铁匠铺和锯木厂,还有卖包子和烧饼的·······”

我对爷爷的回答还算满意。

“还有造纸厂和酒厂。”我补充说。

“嗯,你下来吧,你下来我哪天就带你去六都寨。"

从此我的心里装满了一个节日。我渴望有那么一个喜气洋洋的早晨,太阳刚露脸,我屁颠屁颠地跟在爷爷的后边。我们走过狮子山,走过一片片红薯地,走过一个个还没完全睡醒的小小村落·········然后我们进城了,然后我睁大了眼睛,一颗小小的心脏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小兔子,在六都寨的每一个角落,欢快地野跑。

可是这个节日却愈来愈遥遥无期。爷爷的眼睛一天比一天模糊了。有一天我悄无声响的走过他身边,他竟然莫名其妙地问我是谁。再后来爷爷拄了拐杖,终于在一个斜阳脉脉的黄昏,爷爷把在老樟树上面攀上攀下的我叫了下来:”快下来扶扶我,扶我回屋里去,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爷爷的声音那么无奈,又那么地无助。他像一个孩子,被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遗弃了。但是那时,我一点也不可能理解他的痛苦。我心里只有一个单纯愿望,那就是他的眼睛明天又能什么都看的见了。而这个愿望的动机却是如此的可笑和自私~~那样,他就可以带我去六都寨了!

什么都看不见了的爷爷还是喜欢坐在老樟树下。他开始变得自言自语。他空洞的双眼像大雾笼罩的旷野,灰蒙蒙的什么也没有。

现在爷爷喜欢我爬在老樟树上面。他渴望我告诉他我所看到的一切!

”爷爷,公安局的车从六都寨开过去了。”我以为这是个很大的事情,满以为爷爷会和我一样兴奋的。那些年,我们总是把那种老式淡绿色的吉普车叫公安局的车,觉得它威风得很。

“公安局在桃花坪,离六都寨还远着呢。”爷爷纠正我。

从此,我知道还有比六都寨更远、更大、更热闹的“城市”。我看见狮子山的那片金银花又开花了。

我真想把什么都告诉爷爷啊!

"爷爷,稻子黄了。”

“爷爷,麦子抽穗了。"

"爷爷,大雁,一群大雁,白色的·······”

“爷爷,放电影的挑着担子来了。"

"爷爷,四队晒谷坪有个铁匠在补锅,好多人在那里呢。"

我过一会就俯下头去看爷爷,他正咧着嘴在笑呢。什么时候,他的两颗门牙不见了呢?我不知道。

在那些日子里,我坐在老樟树上面,是老樟树下面的爷爷的眼睛。因为我,他的四季有了风景。

在我十五岁那年的秋季,我要去六都寨念高中了。至此我才明白,我曾经多么神往的那个“城市”,竟然只是巴掌大的一个小镇。

“爷爷,放月假了,我就给你买包子回来。”

爷爷喜欢吃包子,特别是那种腌菜包子。爷爷坐在老樟树下面,,边吃包子边像我以前问他一样地问我:“六都

寨很大吧?"

我告诉他六都寨的天、水库、大坝、吊脚楼、老街、花鼓戏、电影院,告诉他仙蹬桥正在翻修,许多人捐了款,最多的竟然捐了伍佰元,告诉他晚上的路灯一直照到天亮,夜半还有卖烤饼和米线的生意人。

爷爷静静地听着,老樟树也静静地听着。几只麻雀叽叽喳喳跃上它的枝丫,像一群还来不及认识生活童年,那么地无忧无虑。

而我,再也不是那个爬在老樟树上面东张西望的孩子了。我有了自己的理想、迷茫、躁动和忧伤

我高考落榜了,真正飘到了很远的远方。

“那里很远吗?”爷爷用那双空空洞洞的眼睛“望”着我,问。

爷爷低得几乎听不见地叹息了一声,眼睛又“望”向老樟树,说,"你看这棵老樟树,好像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可是我呢,一年不如一年啦。“

在我东飘西荡的第三年,一个秋日的午后,爷爷坐在老樟树的旁边打盹,再也没有醒来。

还是那一群永远长不大的麻雀,在老樟树的枝桠间,欢快的跳着、叫着。天空,蓝得像爷爷那张熟睡的脸,更像不知是谁一滴要落不落的眼泪

后来,老屋拆了,围墙拆了,老樟树呢?也被连根挖掉了。我站在那座冷灰色的水泥楼前,忽然感觉从来没有过的陌生和恍惚。那群麻雀又跑过来,还有一群孩子,叽叽喳喳。

他们从来不知道,那棵老樟树的样子。

也不可能知道,我爷爷的样子。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