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相宾

嫁娶的双方都要有人陪，陪嫁的叫送客，陪娶的叫迎客，统称为相宾。根据习俗，做相宾与送日子、选吉日一样也要进行周易八卦一番，属相相克是绝不行的，相生相容才投缘。当相宾的胸前配戴红花，笑容可掬；倍受礼遇，能吃到好饭、喜糖，还能得到红包。如此美差，我从小极其羡慕。

但我一直与之无缘，直到这次给姑家表妹做送客。当相宾若按本地习俗需要两对未婚青年，我已近不惑之年，自感错过机缘，未免缺憾。然而，表妹下嫁的夫家当地请相宾却不受婚否、年长、男女所限。姑姑家现在德州，表妹嫁来青岛，路途遥远，又逢冻雪，路况不佳。再说，表妹中学毕业就来我家弟弟的公司上班，一直住在我家，上有两个姐姐都已出嫁。姑姑早年逃荒到东北，草率嫁给德州老逃荒的儿子，娘家这边愣没人去送她。没了娘家亲人的音讯，她只身出嫁，给人做媳妇，个中的辛酸难以道尽。如今让最疼爱的小女儿在我们家发嫁，由我们四个侄子操持，并让我当男相宾，是怕女儿受委屈，想让婆家觉得娘家门上有人气，给表妹撑腰。

城里有人好做官，娘家有人易做媳，俗语讲得难免有些偏颇，但姑姑的心思，我们都懂：避免重蹈自己的覆辙，倾尽做能让表妹风光出嫁。我当相宾自然也就多出一道任务来。

迎亲车队很快在表妹紧锣密鼓的化妆中来到门前。待新郎用红包喊开闺门给新娘戴上金戒指后，便是照全家福。摄影摄像均安排妥当，只差姑姑一人。大家都在无奈地等待，特别是新郎似乎有点不悦。我遽然间想起自己迎亲照相的那幕：岳母自己躲在屋里抽泣，硬是不合影。我郁闷，冥想：又不是让你女儿赴刀海下油锅、生死离别。这仅是个仪式而已，犯得着吗！尽管亲朋好友再三劝邀，岳母终归没留影。我为此疑闷过好长时间，直到自己也有了女儿。

姑姑患糖尿病，这几年幸亏表妹打工赡养扶助她。表妹最小也最贴心，无论从生活还是从感情上姑姑姑父他们确实需要她。然而，女大当嫁，女儿终究要步入婚姻的殿堂，追求更完美的生活。我赶紧示意表妹一起回屋请姑姑，经过劝说，姑姑终于擦干热泪一起合照。

新郎在前，乐呵呵地将表妹抱进婚车。相宾随后，我端着方形红包裹盒，里面是水饺；另一男宾横托着红被褥。登上婚车的刹那间，我回望姑姑，姑姑的眼里噙着泪花，那分明是依恋。我脑海里荡出黄药眠充满诗意的几句慰语：小溪流唱着愉快的歌流走了它将冲击一切涯岸流向大海静静的群山，则仍留在原来的地方目送那盈盈的水波远去流水一去是绝不会回来了但有时也会化作一两片羽云了望故乡

我和托被褥的相宾坐长长婚车队的第二辆，始终与新郎新娘乘坐的轿车保持着既定的距离，不温不火地前行。窗外，尚未化净的残雪斑驳点缀着如当地地名平度一样的一马平川，绵延平静。抬头凝望前方的轿车，揣度新郎的心情：或许他正想到父母为他今日娶新娘付出的种种艰辛，在暗自感恩涕流？或许他正想着姻缘如梦，反感着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盘算着该如何更珍惜身旁的新娘？亦或他正想着明天即成家，开始经营新的生活，满载爱和责任的生活？答案我不得而知，只是凭十余年前自己的结婚经历猜臆而已。

鞭炮噼啪、彩花纷扬中新娘嫁到。新郎家的人接过我们手中的“彩礼”之后便安排在院中拜天地，把我们相宾安排另处受款待。只是我没落座，溜号去看拜天地的。院正中方桌，猪头鲜鱼，馒头蔬果，香火青烟，高堂福寿。但在拜高堂时，却少了新郎的父亲。新郎急忙找寻，少顷，父子相簇拥而来，新郎只等父亲端坐在母亲身旁，才回到新娘的旁边。躬身拜过起身。我亲眼看见新郎泪流满面，在场乡亲宾客无不为之动容。

在做相宾前我就听人说过，新郎的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庄稼人，两个姐姐也都出嫁过着不富裕的日子。但其父非常能干，村里承包土地种菜最多的人家。为儿结婚，紧衣缩食从青岛市区购买了楼房。难怪新郎感恩湿襟。

喜宴设在新郎的叔家，紧挨着新郎家，他们是邻居。三间大空屋，十桌酒菜。屋内毫无取暖设施，我们几个冻得直跺脚。其中两个相宾下午还要赶回青岛，但新郎的父亲却不让走，执意留到天黑。本来我就是带着撑腰任务来的，想想天这么冷，硬要给我们出难题，加上酒已过量，我有点懊恼地对着新郎的父亲“敬酒”：冷叔（姓冷），您家像冷窖。我家表妹可从未挨过冻，做您家的媳妇若受到半点委屈，我们绝不会轻易罢休，您得悠着点儿啊！

新郎的父亲直道歉，下保证，脸憋得酱紫。叔叔很快以敬酒为名把他请到别的酒桌。举杯小声道：我是新郎的亲叔，刚才新郎的父亲是后爸。后爸？我的心猛然一振。

原来，在新郎六岁那年，亲生父亲出车祸去世。当时他们姊妹三个，大姐只有十二岁。后爸只身倒插门嫁到他们家，没再生育。但他把孩子视为自己的亲生子女尽心抚养，至今已二十二年。

叔叔诚恳表示新郎的后爸对他们家恩重如山，值得全村人的敬重。让宾客挨冻，全是自己的慢怠不周，不可怪罪新郎的父亲。让客人摸黑回家，是本地婚俗。至于婚后新人的幸福与否的确难以预料，作为婚姻配角的相宾，唯有祝福。

我顿悟，并为自己的狭隘悔恨不已。我为表妹只做一天的相宾，而姑姑姑父、新郎父母却为他们做了大半辈子的相宾。婚姻是自己的，悲伤和幸福也唯有自己去体验，但婚姻绝不是自私的，它属于全家、全体相爱的人。

其实，我们都是婚姻的主角，又都是婚姻的配角；既是婚姻的缔造者，又是婚姻的产生的结果；繁衍生息，代代相传。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个人的一生不都在为别人做嫁衣、当相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