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听鸡打鸣儿的老张头
想听鸡打鸣儿的老张头
安皋闲人
老张头是院子里最忙的人。
他的忙很有个性——随时可见的张罗筹谋与不断改换的实践推进。前一种状态中,他像一只四处寻找合适地方急着筑巢孵蛋的母鸡;后一种状态里,他像一头偶然走进菜地里的家猪,这里用嘴拱了一下,那里又慌慌张张地啃了一口。哎呀,这么说您别嫌弃,老张头自己都这么说呢。对了,说到鸡,那就先从老张头养鸡说起吧。
老张头在我门前园地对面的芙蓉树下养了两只鸡,曾经。
老张头并不积极地与人搭讪,可能是看出我对他保留着一个晚辈应有的尊重,隔三差五,院中碰面,会主动聊上几句。于是,知道了他来自南水北调的移民区,因家中只剩他和老伴,便随了儿子住在了这里。好像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了。“我出了七成呢!”,有一次,他指着他儿子的房子,半是自豪半是无奈地嘟哝一句。我有些吃惊,觉得老张头竟然还算有些积蓄。让我更吃惊的是,有天下班回来,看到了芙蓉树下放了一个网状金属方篓,里边有两只鸡雏。老张头站在那里,兀自喘着气。小区不准养鸡,老张头该是知道的。果然,他告诉我刚刚和物业人员争吵过,他养两只鸡怎么了?他就是养了谁又能把他怎么了?鸡不叫人养难得还要鸡养人吗?我不好回答,便说,养鸡其实也和养狗养猫养八哥差不多吧。这话入他耳,他立刻笑了,说,“我呀,养鸡是想听鸡打鸣儿啊!”
啊?这我可真没有想到。还有这等爱好的奇人!老张头见我诧异表情,解释道:入城半年,有着种种不适。其中之一,便是再也没有听到鸡打鸣儿。“你说,天快亮了,窗都白了,却没有鸡打鸣儿,那叫什么事儿啊?起来走路都乏劲儿呢!”这话一下子打动了我,我也来自乡村啊。鸡鸣桑树颠,久矣远矣。那不仅仅是记忆,还有日月行经其中的舒缓与生气,岁月轮回其间的熟悉与体认吧。于是,我也赞和道:那就养着吧,咱来日听听。
哪里想到,鸡雏长大了,竟然是两只母鸡。老张头依然每天给鸡切青菜、喂玉米,却明显有了失望和尴尬。有人劝他宰了吃,他牙疼似的哼哼着,不理。直到老家来了人,他强逼着人家,掂着鸡篓走了。
两只鸡仅是占去老张头些微的精力。大部分时间,他手里掂着一把锄头,在院子里转悠。院子里原先能够栽种菜蔬果木花草的地方,都已经为主人所有,各自筑了篱笆、栅栏,建了水池桌凳凉亭,自成门户。即使如此,老张头的锄头总是能够在别人看不出来的地方,找到发挥功能的空隙。渐渐地,各种时蔬,依照着节令,这里那里,贴着树木,挨着绿丛,从地里拱了出来,那都是老张头的杰作。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我门前院子里果树下,有几棵美人蕉,有次我顺口说了句长得不太好,结果,老张头在我不在家时,热心地挖掉,甚至连周边大片的醡浆草。等我回家时,老张头指给我看,犹自埋怨:多好的地啊,放在你手里,可惜啦。
那些脸盆大小的菜地,点缀在楼前楼后树木花草中,有些另类,有些隔膜,还有些突兀。人见之,都笑笑,并不太理会。就是物业人员,也知道了老张头的倔强,敬而远之。只有老张头,这里摸摸,那里扶扶,不亦乐乎。有个星期天,我没事,见他又勤快着,便过去凑热闹。老张头热情地给我讲解后,我才看出来,这区区十多块巴掌大的菜地,竟然都是难得一见的稀有品种呢。比如那棵南瓜秧,竟是一串结了七八个折尺状的瓜,我从未见过;比如那三棵绿玉色的苋菜,茁壮挺拔,叶子肥大,简直类似芭蕉。老张头陷在得意里,眯着眼告诉我,在家的时候,他是村里最会侍弄蔬菜的第一人呢。我挨着他蹲下,递上一支烟,都点着。烟从鼻孔里徐徐散出,又绕过面前的草叶菜叶,袅袅而上。久远的农事劳作图景,浮现在我脑海里。老张头呢,该也是吧。只是,他像一棵在田野中长惯了的禾稼或菜蔬,一下子把他拔出了,硬塞进到城市坚硬又喧嚣的阁楼中,他如何不凄惶又落寞呢。多亏了这几块小小的能长菜的地。再小,也是一样的翻检侍弄过程啊。我怕他走神太远,堵心,便说:您老有福呢,孩子们待您都很好,身体又结实。他张嘴笑了一下,点点头,旋又木然。我站起来,准备回身,他开了口,话语跳跃,“我上过高小。报纸、电视都看。现在像我这样的,多了去了。乡下真正侍弄庄稼的人,越来越少了。都往城里赶,都说城里好。真的好吗?”他扭过头,看着我,脸上丘壑分明,那是太阳洗过、风雨饰过、稼穑摩挲过的脸呢。
我没法回答。
现代化在乡村浓缩为四乡合一的城镇化;城镇化简化为集体住楼的社区化。曾经干净、舒爽、热腾腾的土地被遗弃着、荒芜着,也污染着、侵蚀着。埋着祖先和亲人的土地上,如今只剩了两种人:
一类从来不知道园田滋味,一类只记得园田滋味。
“活着就好啊!”我迟疑很久,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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