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一昼夜

2009-05-18 11:35 | 作者:东天太阳 | 散文吧首发

A

依照惯例,沿袭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以前的陈规旧习,黑暗的晚默默地退去,鲜明的太阳悄悄升起。一切都显现出来,赤裸裸地显现出来,从黑沉沉、阴森森的夜的幕布里。形状。体积。颜色。

呵,颜色!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那种把东方的天际装扮一新的颜色。那是血的颜色,又是红玫瑰的颜色。

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正是去上班,去读书,去兜揽生意的时间。到处是旋转的车轮,抬起又落下的脚和喧闹不休的人声、铃声、汽车喇叭声。

我独自迈着步子,从人群的隙缝里穿过来,又穿过去。躲躲闪闪的,象一条左碰右撞、拼命寻找网眼的鱼。不,不象鱼。至少在我的身上,既没有鱼鳞也没有鱼腥味儿。

“喂!陈晴。你在河里捉过鱼吗?很不容易。它们太机灵,太狡猾了。你不想象鱼那样生活吗?”

“不,我不是鱼,也不想是鱼。”

“可鱼是很聪明的。我看现在有不少人都象鱼,至少和鱼一样的聪明。”

几天前,老同学赵伟曾跟我谈起过鱼,但我不感兴趣。老实说,在我的眼睛里,他本人就是一条鱼,他的未婚妻也是一条鱼——一条‘美人鱼’。

然而在河里捉鱼毕竟是饶有趣味的。童年时代,在故乡的河流里,我跟小伙伴们常常捉鱼来着。想想吧,在火辣辣的阳光下,在故乡的清灵灵的河流里,几个光屁股的小男孩扑扑腾腾追赶鱼群的情景。多么美妙,多么——可是一切都过去了。自从和蔼可亲的外祖母瞪着眼珠子对我说“以后再不要到河里去了。听我的话。要是你再去,那些鱼会把你吃掉的。知道吗?它们会把你吞到肚子里去的”这些可怕的话以后,我再也没有胆量去尝试捉鱼的快乐,甚至在餐桌上也是战战兢兢的,连鱼肉也不敢碰一碰。

我畏惧鱼,害怕鱼,我担心自己会有被它吃掉的危险。

人们互相拥挤着,碰撞着,朝着不同的方向,迈着不同的步履,怀着不同的心思。我驾御、操纵着我自己,我走我自己的路。

然而我被撞倒了。在一个十字路口。那里有更多的行人,更多的声音:人声、铃声、汽车喇叭声。

可是我被人撞倒了。那是一个脚蹬牛皮鞋,身穿牛仔裤,有着牛一样壮实的身躯的、骑嘉陵摩托的年轻人。他的头发很长,发型很好看。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向我道了歉。“对不起,”他说。我很感动,象任何一个具有良好的教养的人那样。(我自以为自己是最懂得谅解、宽恕人的人,我自以为自己有很好的教养。)“没关系,”我说;脸上挂着微笑。

警察来了。是一个又矮又胖的中年人。

“喂,老刘。今天是你当班呀!来,抽支烟。三五牌的,美国货。”

“哎!你这个捣蛋鬼,整天就知道闯祸。瞧,又撞人了吧。”

“没事儿,顶多擦破点皮。”

“算你小子走运。以后开车慢着点儿,要是再冒冒失失的,我非到你老子面前告状不可。怎么样?年轻人,撞得不要紧吧?不要紧就行。以后走道小心点儿。散开,你们都散开!有什么好看的?真他娘的少见多怪!”

警察走了。叼着烟卷,挺着胸膛,迈着虎步。他做得很出色,服装和行为衬托着他的威仪。

摩托车很有礼貌地缓缓驶去。它的尾部拖着长长的、青灰色的淡烟,看上去很象是水里的鱼儿吐出的一长串大小不等、列队上升的气泡。那是歉意的烟?如释重负的烟?抑或是高傲的、凌然不可侵犯的烟?然而它很快消失了。

我呆呆地站立在路的中央,一动不动。我感到头晕。我感到恶心。我的眼花了。我看到四下里尽是人的鱼,树的珊瑚和水草,以及高楼大厦的暗礁。

我驾御、操纵着我自己。我又开始走自己的路。到处是旋转的车轮、抬起又落下的脚和喧闹不休的人声、铃声、汽车喇叭声。

B

这里清静、雅致;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摄人魂魄的景螅有一股不易嗅到的芬芳可意的幽香。我被陶醉了。我被征服了。我感到一种潜在的力量.

“同志,请把那本书拿过来看看好吗?是的,《红与黑》。”

原价两块二。现价两块六。这算不了什么。一天加一天的工资,大半只烧鸡的价钱。没关系。和书籍生活在一起,永远不会叹息。

两元零六角?我的天!整整差一块钱。

“同志,真不好意思,还差一块钱。下午再来补上行吗?假如——假如你不放心的话,我可以把工作证押上。还有手表。”

一米八零的小伙子,真有点儿难为情。

她多么漂亮呵,这个年轻的姑娘。血红的嘴唇,荆棘般的眼睛,白雪白的皮肤。

“不行,差一粒也不行!你这人真是的,口袋里没钱还想买书。哼!还要押什么东西。这儿又不是赌场。”

“啪!”我被遗弃了。我感到一种失恋的苦痛。

离去,我惆怅地离去;回头,又恋恋不舍地回头。我的心失落了。我的失落了。隔着一段距离,我看到那广告画一般艳丽的姑娘懒懒洋洋、在柜台里面打着哈欠。

“谁买衣服!蓝色的的卡上衣。虽然旧了些,但价格便宜。五元钱,我只卖五元钱。”

这不是老陈家的二小子吗?瞧,他怎么卖起衣服来了?

诶,咱们单位的陈晴——。

嘻嘻。哈哈。

人们散开了,全都散开了。他们甩着胳膊,扭着身躯;多象一群游动的鱼!

不,人们散开了,但不是全部。

“同志,你想买衣服吗?这件的卡上衣,虽然旧了些,但价格便宜。我只卖五——不!哪怕只卖一块钱。我想买一本书,但只差一块钱。你,你——琼丽!你怎么——。”

“陈晴哥,你,你真是太可怜了!”

她微微抬起头,眼里含着泪水。我怔怔地望着她,有些心酸,又有点不知所措。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想哭。我想流泪。但终于没有。然而在那个寒凉凄清的月夜,我为什么不能克制自己,偏偏要哭,偏偏要流眼泪呢?

“琼芳,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对不起,我没有时间。”

“姐姐,人家陈晴哥诚心约你,你怎么可以拒绝呢?”

“有什么不可以的?如果愿意,你跟他出去得了。”

“你,你——。”

“好了,好了。小陈呵,不是我女儿琼芳不陪你,今天晚上她确实有事。再过一会儿,她们公司王经理的儿子要来,总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吧?”

“砰!”我被遗弃了。我感到一种失恋的苦痛。我为什么不能克制自己,偏偏要哭,偏偏要流眼泪呢?

“陈晴哥,这点钱给你。快买书去吧。”

“不!我有钱。我——”

没办法。她抹了一下眼泪,转身跑开了。我目送着她的身影,远去了,消失了。那是她的身影吗?不,那是天使的身影。可是,那究竟是哪一位天使的身影呢?

这里清静,雅致;有一种摄人魂魄的景象,有一股芬芳可意的幽香。我被征服了。我被陶醉了。我感到一种暴发的力量。

“同志,请把那本书卖给我吧。这是钱,两元零六角。”

“对不起,卖完了。”

“可是,你身边不是有一本吗?就是那本书,《红与黑》。”

“不错,是有一本,可它已经有主了。明白吗?这是给别人留着的。”

她多么漂亮呵,这个年轻的姑娘。血红的嘴唇,荆棘般的眼睛,雪白雪白的皮肤。

离去,我——惆怅地离去。我的心失落了。我的爱失落了。我感到一种失恋的苦痛。

C

“懒东西!今天不上班,到哪儿玩去了?鸡子不喂,地也不扫,整天就知道吃饭。去,还不赶快做饭去!”

择菜。淘米。扫地。抹桌。父亲躺在屋子里打呼噜。老母鸡在院子里“咯咯”叫着,又下了一个蛋;它在报功,等待着一把米的奖赏。

开饭了。桌凳摆好,饭菜上齐,各就各位。

“爷爷,我要吃菜。”

“好孙女,爷爷给你夹。”

“不,我要一大盘菜。我要好多好多菜。”

“老实点!来,到爸跟前来。”

“不,我要吃菜。”

“妞妞,听话。来,让妈妈喂你。”

“不,我就不。”

“好乖乖,奶奶给你夹。”

“不,我要一大盘菜。我要好多好多菜。”

“好好好,爷爷给你端。慢点儿,手别抓,小心——”

“啪嚓!”盘子摔在地板上,碎了。

“混蛋!叫你老实点儿,偏不听话!”紧接着巴掌打在屁股上。紧接着一阵刺耳的哭喊声。紧接着又是一阵吵闹声。紧接着胡言乱语,深浅高低,骂骂咧咧,相煎何急!

发火加怄气加时间等于完事大吉。

“时间到了。该上班了。妞妞快走。跟爷爷、奶奶再见,跟叔叔再见。”

“再——见。”

正是去上班,去读书,去托儿所的时间。

“砰!”

D

“陈晴!在家吗?”

是赵伟。他和他的未婚妻。首先打招呼,然后让座,然后递烟,然后沏茶端水。

“陈晴,你又在看什么书吧?《太阳照常升起》,海明威。海明威是谁?”

“一个美国人,很了不起;他用猎枪把自己打死了。”

“自己打死自己?天哪!这也太傻了。”

“是的,是有点愚蠢。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不是在跟愚蠢打交道呢?譬如你们女人——哦,对不起。譬如有些女孩子,她们不是一碰到男人就忘乎所以地献上贞操,一旦失去贞操并且被男人遗弃就寻死觅活吗?她们死了。她们做了一件蠢事。她们也知道自己是在做一件蠢事,但还是那样做了。”

“不管怎么说,”赵伟用手理了理头发,又拉了拉佩在胸前的领带——那是一根红得发紫的领带。“不管怎么说,死,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既然活着,那就该想法子活得好些,活得舒服些。记得有位名人说过,活着就是幸福。他说得对极了。活着,就可以抽烟;活着,就可以吃饭。可是假如死了呢?那就什么也谈不上了。”

“也许你是对的。但我更相信另外一种结论。人是什么东西?不错,人就是人。然而人跟人是不同的。世界是一个大舞台,而我们呢?我们兼有双重的身份:既是演员又是观众。当一个演员在一幕喜剧或悲剧中念完他的台词,做完他的动作的时候,他还要做什么呢?他还能做什么呢?已经到了走下舞台的时候了!于是他卸了装,躲到某一个角落里去了。而躲避就等于死。甚至比死更糟。可是他还是躲开了。因为他心里明白,他已经演完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是的,戏还要演下去;但那是别人的戏,不是他的。他已经不可能再扮演别的什么角色了。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有可供他演出的剧目了。如果仍然在台子上摇摇摆摆、说三道四,那结果会是什么呢?鄙视和屈辱!对一个活着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鄙视和屈辱更为可怕的呢?”

“哎呀!陈晴。你说起话来怎么古里古怪的。都八十年代了,我们年轻人应该有点朝气,干吗总象个老头似的。”女人总是女人的腔调。女人的腔调总是叫人受不了。

“是的,现在是八十年代了。一百年以前有八十年代,一百年以后还会有八十年代。不错,年轻人应该有点朝气。但更重要的是:要有灵魂!”

“老同学,几天不见,想不到你比以前悲观多了。听我的话,振作起来,好好生活吧。你是一个有前途的人,不应该毁掉自己。现在大家都在算计,都在找出路,适者生存嘛。”

“谢谢。谢谢你的忠告。”

沉默。客人告辞,主人送客。从沉默又归于沉默。

E

太阳沉落了。沉落在最高的山巅。沉落在最茂密的森林。沉落在最深的幽谷。沉落在最古老的河底。当太阳沉落的时候,大地便开始了由光明朝黑暗的过渡。

“琼丽,这是你的钱。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不,陈晴哥,你喜欢看书,还是多买几本书吧。”

“哎!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的妈妈和姐姐是不会希望你这样做的。”

“是的,她们不会这样希望。但我愿意。我愿意为你做点什么。因为你需要。难道你不需要吗?”

“是的,我非常需要。你这样理解我,真是难得。为此,我该怎么感激你呢?”

“不,我不要感激。我是说我不要那种挂在嘴边上的感激。”

“那么,你究竟要什么样的感激呢?”

沉默。她站在我的面前,用一双黑宝石般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街上的灯光望着我们,我们彼此对望着。

“最大的感激莫过于爱。琼丽,假如我说我爱你,你愿意接受吗?”

“你真的会这么说吗?你真的会爱我吗?”

“真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沉默。爱情使沉默显得神秘,沉默使爱情显得甘甜。

街上的灯光已经望不到我们了。我们依偎在街心花园的凉亭下,那儿没有灯光。

“琼丽,你觉得冷吗?”

“不,我不冷。”

“我们到外面的酒店里坐坐好吗?我想喝酒,我想喝它个一醉方休。为了这寒凉的夜晚,也为我们的爱。”

“如果你想去,我陪你就是了。但要是喝醉了,我会不高兴的。”

酒香胜似花香。有酒的地方赛过天堂

青烟缭绕酒气浓烈人声混乱:三星高照。四季发财。五魁首。六顺心。七仙女。满堂红。哥们儿,喝完壶中酒!张书记,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可要多喝几盅呵。干杯吧,伙计们!

“琼、琼丽,你也喝一杯吧,真舒服。”

“陈晴哥,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会醉的。”

“呵,多么可爱的酒!少年维特的酒。拿破仑将军的酒。武二郎的酒。拜伦爵士的酒。喝呵,琼丽!喝呵,华伦夫人!喝呵,海黛!喝呵,约瑟芬!喝呵,陈、陈晴夫人!”

“陈晴哥,你喝多了,我们走吧。”

“走?往哪儿走?莫斯科还是滑铁卢?呵,莫斯科!呵,滑铁卢!你们统统见鬼去吧!”

“啪嚓!”杯子摔在地上,碎了。

F

夜的罗网撒下并罩住了一切有形的东西。夜的大口张开并吞没了一切活泼或者僵死的生物和实体。这是一条深不可测的巨沟大壑,这是一条黑色的河。我滑进去掉进去并且徒劳地挣扎着。我看到蓝色的磷火闪烁明灭,无数个幽灵披散着头发在跳舞。我听到一声哀号,一阵怪叫,一连串的恸哭和狂笑。我想逃避想生出翅膀飞但是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我终于相信自己也是幽灵并且跟它们一起跳动……。

不!我不是幽灵。不!幽灵不是我。我感到火势蔓延过来了。乙醇之火。生命之火。那将哥白尼烧成灰烬的火。那将几百万斤鸦片付之一炬的火。我跌倒又爬起又跌倒在地。我觉得自己不是趴在地上而是附着在一个无形的转盘上并随着转盘飞旋。我吃力地睁开眼睛在黑暗里看到飞逝的流星和时隐时现的萤火虫。

琼丽在哪儿?那开在高高的山崖上——脸蛋上沾着露水的洁白的雪莲花是她吗?那在月亮里翩翩起舞、低声吟唱的嫦娥是她吗?那个青烟缭绕酒气浓烈人声混乱的小酒店,它的旁边是灯光照不到的街心花园吗?

“砰!砰!砰!”敲门声和反弹回来的单调乏味的回声。高高的墙里面是一片黑暗的静寂。我抬头看月亮,看星星,看大块大块的黑洞洞的空间和存在物。我突然发觉一双无形的比黑夜还黑的巨手伸过来了。象恶鹰的爪子。我咬紧牙关攥紧拳头。我想抗争想反击想拯救自己。

是的,要学会忍耐和将就。要想学会生活就得先学会忍耐和将就。这是必修课。要不你就砸烂那扇门。推倒那堵墙。或者大骂那些妨碍你、侮辱你的家伙是蠢驴,是魔鬼,甚至砍下他们的脑袋。或者喝敌敌畏,或者把脖子伸进吊在九公尺高的树杈上的绳套里,或者从三十米高的地方一头栽下去。总之你必须做出抉择。想痛痛快快或者凑凑乎乎地度过今天吗?渴望未来,幻想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会出现奇迹吗?那就得象狗一样躺在露天的地面上过夜。娘的!连狗也有个象样的窝呢。

冷冷的月光。冷冷的星星。冷冷的跟我毫不相干的灯。路边的草丛里传出蟋蟀的歌声,凄婉而动人。象卖艺人的弹唱。象闵惠芬或者瞎子阿炳的二胡独奏。更象在树枝上避儿的哀鸣。但是月儿消失了。星儿隐退了。灯灭了。蟋蟀的歌声断了。随之出现的是琼丽的倩影、笑容和含情脉脉的眼睛。接着出现的是蓝色的海岸线和更蓝的海面以及白色的浪花和更白的泡沫。镀金的沙滩。铺青叠翠的小岛。小帆船的白色尖顶吻着涂了口红的夕阳。继而出现的是什么呢?是暴风雨中的小路,还是小路上的暴风雨?然后是乱七八糟的图象和符号。然后是跳动的朦胧和朦胧的跳动。然后是没有空白的色彩和没有色彩的空白。

“咕咕咕——。”我听到鸡鸣,看到炫目的天空。我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迷离的眼睛。我觉得自己象上足了发条的钟表一样:充满了行动的欲望。

今天,会比昨天好一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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