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2012-11-21 10:22 | 作者:岩青草 | 散文吧首发

我的母亲

(今天是父亲离开我们一周年的日子,谨以此文怀念母亲,纪念父亲,愿他们天堂有知。)

匆匆向北飞去。清晨的睡意朦胧中,家里刚刚安装了五天的电话骤然响起,这不祥之音传来了母亲去世的噩耗。赶到家中,父亲告诉我们,昨晚的新闻联播播发了第四次世界妇女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的消息,母亲看完新闻兴奋不已,以至于难以入眠,在第二天的子时分,突发心脏病,急救无效,猝然地、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这一天是一九九五年的九月五日,母亲七十九岁。

一个普通妇女与一次在北京召开的世界妇女代表大会似乎离的很远并无太大的关系,怎么就兴奋的触发心脏病,以致猝然离世呢?冥冥中,母亲与这样一个旨在提高妇女地位,谋求妇女发展的大会有着怎样的心灵相通呢?

母亲的一生实在是太普通、太平常了。听老人们说,当抗日的烽火燃遍江南大地时,母亲还是一位少女,她与镇上的几个姐妹们约好,第二天一早离家去投奔新四军。可是,当晚却被她那封建意识极强的叔叔锁在了房内,任凭门外的同伴急切地呼喊,门内的母亲拼命拍门,那把锁始终未开,母亲最终留了下来。多少年后,当年的少女有的在皖南事变中牺牲了,有的在解放后当了干部,我们兄妹有时会拿此事调侃母亲,母亲脸上露出的是淡淡的笑,是对往事的一种释然。

人生的三岔路口,一把锁,锁住了母亲改变自己命运的路,失去了一次走上辉煌,创造不平凡生活的机会,但却锁不住母亲那颗不甘平庸,向往新生活的心。在以后的日子里,母亲凭着在家乡东坡书院读过的一点书,学过陶瓷制作、进过桑蚕指导学校,学过会计……,一心想走上社会,做一名经济、政治地位独立的人。机会虽然步履姗姗,却终于来了,一九五八年,母亲毅然参加工作,那年,她已经四十一岁了。

母亲在一家不大的汽车修理厂从事会计工作。嗬,岂止是会计,还管着统计、派工、材料采购计划等等,一个小型企业里大部分管理工作都落在母亲一人身上。母亲天天早出晚归,虽十分忙碌却精神十足。那时我正读小学,学校的斜对面就是母亲的工厂,我每天中午放学后去母亲厂里与她一起吃午饭。我去时,她总是还在工作,桌上摆满了各种账册,常常无暇抬头看我一眼。那年我被评为三好学生,兴冲冲地拿着奖状去给她看,谁知,她正为一个数据对不上而满心烦躁,不仅没有夸我,还冲我发一通脾气。后来,我也有了孩子,每当我的孩子有了进步,撒娇着要我答应各种奖励时,我就会记起这一幕,感慨现在的孩子才真是妈妈的宝贝。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渐渐地什么气缸、轴承、活塞、发动机等等有关汽车的名词不断地从母亲嘴里说出,成了我们家饭桌上谈话的新内容,父亲笑着说:“你妈现在可是半个汽车专家喽。”以后,他们厂搬迁了,我们家也从西安的城墙内搬到了城墙外,母亲更是一早出门,很晚才回来,那时她已经六十多岁了。我已在陕南工作,至今记得探亲在西安的日子里,每天晚上六点多种,做好了晚饭,在厨房里翘首向外,急切地盼望她快点回来或者和父亲一起去公交车站接她的情景,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她七十三岁。

七十三岁了,屈指数来,从四十一岁开始工作,母亲也参加工作三十二年了,我不知道母亲是否有过厌倦,是否感到过疲劳,面对着许多人的无所事事,厮混时光,是否有过心理不平衡?特别是她六十多岁以后,汽车修理厂的一位员工自己建起了一家食品厂,硬是把即将退休的母亲动员到他的厂里,成为这家新企业的员工,工作的性质已变为单纯是为私人打工,她是否有过抱怨,是否有过干得多,得到得少的失落?没有,应该没有,母亲对工作总是兴致勃勃,总是饶有趣味地谈起厂里的人和事,她曾动情地对我说,一天不去工厂看看,心里就感到不踏实,总想着不晓得工厂今天有什么事没有。工作在这里早已超出挣钱的目的,也不再是为了一己经济、政治地位的独立,工作是母亲的生命,是母亲平凡一生至高无上的追求。

七十三岁了,即使现在人们普遍长寿的时代,也是真真确确的一位老人了。可是母亲并不显老,她有一头虽已开始脱落,却依然漆黑的头发,她依然早早地拎着包去挤人越来越多的公交,天黑了,才匆匆回家。记得我在农村插队时,同学们聚在一起,常会思念母亲,每每感叹:家中的老妈妈已是白发苍苍。我总是骄傲地想,哈,我的妈妈可还在工作呢。

母亲的职业生涯中断在一次向上级送报表的途中,后的道路有些滑,母亲摔了一跤,当时只是脸上有一些擦伤,几天后,才发现母亲的行为有了一些改变,熟悉的亲戚上门,她只是含笑看着客人,没了往日的灵动和热情。后来检查的结果,是让全家焦虑万分的脑部占位性病变。我放下工作从陕南赶回家中,母亲已经在一家医院接受以减轻脑压的甘露醇治疗了。为了进一步确诊,我和哥哥送她到另一家医院做CT强扫,护士用粗粗的针管将药液送入她的静脉,这应该是非常痛苦的,只听护士说,这个妇女真行,没有大喊大叫的。我看看母亲,她努力保持着脸部的平静,只微微皱着眉,偶尔发出一两声嘶嘶吸气的声音。后来我们将母亲送进陕西省肿瘤医院,医院楼上大大的“肿瘤”两字,让人触目惊心,我生怕这两个字刺激了母亲,引起她的恐惧,一边让她低头看路,一边扶着她快走,可是看看母亲,依然一脸平静,似乎这可拍的两个字与她无关。还真的无关,经过甘露醇的治疗,母亲竟一天天好了起来,身体稍好,母亲就天天对查房的医生说,自己没病,要求出院。后来,得到重庆有民间医生治好这种脑部占位病变的消息,在重庆工作的大姐寻了药来,母亲终于没有被这次危机击倒。我经常在想,面对重大疾病,为什么母亲没有一点慌张和惊恐,没有一点沮丧和烦恼,是她不知道这种病的残酷,还是对我们,对自身身体的信任,甚至是对自己的满不在乎。还是太满不在乎,太大意了。她对自己身体的信条,从来是能吃能睡就是没病。嗔怪父亲最多的两个字是“娇气!”,可“娇气”的父亲活到了九十五岁,满不在乎的母亲却在躲过这场劫难后的第六年被突发的心肌梗塞夺去了生命,终止在了七十九岁。

就是从这一刻起,在我四十多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品尝到刻骨铭心的悔恨、万般无奈的遗憾。母亲曾对着镜子转着身子对我说,你看我越来越胖,腰越来越粗了吧?我却没有想到这就是上天给我们的警示,我应该送她去体检,这可是每天吃一粒阿司匹林就有可能预防的病呀!死神利用我们的无知,骤然扑向了母亲。相同的警示也曾发生在北京二姐家。现在回想,那次母亲应该是发生了一次心绞痛的。那天父亲突然鼻子出血,二姐忙着送父亲去对面的医院,心里还在想,母亲怎么没有跟过来?待扶着父亲回家,母亲躺在床上,说是刚才胸疼的很厉害,现在已经好了。发作过心绞痛的心脏,再去做心电图居然是正常的,死神又一次骗过了我们。这真是命运的安排吗?这命运又为何如此不公!为什么不给那么热生活的母亲多假以时日,让她实现退休后,好好看看书的愿望,多享受一些她最看重的去祖国各地走走看看的快乐。母亲是应该享有更高寿命的呀,七十六岁了,她还自豪地告诉我,她能从我们家所在的边家村徒步走到玉祥门,足有公交车四五站的路程。还照常把剩下的饭菜赶到自己的碗里,从来不向我们提起她有什么病痛。

母亲走了,把无尽的悲伤和遗憾留给了我们。父亲常说,他的福气是母亲带来的。是啊,母亲用自己的慧心巧手,用自己无怨无悔的付出,温暖着我们这个家,让生活在这个家庭里的每个人都感到幸福。那时的生活远没有现在便捷,煤球炉子经常在人最需要的时候熄火,家里的厨房常有母亲在劈柴的烟熏火燎中,为我们赶着做早饭的身影;那时的物质什么都缺,母亲用自己的巧手为我们剪裁服装,东拼西接中就能在紧巴巴的布料里多裁出一件背心、一条短裤;从慢工细作的丝棉棉袄,到简单的修补袜子,母亲一针针一线线,曾在灯下熬过多少夜晚?母亲为我们准备的饭食,更是我们永远的难忘。现在知道点养生的知识,晓得饮食要荤素搭配,要多样化。母亲早就这么做了,她那时并不知道什么科学知识,只是凭着自己的聪慧,凭着对我们这个家的热爱。即使在那最困难的三年时间里,母亲也尽最大的努力,来丰富我们家的饭桌。母亲是江南宜兴的一个小镇走出来的女子,水乡的菜肴烧得有滋有味,四时八节的特色小吃更是我们每年必饱的口福。节的风鸡、水笋烧肉、元宵节的肉馅团子、端午的粽子、中秋的萝卜丝饼……。在吃的方面,母亲总能给我们带来惊喜。她用春卷皮包上桂花糖年糕和一层豆沙,用油煎好后,外脆内软,香甜濡糯;用清油调好面粉,做成或肉的或芝麻的酥饼,好吃的味道即使在饭店里也难以尝到。就是陕西的特产,绿色的菠菜面、黄色的石子饼,白色的槐树花和了面粉蒸的麦饭,母亲也都给我们做过。记得有一次母亲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一边看我们吃饭,一边问好不好吃?我随口答道,“什么菜经姆妈的手,就没有不好吃的。”这话引得哄堂大笑,姐姐们说我拍马屁,其实我是真心说的实在话。以后,我在远离母亲的地方建起了自己的家,我学着母亲,也想做点美味,可再怎么亦步亦趋也做不出母亲的味道。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因为是女孩,工厂里的同事开玩笑说我是家里的“多头”。我这个“多头”回想起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满是温馨。记得上小学前,我和院子里已经读书的孩子一起写字,不知道要削铅笔,笔芯已被我用的有灯芯那么粗,一个“我”字,写得有核桃那么大。母亲看到了,随即帮我削好铅笔,手把手教我写字,她满脸写着的赞许和欣慰,至今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我读书的学校,总在她上班的工厂附近,和母亲一起在街边的小摊上共进早餐,是每天快乐的开始;自然灾害的后半期,供应情况稍有好转,星期天的早晨我常和她一起去自由市场,母亲总会为我买一块油糕;文革串联出发的前一夜,母亲通宵为我赶制新衣;那年我从插队的乡下回家,放下行李就去街上的浴室洗澡,待我一头雾水地走出浴室,却发现母亲来了,手里还拿了一根长长的甘蔗,原来她下班回家,顾不得休息和做饭,硬是走了一站多路来接我。不仅这一次,在那经常感到没油水的日子里,每次回家的路上,就已在惦记家里在等待我的美味了。我至今保存着一张母亲写得纸条,那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是附在父亲的信中一起寄来的,只有两句话,一句祝贺我参加工作,一句是要我“学习、学习、再学习。”这七个字,是母亲对女儿的叮嘱,也是她自己一生的追求。

中国向来有“脊梁”之说,母亲的一生太平凡、太普通了,是断不能列入“脊梁“之列的,犹如一颗小草,其作用无论如何都不能和一颗参天大树相比。但是勤勤恳恳、自强不息、任劳任怨,乐于奉献而不求索取的精神,那种对生活、对工作、对亲人无比的爱,不正是人类赖以生存、发展、进步的基石吗?在这一点上与那些伟人、与那些有幸参加世界妇女代表大会的女性们不也有共同之处吗?这也许就是母亲会因世界妇女大会的召开而兴奋的原因。

小草是柔弱的,却尽全力装扮着大地,同样值得我们尊敬、怀念、学习和赞美。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包括我们自己在内,都只能是一颗小草,以小草的命运踏踏实实地走过人生,不留下大的遗憾,就是我们追求的完美。

母亲归去了,她化作了一股青烟,冉冉地升上了蓝天。当我们悲痛欲绝、哀哀泪下之时,却有一种情感从心底升起,一种要珍惜生命,勤以修身,善待他人的愿望充溢心头,仿佛灵魂受到了一次净化,这也许是每个善良的人,离开这个世界时留给后人的最后的启迪和财富。

2012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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