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叶

从我懂事开始，就知道我将注定孤单一辈子。

当“晚来欲雪”的掌柜告诉我，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在我们酒楼里闹事时，我着实觉得奇怪。

江湖中人都知道，酒楼“晚来欲雪”的主人正是碎冰谷墨园的主人——黄叶。

而黄叶这个名字，江湖人听了都要变脸色。他们都知道我自幼习得“凝雪”神功，知道此功妖邪无比，可无形中使人灰飞烟灭。

可眼前这个少女让我有些窘迫。这是我二十八年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一个女子。

她青衣乌发，俏笑的眼，手掌一抹碧绿，强烈的色调让冰谷雪景也成了陪衬。

没人敢这么大方地踏入碎冰谷的墨园。唯有她，神情自若，虽有些惊骇于满目雪色，但却一直没停止过对手上那只碧绿小蝎子的絮絮叨叨。

——小绿，这地方真邪门，全都是冰疙瘩。

噢，原来这碧绿色的小蝎子就是她大撒泼赖皮的毒物，竟然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小绿。

——小绿，我预感这里的主人不好对付，我们要不要就此打住？

——小绿，这里美是美，可一点生气都没有，那主人每日对着冷冻的雪景，没冻死人也冻死了心。

我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心脏，心是否已经冻住？

——公子你不冷吗？穿得如此单薄？一番调戏的语气，在她嬉笑间开了口。

我能感觉到脸上迅速地涨红，强自镇定后，我指着那只祸首小蝎说还请姑娘交与黄叶，以免它再去毒害人。

——这……她苦着脸看着酣睡在她手心的小绿，一时进退两难。

——姑娘如若不交出小绿，能否对饮几杯，权当赔罪？

“晚来欲雪”在整个江湖赫赫有名，这名望得归功于每日一换、绝无重复的奇异酒种。

而现在，我们饮的酒却是非卖的。

我的酒力极好，却没有料到她的酒力也不差。

酣饮之时，她凑过她酡红的脸颊，呼出香甜的酒气，问起这酒的名字。

我慌忙地别过脸，与她拉开了距离，捏紧酒杯答道，此酒单字：情。

情？她猛地睁开了眼，急道，那酿酒之人现在何处？

我叹了口气，他因酿不出“情”，已死多时。

对面的女子听罢，喃喃地自语：别怪我，是他没有等我。话刚说完，就醉倒过去。

这就是小青，初见她，以及她的满腹心事。

［小青］

从我懂事开始，母亲从来没有笑过。

生性豪烈的江湖女子，却躲不过官场的阴险。母亲一直想找到他，听听他的忏悔，听他说为何会为了一味酿酒的材料把她引入官场。

大闹“晚来欲雪”只是因为想找到他，一个见证母亲江湖岁月的人。

可现在，眼前这个叫黄叶的男子告诉自己，他已死去。那么，我的江湖行骤然就失去了意义。

酒醒了，我在发呆。可是，我能回去吗？江湖那么大，蜉蝣如我，该何去何从？

仿佛被看穿了一般，黄叶踱步过来，让我不妨留下。

留下？亦是个不错的选择。我突地跳了起来，嘻笑着，告诉他，只要他不觉得我麻烦。

他抬头，满眼的悲喜难明，慎重地告诉我，请我切记，不能与他近身。

近身？我大笑起来，他还真自恋，看着他就已经觉得冷了，谁还想和他近身呢？

他也笑了，不过，分明有些苦涩。

从此，我在碎冰谷的墨园住了下来。

不安静的我总喜欢捣鼓各种新菜式——住人家吃人家，当然也要干一些活来回报人家吧？听黄叶说，这些新菜式在“晚来欲雪”里得到众食客的捧场。于是，让我干劲更足。

偶尔，我也会和小绿在墨院里捉迷藏；我在梅树下跳舞；我在冰雪地里放歌。

这如梦境般的日子竟然是如此简单轻松而惬意。

直到有一天，黄叶在充满雪梅开放的亭子间酣睡，我把手伸探他的额际……

［黄叶］

小青为我研发新菜式，小青在墨园里捉迷藏，小青在梅树下舞剑，小青在冰雪地里放歌。

——我不知道她的体内竟然有着这么多的热情。她仿佛是天生有着热烈的血液，这血液点燃了冰寒千年的碎冰谷，也点燃了我的心。

我第一次觉得上天对我是公平的，因为给了我小青。

可这毕竟是场梦，而梦就会醒来。

当我在充满小青的美梦中睁开眼时，那只冰得通红的小手正要探向我的额际。

我唯有大叫一声，拿开。

我看到小青受到惊吓的脸。旋即，小青有些委曲地分辨，刚才是看我脸色有异，以为我生病呢。

我心里很感动，一股热流涌上心间，她无辜的样子让我很想拥她入怀。刚伸出了手，突然又惊醒过来，不能再这样了，我喜爱她，但不能接近她。

于是，我冷眼看着她，你走吧，你已犯了当初与我的约定。

她惊愕地跳了起来，解释她没有恶意，只是担心我。

你走。更简短冰冷的话语从我的嘴里蹦了出来。

小青终于红了眼，没有道别，径直出了墨园，没有回头。

所以，小青终还是没有看见我隐忍痛哭的模样。

“情”之一字，注定与我无缘。

再见，却是她为了别的男子，身中奇毒。

［小青］

我回来了。我知道黄叶看到我时很开心很欢喜亦很担忧。是的，我那原本雪白的脸一面像照了厚雪的颜色，惨白兮兮；一面像染了浓黑的墨汁，乌黑暗沉。

我身中奇毒，为了另一个男子。

我是个决绝的女子，喜欢就喜欢得彻底。那一年离开碎冰谷，几度辗转，几番艰辛，就在无法坚持的时候，恰逢玄魔刘三。想起他坐在高高的车辇上，伸出手来，微笑如水的样子。我没有后悔当初伸出的手，我相信江湖中魔亦有道。

只是，刘三却说我的背影里有黄叶的记忆。关于他的种种，刘三需要不停地追问与探索。于是，我夜夜说，夜阑静处，微弱心火，映照我的誓言。

玄魔终还是找到黄叶决斗了。

当我赶来时，刘三已经被我的小绿咬着一个齿痕——这是我留下来陪黄叶的小蝎子，想不到竟然咬伤了我心爱的男人。

没有解药的，我不顾性命地吮吸着毒液，刘三，你也明白我对你的真吧？

这是我重回墨园的第十八天，紫缠树开出缱绻妖娆的花。

站在墨园的院子里，我欣喜凝望。我该出园去见刘三了。刘三这时应该苏醒了。

听到断枝的声响，我回转头。

是黄叶。

于是，我灿然笑道，黄叶，你看，墨园里的紫缠花开了，三一定醒了，我要去找他。

黄叶紧蹙眉头，劝我，体内余毒未清，不宜出谷。

可他哪里知道，我在冰谷残喘到今日，为的就是再见刘三一面。

黄叶语调哀戚，眼底是深深地不舍。

此时，正是雪梅最为繁茂时，往事历历。

可物是人非。

感情终于被时间晾干。在漫长无尽的时光中，我对黄叶的思念终于枯萎，那曾经的殷殷艳艳，变做一点赤红，紧缩成我心口的朱砂痣，只有手指抚上去，它还残留一点温热的感觉。

［黄叶］

小青回来了。

小青又要走了。

紫缠花开，刘三终于苏醒。而小青枯萎多时的眼瞳终于活了过来，她要去见刘三，那个她深爱的男子。

碎冰冻脉方可保一丝生机，而这一去，将必死无疑，可她甘之若饴。

可我怎么舍得？

非酒非卖，此情非买。

“情”酒所缺一味，师傅寻觅半生，到最后才知道早在十年前自己就曾拥有。那一味“情”，那一个豪烈的女子，那抹璀灿笑脸，跟他浪迹江湖的日日夜夜。

人若无情，酒能醉人，不能醉心。

师傅，我终于悟出来了，可眼前的女子却不再属于我的了。

我走近小青，轻轻抚上她杂乱的青丝，轻轻地揽她入怀。

小青，我们相识一场，也该向你讨个暖了。

小青打了个寒颤，似乎感觉到我的冰冷入骨。

［小青］

第一次碰触到黄叶的身体，寒气袭人心肺。

我想起三年前，他如琼枝一树立在雪地里，那是何等的惊艳。

我的忧伤如线，突然从内心的最深处涌出来，千丝万缕，像那盘丝洞里天真的妖精，缚住了自己，也缠住了别人。

黄叶，其实三年前，我……

［黄叶］

清甜的女声戛然而止。

无风经过，碎冰谷所有的雪梅却突然簌簌而落。繁密的花瓣飘向我永远冰寒的身体，也盖住了与他拥抱着那个身躯。

我轻颤着手指抚上小青的脸，入手的，是一把白灰，顷刻，如烟散灭。

容颜如画，你已成风。

世人皆知，我有“凝雪”神功，但没有人知道，“凝雪”不是神功，它是我与身俱来的异能——凡与我碰触的人将如烟散灭。

我吸冰雪精华长大，我的生父母、我的师傅，所有与我接触亲近的人，全都因我而灰飞烟灭，包括小青，这个我拥抱过的，今生唯一爱过亲近过的女子。

这注定了我将在碎冰谷孤独终老。

小青，请允许我自私一次，拥你入怀，将你永远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