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之祭

2013-05-05 15:51 | 作者:野山 | 散文吧首发

文/浩涛

前段时间读地方史,竟被发生在这西部边陲那段惊天动地,荡气回肠,牵动整个大唐的历史,甚至影响整个中国历史进程的战争深深打动——那是发生在唐朝天宝时期的“天宝之战”,时隔千余年,这场惨烈战争的痕迹,今天只剩下点滴的残留。让我们去哀祭和深思……

南诏国在唐朝初期就是大唐帝国的附属国,是从唐代南诏时期到宋代大理国时期有着五百年左右灿烂文明的一个国家。范围包括整个云南全境及贵州、四川、西藏、越南、缅甸的部份土地。因为和中原政权有着密切的军事和文化联系,她的命运也就从归属于大唐王朝那时起,在每次中原王朝的风更替中不可避免地受到牵连和颠覆。她不但要遭受每次朝代更换的阵痛,还要禁受来自它所朝奉国家腐败政治所带来的无数内伤。

我决定去寻访供奉那场战争的主将和他的战士们的莹墓。当我站在将军庙门口时,历史的凝重也已走去太远了。庙门口有个卖鸡的排档,不断有人带着家人和朋友在那买了公鸡现场割杀,祭祀完后就在一旁的厨房里加工聚餐。(这是我以前在任何庙门口不曾见过的。这大概是本主信仰和佛教信仰的区别所在。)门口的水池旁放着鲜血淋漓的刀,写有“祭祀献生”的石碑上沾满了斑斑血迹,因为每杀一只,都会用鸡头在上面印上一块。下面池子里的水被不断割喉淋入的血染成暗红,台阶上摆放着几只刚杀鸡的尸体,从稠暗的水面望去,那古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景历历在目……。

庙外还有占卦算命者,看相测运者,庙里有求富增福者,拜子赐缘者……这位李将军的塑像已经不再是他当年身穿铁甲,持剑越马的一代武将,当地人们把这位带给他们血光灾难的将军卸甲收金,给他一身文官服裹身,一脸慈祥。也难怪,难得当地人们将一个和他们厮杀的敌人千年供奉,自然得将他塑造的不那么凶悍,虽然这位将军和他的十万将士最终被打败身亡。

我买了香纸和蜡烛,从李将军到他的部将一一祭拜。从将军庙出来,我立刻去找那座聚葬大唐天宝战争阵亡的数万将士尸骸的莹墓。墓在一条主街的拐弯处,除了路侧一块天宝街的街牌,没有见到任何能关于这座墓的指示。在没有读到这段历史之前,我多次从这条街前经过,都不知道这里藏着一段千年血泪史,我很惭愧,因为自己历史知识的匮乏;也为今天这座城市对这个如此重要历史的忽视感到惭愧。

经过一段弯曲的街道,我看到了公园的石牌门,虽然叫公园,但是已经被旁边的天主教堂和居民楼挤得只剩下区区一个足球场大小。几万将士如何能静眠此地呀?……万人冢坐南朝北,寓意坟墓中的唐军将士可遥望北方的中原故乡。石块围砌的墓旁没有任何可以陪衬的东西,那数得清的一点树木看得出刚移植过来不久,几个老人在那溜。后面几米外就是新建的餐厅和居民楼的窗户,在左边高挺天际的教堂和四周崭新楼房的俯视下,我跌跪在寒墓的石阶前,久久无法抬身……我头顶是无数将士千年游离故土的魂灵,土地下埋下的不仅是他们的累累白骨,还有千万个家庭的牵肠挂肚,生离死别。

在民国时重刻的“大唐天宝战士墓”主碑左右各刻一块石碑,右边是明朝云南总兵写的“唐将南征以捷闻,谁怜枯骨卧黄昏,唯有苍山公道,年年披白吊忠魂”;左边有近代作家郭沫若的一首“天宝何能号盛唐,南征一事大周张,万里京观功安在,千载遗文罪更彰,我将军诗词好,人传冤魂哭声藏,糊涂天子殃民甚,无怪蒙尘到蜀疆”。在明朝总兵郑子龙的诗里,流露的是对无名战士的深切同情和哀思。是天地同哀……。而在建国后郭氏的诗里更多的是在讥讽大唐的浮华,帝王的无能而导致的惨剧。我想在千千万万已经为国捐躯的魂灵面前,评价事件的原由是非已无必要,任何代表自己观点和看法的词语都不应该刻在历史观照的墓碑上,只有满含深切同情和凝重的字迹才能抚慰已逝和偶然来到深感伤怀的人们……

从历史文献我看到这场导致整个大唐走向衰弱的战争的起因——当在唐朝援助下已经疆域广阔、繁荣文明的属国王君带领自己美貌的爱妻去参见唐王在云南的地方长官时,貌美的爱妻被看上,并被强留。长官并不就此满足,在以后的时间里经常下令要属国皇妃去斥候。于是,在一个男人的尊严,一个皇室的尊严,一个国家的尊严被肆意侮辱。却上告无门,反被诬告谋反的逼迫下。君主含恨将冤情刻在石壁,决定向地方长官复仇雪恨。他率领群情激奋,万众一心的军民,很快攻进太守府,将地方长官那淫邪的头颅砍下,终于报到辱妻辱国之恨!。但同时也招来犯上作乱不可饶恕的罪名。

唐玄宗听到添油加醋的反叛通报,立刻命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率大军八万进攻南诏国,皇威汹汹,大兵压境。面对严峻的形势,南诏王派出特使到征讨大军中,向总帅陈述事实经过,说明事情的起因与过错在太守淫威,今意气杀之,愿谢罪请和。赔上一切损失。如果唐军执意要进攻南诏,唐南双方交战,敌国吐蕃将坐收渔翁之利。唐总帅不为南诏王的真诚求和与谢罪姿态所动,继续率大军进发,当兵行至城外时。南诏王再遣使者请和,他不愿生灵涂炭在一个有着“妙香佛国”的静土上。也不愿在先辈们竭精掸虑建立起来的共荣互助在自己手上毁于一旦。但唐军总帅此时早认为稳操胜券,这等小国弱兵,根本没放在他眼里。一再求和让他更加坚定要剿灭犯上之徒,以正皇威。于是不仅不允和,反而扣留了使臣。大战一触即发。南诏国虽小,可地理得天独厚,易守难攻,军民万众齐心,拼死护国。苦战中终于将精锐的铁甲之师大败,战事结束后,南诏王看到遍地横尸,痛心道“生虽祸之始,死乃怨之终”,“葬而祭之”,“以存恩旧”。他下令各地收拾唐朝将士的死尸,就地祭祀埋葬。据民间传说与考古勘察,当年南诏收葬唐朝将士尸骨的墓冢,有的地方称为“万人冢”,有的称“万人堆”“千人堆”,至今遗迹尚存多地。第一次天宝战争,以唐军全军覆没,主帅鲜于仲通只身逃走告终。然而,唐军惨败的消息,竟被唐朝宰相杨国忠以捷报谎奏。南诏被逼应战的事实,被歪曲为南诏勾结吐蕃,联合反抗唐王朝的谋反行为。这也最终将心甘情愿称臣的南诏国逼向了唐朝的敌人吐藩(今西藏地区)。使唐朝失去了重要的屏障,西部人们陷入连年割锯般战争恶魔的恐怖中心。

时隔不久,唐玄宗李隆基,这个开创“开元盛世”的唐明皇。轻信穷兵黩武的杨国忠,再次任命前云南都督兼侍御史李宓为主帅,向全国征募二十万远征军进攻南诏国(战卒10万,负责粮草辎重运送的兵士10万。)此次征战云南的唐朝军士,宰相杨国忠不是就近从剑南节度征调,而是从陕西、河南、河北等地征集。北方人风闻云南为蛮荒之地,“瘴气”袭人,历来去者无还,因此纷纷逃避兵役。杨国忠下令强制征兵,不从者铐送征兵所,闹得人心惶惶。于是一时之间,举国上下鸡犬不宁,妻离子别,怨声载道。此次的大征调使得中央兵原锐减,让拥兵二十万的安禄山带来入主中原的绝好机会,最终让唐明皇赔了绝世夫人,差点折了大好江山,一蹶不振。这是后话。

唐代大诗人杜甫目睹当时远征云南的唐军,写下了《兵车行》这首千古传诵的诗作:“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李白《征云南》中这样描述:……借问此何为?答言楚征兵。渡泸及五月,将赴云南征。怯卒非战士,炎方难远行。长号别严亲,日月惨光晶。泣尽继以血,心摧两无声。困兽当猛虎,穷鱼饵奔鲸。千去不一回,投躯岂全生?如何舞千戚,一使有苗平。白居易:“闻道云南有泸水,椒花落时瘴烟起,大军徒涉水如汤,未过十人二三死!”因此“村南村北哭声哀,儿别爷娘夫别妻,皆云前后征蛮者,千万人行无一回。”谁能想象得出,盛唐时期,京畿要冲,王朝腹地,竟然是这样一幅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景象。

谁都不愿去到千隔万阻,瘴毒蛮荒之地去征战,二十万心不甘、情不愿的将士,在漫长的征途和恶劣的自然环境中一路攻击前行,有一半都葬身莽林毒瘴。当剩下的这些大概十万身心疲惫的将士,去进攻养精蓄锐,已经和吐藩结盟并得到军事上的强大支持的当地军团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十万将士在激战中损失惨重,当只剩下一万多的士兵时,不知是主帅看到大败在即,无颜去见皇君,或无法面对万千痛失亲人的家庭而拔剑自刎。还是在混战中被乱箭射中。今天我们已无法考证。只有他带着李姓家族的皇家荣誉和无法完成的巨任一去不还。同时一去不回的是一个盛世王朝的辉煌……

今天我站在这场惊天地、泣鬼神事件的中心,站这个事件导致的无数白骨堆积的地方。我努力通过点滴的痕迹去穿越千古时空之漫路,让我能尽量的读出一丝片语的现场气息,虽然我知道,历史已经永远的逝去了,真相也永远的被掩埋。

我长时间坐在墓前静想:如果没有一个美丽女子被一双权势的邪眼看到;如果一段冤情能够顺利出现在最高裁判手中;如果最高权利能够体察民情,为民伸冤,惩处邪恶;如果征讨总帅能直面冤情,能够接受赎罪的诚心。如果他能清楚,鱼死网破并无益一个国家的利益,只会带来更长时间的对抗……那么这件欺凌妇女的强奸案就不用上升到需要用一个小国和一个大国的繁荣和世代友睦为代价!那么国家就不用拿几十万将士的生命来为一个叫“张虔陀”的地方官员买单!那么我们的那个时代的杰出文人们就不用在无数凄惨的家庭和现实面前,将对于一个国家政权的积极性,用伤心无奈的诗句毁灭!那么在我们五千年文明进程中如此辉煌灿烂的朝代就不会这么快就走向毁灭!那么我们这以后的一千多年的历史演变就得重新撰写。

当迁居世界各地的华人们在他们聚集地树起“唐人街”的牌坊,可以知道,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在华人们心中有多重要,这是一个可以让所有华人精神回溯一堂的朝代;这是一个让所有华人在他乡由衷地感到骄傲的朝代;这是一个在文化、气魄和社会生态至今都无法超越的时代;这是一个可以让我们将飘忽无依的灵魂静静安放的朝代;——可它就这样一去不返,空余千世情憾,万古思念……

盛世唐朝无可比拟的历史份量和现实意义。需要我们小心翼翼地揭开它古朴斑驳的面纱,需要我们平心静气来梳理发生在那段时间里的每一次重大波动,不断细细查看散落的每一个细节,以及每个小动作之间的联系。他的兴盛值得我们举杯高歌,他的衰败需要我们谨慎梳理。最终的结果是偶然?或是必然?当一个事件的发生不是一个或二个因素偶然倒致,而是三个或更多的因素促成时,它就是必然事件!那谁又应该为这个“必然”来到的千古惨训负责?——是朴实本分却不柔弱的南诏王?是曾经明察秋毫、叱咤风云,晚年贪图安逸享受、不理朝政的唐明皇?是以权谋色的太守张虔陀?是恃宠妄为的宰相杨国忠?是倾国倾城的柔顺女子杨玉环?是拥兵窥权的胡人安禄山?……是他们里面的某一个人去引爆毁灭之弹?还是他们一起浇灌了这朵焉迷之花?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不约而同的去参加这场最后的晚餐?……今天的我们这些唐人后裔们,是否还在继续着这样的重复而无奈的动作?

这是一场不应该发生的战争!因为在事件的原初的屏幕上展示的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和保护;因为这是任何一个有血性男人的正常举动;因为他在行事后有自觉的忏悔和诚意;因为他和他子孙们对于汉文明和权威的耿耿忠心,这种忠心在唐王朝颓废时依然如故。 天宝之战后,南诏虽然取得了军事上的胜利,但并没有目中无人,自高自大。更不想真正依附蛮荒的吐藩。南诏人清醒地认识到:大唐的伟大文明还是南诏人身上血液的主流,还是南诏人的精神家园。那起事前刻于石碑上的“我自古及今,为汉不侵不叛之臣……”的坚贞永远映照在片尾微弱的灯光下。也在不久后,大唐已在风雨飘摇的时期兑现了这个诺言,直至今日,这里依然是汉文化在地理上最边缘的一个中心;也是把中原习俗保存最好的一片祥和之地。

虽然史书记载那遥远时代的二次大战中让唐王朝损失将士近二十万,甚至连统帅李宓将军也最终战死,但我愿去相信当年那参战的将士并没有像史书所公布的第一次八万士兵全军覆没,而第二次激战十有八九战死的数字公布。我希望那建庙的人们就是李将军麾下剩余的将士。因为当地人们在对给他们带来血腥杀戮的敌人,在政治的高压下的祭拜心中是会压着仇恨的,虽然当地人宽容朴实,但我相信他们下跪的动作一定僵硬,目光一定呆滞!……只有满怀尊敬和思念的祭拜才会将李宓将军的遗像真正当成所有寄居他乡将士们精神归属的象征。那是将军庙真正存在千年的意义!

我还愿意去相信当年的死亡并没有这么多,相信更多本来对于这场远征的内战就没有斗志的将士,在消极的进攻下很快弃械投降,俘虏得到优待。因为一直尊崇汉唐文化的南诏王很清楚:当南诏军队里的精壮男丁在这二次大规模的战争中损耗严重,如果将这些唐朝将士留下,会成为国力空虚,地广人稀的边陲小国文化、军事、农业、等各方面强有力的重要资源。但要将他们留下,一是要对中原政权宣传这些将士已阵亡的消息;二要让这些远离故土的士兵们得到国民的待遇,感受宽松祥和的生活环境而乐不思蜀。而南诏国本来就具有这些条件。四季如靠山环海的优美环境让疲惫的军人们身心得以静养;尊儒的文化环境让他们没有隔阂的距离;甚至很快他们的清平官(宰相)也是俘虏而来的唐朝县令,他受到极高的待遇。负责王室的教育,处理国家大小事务,并协助南诏王最终脱离土藩的钳制而回归大唐的怀抱。于是在生活得以充分保障下,每年的将军祭祀日成了中原将士们一起聚会,共诉哀思离愁的盛大节日。于是“边陲异域”就在这种温柔环境和有了精神寄托安抚下渐渐成为了士兵们真正的家园。

今天我们在散居各个村庄的中原姓氏(因为当地土著的姓很不一样)的村民,和他们的各种中原生活习俗,以及每个村庄不同的本主信仰就能够意识到:这些可能是大唐将士们的后裔,他们在这块土地上已经扎根繁衍,幸福的生活了一千多年……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如果我这个时隔千年的猜测可以成立的话,那么我们战死的李宓将军就一直都高居在山上看着他的部下们在这块世外桃源上安然地生活,他不会感到孤寂!那么埋在万人冢的战士们也不会感到寂寞,因为他们的战友们和战友的后代子孙们就在旁边生活,不时会过来和他们叙叙旧,拉拉他们的家常琐事……。

天宝之战我们并没有去遗忘,也不应该随时间淡忘,它在历史上是永远无法消失的一声沉重的绝喊!在这座发生战争和掩埋忠魂的城市,今天可以忽略它的存在,将那块太凝重的殇场渐渐蚕食。但那块写有“大唐战士墓”的青色厚重石碑和旁边刻下的后世祭文是绝不可能坍塌和抹去的!我在当今人们这种淡然的态度前什么也做不了,只希望我们的城市能让出更多的空间和环境,让为国捐躯的大唐战士们能够永远静眠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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