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东方

面朝东方

一

孩子大了，年迈的父母也和我们住在一起。一间直筒房实在是拥挤。向领导再三请求，终于讨得以前喂过猪的三间小屋。三间同样大小，总共才三十平方米左右。我们住中间，父母住西间并放置一些杂物，东面一间是厨房。房子小，一张床放进去，就只剩下一条狭窄的过道。家具电器简直没地方放。

房子矮塌，不通风，夏天炎热，中午时分房间里像火火炉。午睡时我只好到室外找阴凉的地方，铺上报纸，就地而卧。可苦了妻儿，结果，孩子身上长满痱子，脑袋生满了脓包，儿子痛，哭叫得直割人的肉。冬天寒冷，强劲的北风裹挟着雪花从瓦缝灌入，落到被面上，花花白白，干干湿湿。夏天的夜晚，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惊得年幼的儿子从熟睡中爬床坐起，直喊妈妈，正在接屋漏水的妻子连忙丢掉水盆一把搂住哭着的儿子……

我和妻子彻夜未眠，除了心酸，还是心酸。

也正是这个时候父亲患了不治之症，三个月后父亲就在这低矮的屋子里撒手西去。父亲一生辛劳，临终前也没有一个让他老人家安心离开的地方，这是我心中永久的痛。

兽有窝鸟有巢。我和妻子相信，不比别人差的我俩凭什么就没有像样的房子居住，就是再苦再累我也要凭双手筑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二

经过三年的苦难，三年的积攒，三年的忍耐，三年的奋斗，终于在公元2000年把房子建成，从此，我们有了属于自己的天地。再不用为了房子看别人的脸色，接受可怜的施舍。

说实在的，住在那样的房子里，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侮辱，亲戚朋友来了，也要矮身和自己一同出入，自己都有些瞧不起自己了。有一次，一位长辈找到我住的地方，他顾及我的颜面没有直说，只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要多亲近某个大领导，多送礼。他说的我懂，有了领导在上面庇护，下面的狐狸就不敢在我面前假威了，自己也有了发展的空间。

可是，我从不给哪位领导送礼，也不去亲近，身上没那细胞。

有了房子，生活有了依托。外面的风浪再大，有一个停泊的港湾也无所畏惧。

房子面积不大，大门朝东，分两层，每层两间房。屋后有庭院，厨房在后面。屋前很开阔，对面的山岗上公路横亘，绿树丛中仰卧着一片片的田畴。夏天，站立屋前，阵阵稻花香扑面而来。房屋北面紧靠一小型水库，周围树林成片，是鸟儿的天堂。每日清晨叽叽喳喳的叫声将人叫醒，傍晚，房前屋后的倦鸟扑腾着翅膀纷纷归林。大门朝东，太阳升起，缕缕饱满温暖的阳光直奔而来，照彻每个角落，满屋子金灿灿的，辉煌无比。

屋后有一块不小的菜地，空闲了，便和妻子一道翻挖、施肥、播种、浇水、除草。新鲜的蔬菜四季都有：春天的莴苣，夏天的辣子、苋菜、茄子，秋天的豆荚、土豆，冬天的白菜、红菜薹、菠菜等等。今年春天我还别出心裁的把流水沟加宽加深了些，然后在里面放了三节种藕。长出的菏梗粗壮，荷叶肥大。空闲时就到菜园地里看看，见一株一株的菜苗上挂满果实，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吃饭时，总是端着饭碗数破土而出的幼苗，看着小荷往上一点一点地串高，用丝带检算菏梗的粗细和生长的快慢。夏季，西红柿挂满植株，给每个取上一个好听的名字：红红、绿绿、花花、黄黄……给趴在地上的黄瓜贴上标签：西施、貂蝉、昭君……给茄子命名为：杰克、宝马、奥迪、宝时捷……总之，随心所欲，并且尽将他们全都吃进肚去——谁说我不富有？花花世界全在我的肚子里，富贵着哩。欣赏比享用蔬菜更有味，在园地里走走看看，既养人的眼，更养人的心。

房子竣工后的第二年春天，我就在屋前屋后栽上白杨树和香樟，白杨笔直，生长特快，夏天整个屋宇掩映在树影之下，屋子里凉快了不少。门前有三株香樟树，如今蓬大如盖，秋天修剪后，芳香四溢，似三株婷婷如立的美人。

妻子勤劳，一有时间就在家收拾，把箱子放在床下，让柜子靠墙站立，所有的鞋子归位于楼梯下的空档，其他的一些杂物和劳动用的工具放到楼房后的空屋里……一物有一物的位置，她是绝不容许错放的。擦洗物件几乎是妻子每天的功课，家里的桌椅、柜子、楼梯、家用电器……擦洗得干干净净，地面被他拖洗的一尘不染。心痛妻子，劝她多休息，妻子总说，家要有家的样子，人回来就有家的感觉，家的温馨。于是，为了家，妻子每天都忙碌着。

妻子更爱美，懂得生活。她将电视、电脑放在了一楼，二楼设计为卧室，把厨房放在楼房的后面。她在每间房门上贴上一个倒写的金色“福”字，儿子的卧室的墙壁上还斜挂了一把吉他，衣柜上搁放着一框全家福。每年春节，妻子还别具匠心地剪出带“春”、“福”的红纸条，帖上门楣，称作“闹门庆”，房间的门框上贴有对联。

厨房面积较大，家人吃饭就在那里，不过夏天炎热时，就搬张小桌，摆上椅子，在院子里用餐。在树荫的遮掩下，妻子炒上几个小菜，我和儿子开启两瓶啤酒对饮，妻子端着饭碗，眯缝着细眼在旁细嚼慢咽。简陋的屋子漫不经心地喂养着恬淡、快乐的日子……

三

儿子喜欢动物，家里喂了狗、猫、和几只小鸡。

狗忠实地驻守屋前，生人不敢靠近，主人的亲友也得要验明正身。狗的警惕性的狂吠让家人有充分的安全感。下班回家，它摇着尾巴趋迎好远，上班时更是一路护送。

一日，和儿子一起在水库边散步，一路尾随的狗突然冲着草丛奇怪的低声惊叫，儿子眼尖，发现狗前有一只一斤左右的鳖。当然有了鳖的美味，少不了我和儿子在院子里畅饮。也是散步，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我们发现草丛中有小猫咪的叫声，儿子循声找去，不知是谁家遗弃了一窝猫崽，足有四只多，可能刚刚满月，小猫咪在草丛中冻得瑟瑟发抖，叫声凄惨。儿子动了恻隐之心，定要全部捉回。猫的土命叫财喜，有谁和财、喜过不去的？儿子找来四只纸箱分别饲养，并取名大喜、二喜、三财、四财。同时，也给狗取名旺旺。一时间，家里热闹非常，简直成了“动物王国”。

冬日里，渐渐长大的猫时常在院子里逗留、嬉戏、晒太阳，煞是可爱。在厨房做饭时，饿了的几只小家伙跟着人赶，人站定了，它们就绕着人的腿转圈。晚上，看书或者玩电脑时，它们就偎依在脚前，安然地打着呼噜。

父亲去世后，孤独的母亲喂了几只鸡，鸡舍在后院，鸡从屋旁出。周围有大片的空地，食源丰富，在母亲殷勤的照顾下，个个长得膘肥体壮。鸡们也乐于用硕大的果实诚恳地回报主人。下完蛋，总是喜欢“个个大、个个大”地自夸，母亲乐得脸上的皱纹一次次的舒展，颤巍巍的步子也稳了许多。

有了狗、猫和鸡，房子前前后后便注满了生命的律动 ，房子里充盈着灵性，俨然有些田园味了。

四

距离房子不远处有一小型水库，前几年修了一条平整结实的水泥路，从门前直达水库大坝。来此游玩和散步的人多了，渐渐地我和家人受到影响，每天早上坚持跑步，晚饭后，手里捻着手机，听着自己喜欢的经典老歌，陪着妻子和儿子，一路说说笑笑，圆润的夜在家人轻盈的步履中慢慢降临……

现在，开发商盯住房子的周围，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建房，钢筋水泥筑砌了一堵堵僵硬的面孔，正在影响原本空灵和谐的环境。水库附近也出现了农庄，门前，时而响起马达和车轮的轰鸣声。不过，房子周围还算宁静，狗依旧跟着主人赶，儿子依旧逗猫玩，鸡们还是四平八稳的迈着方步……

房子紧靠一所中学，教室里的读书声和歌声听得一清二楚，儿子小时时常跟着校园的广播手舞足蹈地做体操运动，冬天的阳光下，年迈的母亲坐在门前，定定地看着校园的围墙，似乎有五线谱从校园纷纷飘过……

有同事对我说，你真有眼光，你的房子要增值不少。其实，不是我有眼光，是生活逼着我长眼光。

可是，前几天堂兄劝我：现在有很多人在城里买房，你那房子没装修，简陋，布局也不太合理，不如卖了到城里买一套更好的。诚然，做房子时由于钱不充分，布局和装修方面都没跟上。可是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卖的。这房子我是用尊严和灵魂做框架，用血和汗水垒砌而成的，住着舒适可心。这，谁也不会懂！

建房时，身染重病的父亲刚去世两年，经济拮据。深恐建到中途搁置而给人笑料，又不愿因借钱欠太多的人情。在做房子的过程中，我亲自挖地基、买砖瓦、淘石灰、填基土……所有我能做的我都尽力，尽量节约。那时手上血泡连连，厚茧累累，粗糙无比，晚上倒在床上，浑身像散了架的痛……从建房开始到完工历时四个多月，我用一张旧竹床在野外照看了一百二十多天。房子竣工后，一些熟人看到又黑又瘦的我说：你老了好多！

建房子不容易，房子建了，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无论好坏，都是我的鲜血，我都不离不弃，它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更何况，我和家人在这所房子里已经生活了十多年，抵御过一次次风风雨雨，也享受过一段段快乐的时光。这里有我太多的记忆，我将在这里住一辈子。甚至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个世界，也让亲人把我的骨灰撒在房前屋后，让我的灵魂与我所建的房子永远相伴。

五

建房面临许多困难，这些困难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均一一化解。这更加深了我对身处困境时，他人及时伸手相助的体会。

今年上半年，禽流感肆虐，养鸭的堂兄亏了不少，堂兄在为难之际前来寻求帮助，妻子有些不愿意。我说，你忘了，当初我们建房时手里拮据，多么希望有更多的人伸出援助之手，现在的堂兄就面临我们当初的困境。这世界上谁没有一时的困难呢？人都懂感情，帮别人也是在帮自己。我的话妻子深有体会，通情达理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借给堂兄八千元。其实，这个时候我也正缺钱用。母亲不小心摔断了腿，要钱医治。钱虽不多，但那是我们的心情，当时堂兄高兴地拿着钱走了。后来他了解了我在极为困难的情况下还对他及时的施以援手，更是感激不尽。

受人玫瑰，心花怒放；送人玫瑰，手有余香。

儿子原本住二楼，为了方便看电视，玩电脑，要求将卧室搬到一楼。换房时，清理出一摞我的荣誉证书。儿子问是否还有用，要是没用就扔掉。我告诉他，无论是否有用，都要留着，那可是老爸辉煌人生的见证，是老爸辛勤劳动的结晶，里面渗透着老爸的汗水。

谁知儿子哂笑：爸，房间里堆了你这么多的荣誉，你年年不是先进工作者就是劳模，可前段时间奶奶不慎摔断了腿，你怎么连三万元的手术治疗费也没有？

这小子也会揭人短，拿话噎人了。在物资不太富有的情况下，人的精神尤其重要。要是没有精神的支撑我们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凭一双白手建房的。要是有朝一日物资上有了较大的改善，精神需要也不能放松。房子建了，家人有了住所，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更有了精神的庇护。人回到房子，就是回到了家，它给人是温暖、温馨、温情的感觉。

每当出远门，几天不回时难免会想家。当提着大包小包在月夜里风尘仆仆地往家赶，人虽疲惫，可有使不完的劲，离家愈近愈感亲切，及至远远地看见从自家的大门里射出的缕缕灯光时，那种温馨和感动顿时让人眼眶湿润。妻儿前往迎接，抢过包裹。左手牵妻右手握儿，那就是幸福，是家的幸福！

有了家的精神支撑，每年年尾我都要买两挂大鞭，用于辞旧迎新。腊月三十，家人吃过年饭，贴上红红的对联，晚上看春晚，等到新年钟声敲响时，我就用红色的茶盘隆重的端出大鞭，在大门前摆好燃放，噼噼啪啪，噼噼啪啪……一时间炸响整个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