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老表(粗坯)

2011-07-01 16:49 | 作者:鄱阳湖的风 | 散文吧首发

(长篇小说)

(粗坯)

李文旺

词曰:江西老表,江西老表,支援革命激情燃烧,江西老表,江西老表,小伙英俊姑娘窈窕,江西老表,江西老表,也曾高歌一路欢笑,江西老表,江西老表,信心百倍明天更好。

第一章

z省乌伤市是个全国百强县,说是百强县,其实在全国排名已经到了前十位了。那里因为小商品市场的繁荣而闻名全国甚至全世界。乌伤工业发达,一个本地人口只有七八十万的地方,来这里打工的外省人员达八十多万,其中江西人就达十几万。

乌伤市有企业一千二百多个,乌伤市大力袜厂便是乌伤市的一个不大的企业。这个企业只有职工一百八十多人,来自江西的职工为全企业职工的五分之一,另外稍多一些的分别是河南人,四川人,湖南人,安徽人和湖北人。。这个企业有保安三名,三班倒。其中一个保安其实就是老板王光辉的侄子,他名叫王力,是1968年出生的人。一晃到了2008年的12月份,王力四十周岁零几个月。可是办起事来,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的人竟然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

王力是一个对江西人有很大偏见的人,在他看来,来自全国的职工中,江西人是最不好说话的。其实他的这个看法只是因为个别江西人给他的坏印象。王力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江西江西,最是可气,又懒又馋,穷山恶水。”

王力的父亲王光明和王力正好相反,因为他从小出身在地主家里,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斗得十分狼狈,再加上z省人多地少,他常常为口粮担忧。一天深夜,他爬上了一辆揪斗干部的汽车,背井离乡近千里地逃到江西,在江西一住就是三年。

在大力袜厂,有一个规定:每个职工每天从厂部食堂带回职工宿舍的开水只能是每人每天一瓶。可是,2008年12月的一天,来自江西的女职工张淑贞因为这两天有些不舒服,到医院开了些药吃,用水自然要多一些,每天两瓶开水肯定是要的。她又不想人家知道这点小事,因为在她看来,厂里虽然规定每人每天一瓶开水,可是真要是偶然打两瓶开水,估计厂里也不至于有太大的干涉,再说她在厂里还是一个老职工,在大力公司已经干了三年了。于是,她就若无其事地从厂部食堂打了两瓶开水,又若无其事地拿着这两瓶开水往自己的宿舍走。

王力正在当班,他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想着昨天和三陪女邓如花的好事。啧,那个邓如花真是人如其名。长得和花儿似的,比自己整整小了二十岁,以前总是听人说老牛吃嫩草,这一回,真的让自己这老牛吃上嫩草了。他眼前好像突然出现了邓如花的影子,可是,伸手去一摸,哪里有邓如花的影子。他猛一醒,眼前不但没有邓如花,却出现了一个中年妇女。这个中年妇女不年轻也就罢了,还不算好看,而且有点轻微的结巴。和邓如花相比,这个可怜的打工妇女在王力看来就是让人恶心的人,看了会做恶梦的。

王力正远远地看见张淑贞提着两壶开水走过来了,他本想叫她站住并扣下一瓶开水。没成想,两个小姑娘正提着一个大大的旅行箱匆匆地走在张淑贞的前面。王力眼看她们那急急的脚步,中气十足地吆喝着:“站住。”

那两个小姑娘以为是叫她们身后的张淑贞,就照直往前走,看也不看王力一眼就要往厂部大门外走。

王力有一点气急败坏了,加大了嗓门喊着:“你们聋了,站住。”

两个小姑娘早就知道这个王力不是好东西,厂里的人都说他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其中一个大一点的姑娘说:“骂,骂,你骂谁呢?”

王力说:“就骂你呢,怎么了,一个臭打工的。”

那个大一点的姑娘叫何丹青,是厂里包装部的一个职工。因为不满意厂里的伙食,再加上听说厂里为职工代买回家过年的火车票,不但要职工自己出钱,还要收每个职工四十元一张票的附加费,有些家在云贵川的职工因为路途远,不在乎这一点附加费,因为要是在黑市可能要多交百十元钱才能买到票。何丹青因为家在江西,和Z省接壤,她本来就不想在这个厂里干,加上她回家一张车票才三十多元钱,却要收四十元的附加费,就一气之下提出辞职。心里本来就有气的何丹青一听说这个小子竟然骂人,也气不打一处来:“你别狗仗人势,别看你叔叔是老板,姑奶奶我现在不干了,看你还神气什么?”这时,张淑贞拿着两瓶开水也来到了厂部门口。

王力一听何丹青的这口气,心里先自有些吃惊:怎么,这个平时十分听话的小姑娘现在怎么这么嚣张,可不是吗,人家都不干了,就相当于炒了老板鱿鱼,正所谓“皇帝都不怕,还怕太监”。看见何丹青杏眼圆睁,柳眉倒竖的样子,王力心里怯了不少。不过,他好歹是老板的侄子,不能装熊样,他还是故作高深地对张淑贞说:“你给我站住。”

张淑贞怎么也不会想到,就为了自己多打一瓶开水,这个在老板面前像个龟孙子似的保安竟然会这么认真,她以为王力是在叫何丹青呢,所以就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只管照直走。

王力这下更气了:这两个小姑娘不听他的,还情有可原,本来,你两瓶开水我睁一眼闭一眼,你也就过去了,可你张淑贞一个中年妇女,如果姿色好一点还算得上徐娘半老,可是,你就连这个都算不上,还敢不听我的话,我这保安也太不值钱了吧?今天我就要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王力又说了一遍:“说你了,打开水的。”张淑贞知道是叫她,就转身回来问:“有什么事吗?”王力说:“当然有事,你先到保安室呆一会,等我问完了她们两个人,再来问你。”张淑贞一听,知道他是为自己多打一瓶开水的事,就顺从地提着开水进了保安室。

丢下张淑贞,王力又问何丹青:“哪里人?”何丹青心想:我都不干了,你还管得着我哪里人吗?就是在这儿做,我也不一定要告诉你我是哪里人,进来时哪一个人不是要复印身份证。可她又一想:和这个人在这个小事上计较没什么意思,再说如果不说自己哪里人,这小子说不定还以为我是因为自卑,不敢说是哪里人。于是,何丹青大声大气地说:“江西人,我是江西人。”那口气就像是来自中国最富裕的地方,不亚于当年的爱国将领吉鸿昌在自己的胸前挂一块“我是中国人”的牌子。

王力一听何丹青那种口气,把他气得,他心想:嗬,江西人,不就是江西老表吗?那口气好像说她来自瑞士等世界上最富的国家。你不是江西老表吗?你不说还则罢了,你江西老表我今天就要为难为难你。

可王力毕竟是四十岁的人,他也是有脑子的,于是,他故意装作一视同仁地样子说:“江西人也不例外,厂里有规定,凡是离职人员,旅行箱是一定要检查的,打开箱子。”一副命令的口气。

何丹青怕就怕王力说这个话,倒不是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想想看,在一家袜厂,难道她一个长相很很靓的姑娘会要厂区里的几双袜子吗?她不是不想打开箱子,而是因为箱子实在打不开。那是为什么呢?江西姑娘何丹青因为有两个箱子,这个箱子只放一些平时极少动用的东西,只有来厂里和离开厂里时才会动一动它,平时很少打开它,所以,她竟然将旅行箱的秘码给忘记了,这次回去,她也没有将密码打开,箱子里来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现在还是什么东西。她打算回家以后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慢慢碰,总会有一个数字是对的,现在因为情绪不好,再加上被子和一些旧了的东西扔下不带走了,所带的东西也不多,暂时也用不着这个箱子了。

何丹青说:“我的箱子打不开。”

王力说:“打不开也要打开。”

何丹青说:“真的不骗你,我有箱子实在打不开。”

王力这次更加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打开它。”

例行检查,这也不是不可理解的,可是,因为特殊情况,为什么就一定要强人所难呢?何丹青想:这是什么规定,都把职工看成什么人了。再说,虽然到处都写着厂规,可她平时看见过许多人的箱子进进出出,除了极个别的箱子会打开外,其他的照样放行。可今天他为什么要这样呢?何丹青有心不打开箱子,可是,那不是让王力这个犟驴更起疑心吗?罢罢罢,还是打开吧。可没有秘码,她怎么打开?

何丹青问:“我已经忘记了秘码,怎么打开?”王力心想:你刚才不是很威风吗?江西人,江西老表,我今天倒要看看你这江西人怎么威风?于是,他说:“怎么打开,还要我来教你吗?凡正你得打开,还得心甘情愿地打开。”说完这个浑小子流露出一种调戏的淫笑。

何丹青说:“说什么呢?我不是说过,忘记秘码了吗?”

王力以不容置辩的口气说:“忘记了,你也得打开,一个个碰。”

那个年纪较小的姑娘因为是第一次出来打工,隔了大半年才回一次家,却又碰上这样一个蛮子,她急得都快要哭了。何丹青对她说:“你争一点气好不好,我们不求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就是一千个数字吗?来,我来捻前面六百个数字,你来捻后面四百个数字,不信今天就打不开它。”

坐在保安室里的张淑贞一听说要打开这一千个秘码才来问她的事。再说,她有什么事值得这个小子问呢?不就是多打了一瓶开水吗?要不是听说这两个小姑娘是江西老乡,就是把这瓶开水倒回去她也不愿意花时间在这里等这两瓶开水。看着何丹青那慢慢腾腾的动作,张淑贞走出保安室,对何丹青说:“小妹妹,我也是江西人,我来替你开吧。”何丹青虽然认识张淑贞,只是知道她是本厂的职工,也许是江西人不太爱搞小团体吧,所以她俩来厂里半年了,竟然还不知道她是江西人。

不等何丹青回答,张淑贞那双白净而灵活的双手已经在旅行箱的小轮子上转动起来了。她的那双手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虽然她比何丹青要大得多,那手却要神奇得多,不一会儿,五百个数字就捻完了,很快地,捻到527这个数字时。嘣,箱子打开了。

王力也看傻眼了,这哪是手啊,张淑贞的这双手简直就是开秘码的机器。

何丹青说:“阿姨,谢谢你。”那个站在旁边看的小姑娘一下笑了。何丹青问:“傻妹妹,你笑什么?”

那个小姑娘说:“姐,她叫你做小妹妹,你叫她阿姨,你们这是什么辈啊?”何丹青一下也让她说得笑起来了。

王力不耐烦地说:“别啰嗦,快打开看看。”

何丹青收住了笑,忙去制止他说:“拿开你那手,别弄脏了我的东西,我给你一样一样地摊在你办公桌上看,总可以吧。”这下王力倒不好发作了,再说何丹青也说得在理,一样一样地看,不就是要检查有没有夹带袜子吗?难道还要放在显微镜下检查吗?很快地,何丹青通过了检查,看也不看王力一眼就重新锁好箱子,径直往门外走。

王力这时有些尴尬,其实他倒不是完全是要看箱子,他知道何丹青是厂里最漂亮的姑娘,是有名的厂花。王力要检查她的箱子,一是要杀杀她的傲气,二是想和她亲密接触一下,三才是检查箱子。没成想,王力并没有能够把何丹青留在自己身边多久,这全怪那个张淑贞,要不是她多管闲事,让何丹青自己慢慢开箱子,他和她不是要多呆一会儿吗?现在他把怨气全转移到张淑贞身上。

不过,临走,王力还没有忘记对何丹青说句难听的,她对着五米开外的何丹青说:“哎,妹妹,下次忘记了秘码可不要让老乡来开,最好让你老公来开,老公没空,我也可以替你开呀。”

何丹青大声说了句:“流氓。”就快跑了几步走远了。

这一次,轮上王力来收拾张淑贞了。

张淑贞说:“没有什么事,我就走了。”王力说:“什么呀?走?没那么容易。”张淑贞说:“我犯了什么清规戒律了?”王力说:“刚才是检查她们,别以为你是什么好人。”

张淑贞说:“我是不是好人关你什么事?”王力说:“我来问你,你哪儿人?”张淑贞说:“江西人。”王力轻蔑地说:“又一个江西老表。”张淑贞说:“不错,我是江西老表,江西老表怎么了,你知道江西老表是怎么来的吗?”

王力说:“哟哟哟,别说你一个女江西老表,就是个男的又怎么样,还不是成批成批地到我们这儿打工来了,还怎么来的,我管你是怎么来的,哈哈……”

张淑贞说:“亏你还是个大老爷们,也太无知了。江西老表是毛主席叫出来的。”王力说:“你骗鬼哟。”张淑贞说:“说了你也不懂,什么事,快说。”

王力说:“你不知道一个职工一人只能用一瓶开水吗?”张淑贞说:“就为这个呀,那你可以去问问医生,医生会告诉你的。”

王力说:“什么一生二生的,说了不能带两瓶就不能带两瓶。”张淑贞说:“你还不明白吗,我不舒服,就不能多带一瓶水吗?”王力说:“什么不舒服,那一个女的没有几天不舒服啊,就你特殊?”可不张淑贞说的不舒服并不是那回事,而是真的生病了,还有一点低烧,不过她不想和厂里说,她怕说了会被辞退。可是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自己说了不舒服对方还不相信,看来来软的也行不通。

张淑贞说:“我要是带了呢?”王力心想:你不说江西老表还好一点,或者你说了是江西老表,不说是毛主席叫出来的江西老表也要好一点,今天,我看你江西老表牛气什么?王力坚决地说:“说了不能带就不能带。”张淑贞心想:要是我不说自己不太舒服,那算你是行使职权,也是照章办事。可是,现在我说了,并且我也真是不舒服,又不是骗人,你小子这样做不是太无情了吗?

张淑贞带着两瓶开水就要走出保安室。王力死死地拖着她,张淑贞用力一甩,没成想,举得较高的一瓶开水撞在了保安室的门框角上了,那是用磁砖做的门框,很硬,也很有棱角。只听“嗵”地一声,开水瓶炸裂了。滚烫的开水从张淑贞高高举起的手上直往肩上、脖子上流去。虽然这是冬天,可是,张淑贞因为刚从食堂旁边的厂部浴室洗完澡回来,全身还暖暖的,所以她只穿了件春秋常穿的春秋衣,衣服薄薄的。这样,开水很快流遍大半个身子。

张淑贞凄厉地大喊了一声:“妈啊。”很快,她一面全身抽搐着、痛苦地慢慢往地下蹲去,一面迅速地想脱下那件裹着她那受伤手臂的衣服,可是,被伤的手是右手,左手脱衣服毕竟要慢一些,那种疼痛让她恨不得一下全扯光了衣服,于是,她恨命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

咔,衣服倒是撕开了,可是由于用力过猛,她一下子竟然把衣服撕出了一个大大的口子,一直破到了她的乳房处,张淑贞害羞地忙把衣服又复原到原来的样子,可是,衣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很难恢复原样。

这一刻,张淑贞的心都碎了。

张淑贞原来不是没有工作,她原来有一份很体面的工作,后来,她和许许多多人一样下岗了。可是打工竟然打成了这个样子,并且这个打工的地方,还不是别处,正是三十多年前,她自己亲眼看过的大量人口流入江西的Z省乌伤县————现在应该叫乌伤市了。自己的老家是怎么了,虽然报纸和电视也说年年有进步,可是,怎么就要年年为别人打工呢,并且是为那个以前极度穷困的乌伤人打工。人家进步得这么快,可是,自己的老家这是怎么了,不但慢慢失去了原来的辉煌,连城里原来的工人也要为别人打工,并且有的连打工还不可得—————就像鲁迅多年前说的那样——————做奴隶而不可得————窝囊啊,这真是极大的窝囊。张淑贞虽然是一个女流之辈,可是,她也没有狭隘到要让江西人一万年走在人先的地步,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本也是十分正常的事,可是江西老表再窝囊,也不能这样子任人吆喝着当奴才啊。张淑贞的老家在江西中部————乐丰县,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有人口七十万的县份。虽然乌伤人到那里有近千里路程,可是,在六十年代,每年涌入江西乐丰、并且慢慢变成江西老表的人不下一万人。张淑贞小时候听得最多的儿歌就是:“乐丰乐丰,全国最红,一日三餐,饭香酒儿浓。”

想想那时,再看看现在,张淑贞心里的伤比身上的烫伤要深得多————深得多得多。

其实,就是在下岗之后,张淑贞也并不是无路可走,她的表哥白跃进在老家当县长。凭着表哥的本事,要给她找一个工作是并不能的,可是,这是一个铁面无私的表哥,张淑贞又是一个极不愿意求人的人。不是吗?人的性格好像是有遗传似的,张淑贞不想求人,因为她的祖上都是那种只能同情别人,绝对不想别人来同情的一类人。张淑贞的外祖父是一个革命烈士,早年出生在一个很有钱的人家。可是,为了革命,他背叛了自己的家庭。解放后,人民政府想照顾烈士的后代————张淑贞的母亲,可是她一口谢绝政府的照顾。

张淑贞正在伤心的时候,围过来一大伙人。其中有几个就是江西人,并且这几个江西人中男人居多。保安看看势头不好,赶紧打电话通知老板。

老板王光辉来了,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张淑贞,想扶她起来,可是看着她那被扯破的衣服,他很是尴尬。王光辉只得拿起手机,他正想拨打120。王力惴惴不安地问:“叔叔,给谁打电话?”

王光辉一脸怒色说:“还能给谁打呀?赶快叫120啊!”

王力胆怯地说:“不用打了,120已经上路了,是我通知的。”

王光辉轻轻地对着王力耳语着说:“算你小子聪明。”不一会儿,120来了,几个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地将张淑贞抬上救护车。

120救护车刚一鸣响启动的声音,王光辉就指着王力的鼻子轻声地骂起来:“你小子,就是不争气,我看你还怎么收拾。”

这时的王力,已经不再是先前那种神气活现的样子,那神态,活像一只被打败了的哈巴狗,可是,他虽然心里很虚,嘴还是很硬的————正像一只煮熟的鸭子。他现在的原则是能推则推,能推多少是多少。他说:“叔叔,这不关我的事。”他望了望正被120拉走的张淑贞,走上前说:“叔叔,这真的全是她自己的错。”

王光辉说:“你还有一点人性没有?人家都这样了,你还不肯承认一点自己的错误,早就告诉过你,公道自在人心,不要以为你自己聪明,比你聪明的人多的是,可你就是不听。快,你马上打个车去医院一趟。”

王力一脸无辜的样子说:“叔叔,真的不是我的错,我等她出院了再去看看就不错了。”王光辉说:“你去不去?”王力坚决然而又十分小的声音:“不去。”那声音好像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王光辉从人事部经理那里接过大衣,被在身上,恨恨地看了王力一眼说:“你不去,我去!”王力上前抱住他叔叔说:“叔叔,你也别去,你这一去,我就有不可推托的责任了。”

此时此刻,王光辉让这个混蛋气极了,有一句话他前面就想说,现在他不想忍耐了:“王力啊王力,你知道你是怎么来到这个……”王光辉本来是想说“这个世界的吗?”是啊,当年,哥哥王光明把这小子从江西偷来之后,是王光辉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的。可是,猛一想,王力的身世,连我哥哥————王力的父亲王光明都没有告诉他,自己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说出来呢?如果说了,既是对王力的打击,也是对哥哥王光明的不尊重。所以,他马上改口说:“这个公司的吗?”王力让叔叔的话说得莫名其妙,可是,也不能说他叔叔的话一点道理也没有,因为,凭着王力素质,是没有几个单位会聘用他的。所以,王力对于这句话除了莫名其妙以外并没有太多在意。

王光辉用手把王力的双手推开,王力就是不肯放开,王光辉一甩,挣脱王力的拥抱,王力见叔叔真的生气了,有些害怕,这样,他的双手就离开了王光辉的身体,只是抱住了他的双腿,这时,王力想起了自己因为长期寻花问柳,家里的经济也不怎样,真要是承担了这个责任,今后的日子也不好过,想到这里,他那抱着王光辉双腿的手更加用力了。王光辉知道,在现在这个法制社会,人更得讲良心,应该承担的责任绝对不可推托。于是,他用力抬起一只脚,高高地抬起,正想狠命朝王力踢去,可猛一想:王力再浑,还是自己的亲侄子啊。他稍稍减小了一些力度,不过,因为起腿高,王力还是受不了来自叔叔的那一踢,猛地放开了他的叔叔。

王光辉坐上自己的小车———————这是乌伤的老板们几乎人人都有的专车,朝乌伤医院的方向驶去。

王力在烫伤张淑贞之后,接连三天没有去医院看望张淑贞,王光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又过了一天,王力被通知不要去上班了,他叔叔王光辉撤销了他保安一职。

在家里坐立不安的王力整天对着他父亲王光明为自己开脱罪责。王光明虽然七十岁了,可是,他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他三番五次要王力去医院看看张淑贞。王力说:“爸,你真的不了解情况啊,当时是张淑贞她自己举起水瓶,把她自己烫伤了。怎么能怪我呢?”

王光明说:“再怎么样,你去看看人家又怎么了,这不是等于厂里替你负责了吗,你要不是有这个叔叔,小子,你打光棍去吧。”

王力说:“爸爸,你怎么那么向着那个女江西老表呢?到底是我是你孩子还是她是你孩子,你怎么胳膊肘儿往外拐啊。”

王光明说:“你都是四十岁的人了,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这不是往哪儿拐的问题,做人得有良心。”

王力说:“爸,就为了这事,我弄得工作都没了,你还说我没有良心,你还让不让我活啊。”

王光明说:“你没有工作,还可以重新找,你有一双健全的手,有健全的身体,再说你叔叔以后也不会长期不管你吧。可人家张淑贞怎么办?”

王力说:“爸,你怎么和那些江西老表一个鼻子出气啊。”

王光明说:“你这是要气死我呀,你这个不成器的人。怪不得你老婆常常和你吵嘴。”

王力说:“不就是一个江西女人吗?要是其他地方的人还差不多,江西老表,我最看不起,再说现在的妇女的地位还不如以前,江西女人就更不值钱。”

王光明说:“你再说一遍。“

王力说:“江西女人不值钱。”

啪,一记耳光,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了王力的脸上。

王力说:“你……你……你,你打我。”

王光明说:“我打你怎么了?”

王力说“就为了一个江西女人,你竟然要打我,你不是我爸。”

王光明:“………………”

王力说:“好,你打,你打。我今天还就不活了。”

王力在其他方面是说什么什么也不能算数的,唯独这句不活了,他倒是说到做到。一次是因为他连生了两个女孩,他说不活了,真的喝了农药,好在救治及时,又救过来了。还有一次,因为一个新来的职工和他吵了几句,他把那个个子小小的职工打得掉了五颗牙。气得他叔叔停了他半个月的职,王力一气之下,又悄悄地躲到一个地方去上吊,就在他快快要咽气的时候,他又一次被人救了。

这一次,王力又一次说不活了,王光明真想说一句:“你不活了倒好。”可是。自己的儿子再浑,也不能把他往绝路上逼啊。再想想王力在成家立业之前,是王光明又当爹又当妈地把他一手拉扯大的啊。

哎,这孩子的身世真的很可怜,吃了几个月的奶,就变成了个没娘的孩子,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和自己也有关系啊。谁让自己在那样困难的条件下让这个小子来到人间,谁让自己要去骗人家江西女人,要不是王光明把他从江西偷偷地抱出来,也许,他今生今世就是江西人啊。自己为了要下这个小子,年轻的时候就作孽——————而且是作了大孽啊。今天王力成了这个样子,也算是上天的报应啊。

王光明好想把王力的身世告诉王力,不然的话,自己虽然还只有七十岁,照现在人的标准,还能活个十来年也未可知。可是,最近自己的感觉越来越不好,好像是一个月不如一个月了。要是那一天自己突然去另一个世界了,再不告诉他,自己这一辈子也许就没有机会交代他的身世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不要说指望他替自己将功折罪,也不要说报答江西人的养育之恩,就是想让他不再和江西老表作对就已经是奢望了。

唉,说了吧,说了吧,一个声音在说。

千万不能说,千万不能说,另外一个声音在说。

是啊,如果说了,这小子受得了受不了呢?平时说说他,他尚且要寻死觅活,如果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了,他还不得死上三次。

王光明正在犹豫着、矛盾着,这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的矛盾,比当时把他从江西带回乌伤还要伤脑筋。当时自己也十分难以决断下来,带孩子走吧,对不起江西老表,不带孩子走吧,自己又要一世断了香火。就凭自己当时一个地主的后代的身份,不要说是家里还很穷,就是不穷,谁愿意嫁给一个地主人家,至于江西那个妇女家里,人家是红军的后代,当地人还把王光明当成一个知识分子来对待————因为自己家里在解放前是富户,读了几年书。当时王光明想:就算是自己逃回了老家,那个红军的后代还只有二十八,将来要重新成一个家不成问题。

要不是老家到江西来外调的风声越来越紧,他也许一辈子就是江西老表了。后来,乌伤老家的人听说已经查到了乐丰县公安局,他才匆匆地带着小孩离开江西,回到了乌伤老家。

可是,谁能想到,四十年后,这个让自己提心吊胆了很长时间的王力竟然又一次让他大伤脑筋,并且是最难的作出决断的一次。

唉,一晃四十年过去了,那时候伤脑筋,毕竟自己还年轻。现在自己已经七十岁了,真是泥菩萨过河————自顾不暇啊,可却偏偏这小子又出事了。要不是这次伤了江西人,王光明也想咬咬牙,让这一世的内疚带到棺材里去,就算是要受老天的报应,还是让自己一个人去另一个世界去接受吧。可是,现在不行,本来,就已经对不起江西人了,这次再不说出来,恐怕自己老了老了,还要进疯人院,那才是天大的报应啊。

王光明想到这里,他决定孤注一掷了。大不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又要寻死觅活。再说,也许和十几年前不一样了,自己毕竟七十多岁了,他这个活宝就是再不成器也不至于威胁年老的父亲吧。

王光明抚摸着王力那刚刚挨打的脸,对王力说:“孩子,你坐过来吧,我和你说一件事。”王力说:“说什么说?你刚刚都在打我,现在我也没什么和你说的。”

王光明说:“孩子,这可是我隐瞒了你四十年的事啊。现在也该是告诉你的时候了。”王力只是默不作声。王光明想:毕竟自己刚刚打过他,他不作声就算是默许了啊,刚刚挨完打还能指望他向你点头吗?

王光明似乎很累,他用手指了指旁边的一条椅子,示意王力坐下。王力也不理他,继续梗着个脖子。

王光明说:“不错,现如今,人家江西那儿好像是发展得慢一些,可是,你小子不知道啊,你小的时候,江西老表的生活,那可是不得了好啊。”王力愤愤地说:“还能好到哪里去?”

王光明说:“好,你小子问得好,好到哪里去?到底好到哪里去呢?这么和你说吧,在我看来,那就是全国第一,全国第一你知道不知道?”王力说:“你又不是江西老表,你怎么总是替江西老表吹牛呢?”

王光明说:“不错,我的确不是江西老表,可是我们家有人是江西老表啊!”

王力让他爸爸的话给说愣了:什么,我们家里有人是江西老表,真是好笑,我们家里总共就这五个人,父亲王光明、王力两夫妻,还有就是两个丫头片子。两个丫头片子是他看着在医院产房生下来的,自然是本地人。难道自己的妻子真的是江西人,不可能啊,她在乌伤市有三个叔叔,两个姑姑,全是乌伤本地人,她一个人怎么会是江西人呢?不过也难说,说不定是从小从江西抱来的呢?

王力说:“你是说周云兰是江西人吗?”周云兰是王力的妻子。王光明摇了摇头说:“不是,她是正宗是乌伤人。怎么说她是江西人呢?”王力急了,说:“那你说,到底谁是江西人啊。”

王光明说:“你,你是江西人啊。”

王力发狂似地笑着说:“真好笑,我只知道我从小就没有妈,可从来没有离开过家呀,我怎么会是江西人。你是老糊涂了吧。”王力竟然爸也不叫一声,直呼“你”了,并且说王光明老糊涂了。王光明并不计较,因为他觉得,王力一直看不起江西老表,突然说他是江西人,他肯定是觉得受了莫大的污辱,这时候不叫一声爸,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王光明又指了指那椅子,再次示意他坐下。王力这次倒要听一听他爸是怎么胡说八道的。于是,他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去了。

王光明说:“孩子,你小时候真是江西人啊。不过,这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说得明白的啊。那还得慢慢从头再说呀。”

王光明见王力不说话,以为他是认同了他的话,就接着说:“孩子,你的身世还得从我逃到江西说起呀。”

王力一听他爸说到这里,他一身都像是在发抖,这五年来,他没少讽刺和挖苦过江西老表,可是自己却被告知就是江西老表,那对他是一种多么大的打击。从爸爸那种神情来看,自己还好像真是江西人。他好象一下子被扔进了冰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王光明看着他那个样子,既好笑,又觉得好气。他冲着儿子王力说:“你对江西老表真是太不了解了啊。我说江西的生活水平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是全国一流的还一点也不夸张,你听说过大寨吧?那时候不是常常说农业学大寨吗?可是在我看来,我到过的乐丰县,那个生活水平可是好得不得了,那比大寨不知道要强多少。”

王光明也不管王力在不在听,今天,他无论如何要把王力的身世说出来,不然,王光明的心里堵得慌。

王光明说:“孩子,你不是说你没有娘吗,现在我告诉你,你有娘。”

王力说:“你真是糊涂了吧?我哪儿来的娘?”

王光明说:“真的,孩子,你有娘啊。你的娘就是江西人啊。”

王力一听王光明说得这么清楚明白,他有些相信了。不过,对于他来说,有没有娘倒没有关系,问题是有个江西的娘,他十分郁闷。

王力说:“快别说了,没娘的日子我都过了四十多年了,就是有娘又怎么样?”

王光明百感交集,四十多年前的一幕幕就像过电影似地在他眼前浮现。

第二章

1967年,那是一个十分动荡的时期,整个国家机器几乎陷于瘫痪,武斗在全国各地蔓延。据后来有关资料统计,文化大革命中,为期三年的武斗中,因打斗死亡13万7千余人,303万余人伤残。

王光明当时二十八岁,因为家里是地主,根本没有人向他提亲。和他一样年纪的人,有的小孩都开始读小学了,可是他,还是光棍一个。对于王光明来说,成家立业其实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是一天忙到晚,竟然连个温饱都难以解决。在乌伤,人平农田只有七分,一个七口之家也只有五亩水田,严重的人多地少。再加上农业科技很落后,水稻单产十分的低,许多人家吃了上顿缺下顿,贫下中农是这样,像地主富农等等成分高的人尤其这样。

王光明的家在乌伤县廿八里公社王家湾村,所谓廿八里公社,顾名思义,是说这个公社的领导机构所在地离开县城有二十八里地。王家湾有一个明文规定,凡是出工的社员,贫下中农,每人每天定量为一斤二两米,富农为9两米一天,地主为8两米一天。

随着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日益深入,斗地主的风声越来越紧。在那个年代,连当地贫下中农的生活都十分紧张,王光明小时候读过一些书,知道陈胜和吴广的故事。他最欣赏陈胜的一句话:“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死国可乎?”现在摆在王光明眼前的现实是:出外闯荡固然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也许有一条好路可走,也许前面是一条更为崎岖的路在等待着他;可是,在老家就有好结果吗?一方面是饿着肚子,一方面,还要接受造反派没完没了的批斗,更让人伤心的是,自己一个奔三十岁的人了,长得也有模有样,在十里八乡都是出众的,可是从来没有哪家的姑娘和他相过亲,更别说是有人愿意嫁给他。

如果一辈子不能成家,就算是丰衣足食,就算是没有人来批斗,那也是生不如死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王光明没有想像过爱情的甜蜜,也没有期待过小家庭的幸福,因为自己不配啊,出身在地主人家的人好像根本就不是人一样,社员们谁都可以对你呼来喝去,要是碰上了挨千刀的造反派,你的命运就更是运交华盖、破屋漏雨了。王光明唯一能想一想的只是:能有一个不让他做恶梦的妻子,能给他传宗接代的女人,至于这个女人有没有文化,家里有没有钱,农活干得好不好,全都无所谓,可是,就是这样,也没有一个人给他提亲啊。

王光明想出外去谋条活路,要去就去江西。听说江西老表的生活挺好,可是,江西老表的生活真的那么好么?万一只是道听途说,万一江西老表的生活并不是那么好,或者,就算是江西老表的生活很好,如果江西人对待外地人十分苛克,如果江西人对外地人十分不友好,那么,出外不也是死路一条吗?可是在家里是明摆着的死路,出外就算是死路也不过如此。真所谓:出外亦死,在家亦死。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如到外面去碰一碰运气。自己比一般的贫下中农更有文化,如果长期呆在老家,不到外面闯荡,不但生活不如贫下中农们,搞得不好还会一辈子断子绝孙。

王光明听说江西和自己的老家Z省完全不同,Z省是人多地少,江西正好是人少地多,虽然Z省的人口比江西多得并不是太多,可是土地面积要少上六万平方公里,那可是一个相当大的数字,因为Z省的总面积只有十万平方公里啊。他还听说自从解放以后,就不断地有Z省人背井离乡来到江西。最近,王光明从《人民日报》上得知,江西有一个县的人口竟然有三分之一是从Z省逃难去的人。这张《人民日报》大大地坚定了王光明离开老家的信心。远到四川、河南,近到湖南、安徽,人们对于江西老表这个称呼十分羡慕。

王光明听到过一个笑话,说的就是江西的事:说在江西,不论是公社干部还是大队干部,几乎人人都有一块手表。个别富裕的生产队,生产队干部也是人人手上一块铮光瓦亮的手表。在那个年代,多少人为了吃饱饭而苦苦挣扎,又有多少人为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穿而绞尽脑汁,在江西,一个小小的干部竟然能够拥有手表,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啊。有人说,在江西老是看到手表,于是,就把江西人叫做老表。不管这个说法怎么样,反正王光明知道,在老家乌伤,别说是公社干部,就是县里的干部也没有几个人能有手表啊。

读过一些书、识文断字的王光明并不糊涂,他对于江西老表这个称呼知道得十分详细:江西老表,这个称呼还是毛主席最先叫出来的。早在延安时期,中央警备团有一个团长是江西人。毛主席在延安呆得久了,十分思念曾经长期战斗过的井冈山、赣南等地方,再加上毛主席对于和贺子珍这个江西妹子的离婚有些歉意,所以,每当毛主席看到那个中央警备团的团长,就亲切地叫他为江西老表,一来二去,叫得次数多了,叫的时间久了,江西老表就这样叫开了。解放以后不久,中国人民解放军授勋,来自江西的不少人都当上了将军,毛主席每次和这些江西籍将军交谈时,总要微笑着叫一声江西老表。

王光明想:唉,在老家,没有饭吃,还要经常被批斗;如果到江西,做一个江西老表,不但衣食无忧,温饱不成问题,说不定还能讨上一个老婆,毕竟,天高皇帝远,到了千里之外的江西,谁能知道自己的身世,至少比在老家当一个清清楚楚的地主好得多。啊,做一个江西老表,是多么让人向往的生活啊。啊,去江西,做江西老表,像那些已经在江西十年二十年的老乡一样,做一个地地道道的江西老表,真好。

虽然这是一条十分不平坦的路,如果让人发现了自己是一个地主分子,不管哪儿的人对一个地主分子都是不会客气的。也许要被遣送回老家,也许要被当地的人一顿臭骂或臭打,再遣送回来,可是,即使是这样,也总比在家里活活饿死强啊。现如今,贫下中农的生活也许勉强过得去,在老家,人多地少,饿死的四类分子真的太多了。咬一咬牙,冒一冒险,说不定就能柳暗花明呢。王光明听说过狼牙山五壮士的故事。那是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抗日战争中,五个战士明明知道往山崖下面跳是十分危险的,可是,由于弹尽粮绝,前有高山险崖,后有大量的日本鬼子的追兵,五个壮士不得不选择跳崖,最后竟然还有一个壮士生还(其实有两个壮士生还,当时大家知道的只是一个人生还)。这次去江西也是迫不得已,更何况大家都说江西老表的日子十分红火,也许这一跳就能从糠箩里跳到米箩里呢,那可真是从地狱跳向了天堂。就算是被除数人发现,遣送回家,但遣送的过程中也不至于不管饭吧。只要管饭就行,人啊,活到这个份上,还要什么脸啊,有一口饱饭吃比什么都强啊。要说苦一点,可能遣送回老家以后会苦一点。可是,谁知道呢?也说不定,人家看在我敢闯的份上对我网开一面呢!也许,只要是在江西看到了生活的前程,也许本地的贫下中农也需要我指点迷津呢!到那时,他们就是想恨我也恨不起来。这样看来,尽快地离开老家,逃到江西谋生成了王光明毫不动摇的主意。

这一晚,王光明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自己坐着火车来到了江西。

王光明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坐火车呢。一下火车,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许多。啊,这就是江西吗?江西怎么那么漂亮啊。你看,远远的地方有一幢漂亮的房子,人们说那是当年闽浙赣苏维埃军部的指挥所。再走近一看,还能看见当年的马厩,再走近一看,还有当时红军用的电话呢,还能看见共产党的头头方志敏的卧室呢。噢,不,不,王光明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还要来看这些红军的东西,还要看这些苏维埃的东西。要不是这些红军,要不是后来的解放军,要不是这些共产党,他们家里也许会过上人上人的日子,就算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种尊贵不再拥有,可是也不至于会像现在这样吧。现在,现在,唉,你看看人家骂我骂得有多伤心。什么:地主富农,天天化脓,欺负贫农,子孙变穷。是啊,你们就是让我的子孙变穷也好啊,我王光明好歹还算有子孙啊,可是,我……我……我这个二十八岁的人到现在连女人的手都没有摸过啊,我哪里来的子孙啊,难道看一看女人也能让她怀上孩子吗,要是那样,世界不就乱套了吗?我但凡有个一男半女,别说是天天受斗,就是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啊。也不知道是那辈子造孽,要把我害成这样。是,我爹是不好,我爹是心恨,可是,解放的时候我才十岁啊,要是从起红军的时候算起,我就更小,啊,不,不,不对啊,不对,不是更小,那时候还没有我啊。就算是从1949年算起,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啊。老天啊,老天,你也开开眼啊。还有些伢子唱着:牢记阶级苦,莫忘血泪仇,坚决斗地主,别让他抬头。唉,共产党啊。可是,现在的社会,共产党的干部不是也有许多被打倒的吗?这世界是怎么了。看样子还不能怪共产党,要怪就怪我们老家穷。江西不是也有地主吗。可是听说,江西的地主就是现在的生活也比我们这儿的大队干部强啊。这么说来不能怪共产党啊,不能啊,不能。既然不怪共产党,方志敏的卧室我为什么不去看一看。不管他是为谁打天下,也不管他是要斗争谁,更不管他是为了谁的利益,他生长在江西,我生长在乌伤,我和他没有什么关系。要说有关系,我王光明还是很羡慕他的,真的很羡慕他。据说方志敏长得一表人才,还有很好的口才。听说那个代表地主阶级的国民党想出他的丑,逮捕他以后,开大会让他示众,来听的人有几万人。这个方志敏能够把示众会开成了号召民众的会,这个江西老表真的是个大英雄,真的很了不起。这个江西老表还能让国民党的兵士为他做工作,替他传送了大量的文稿,佩服啊,佩服,我的方大伯。

王光明来到了马厩旁,看了看,记得他三四岁的时候,他爹就租过人家的马用,要不怎能是地主呢,这个东西也没什么新鲜的,他又走了几步,来到了电话机旁。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

王光明猛地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个多么荒唐的梦啊。

也难怪,人们都说是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的情景,他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多次。因为文化大革命以来,虽然活在世上的共产党大头头屡屡受批斗,像方志敏这样为革命牺牲的大人物反而平安无事,应该怎么宣传,照样怎么宣传。也许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们知道,打死老虎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所以,在对待革命先烈问题上,倒也和文化大革命前没有太大的差别。

真是“好梦不成真,痛苦增几分”啊。要是在梦里不醒过来,那是多么好啊!那真是个世外桃园啊,要是能够的话,我宁愿“不辞长做梦中人”啊。这个梦到底意味着什么呢?王光明不得而知,他小时候读过令狐楚的诗歌:胡风千里惊,汉月五更明,纵有还家梦,犹闻出塞声。可是,他现在的梦正好相反,不是还家,而是想离开家乡。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谁愿意离开自己的老家呢?毕竟是背井离乡啊,都说:在家千日好,出外半天难啊。可是,自己现在的这个家还是家吗?没有孩子不说,连老婆也没有,老婆没有不说,连个女人的影子也难得看见。虽然自己读了些书,可是,我到哪里去找黄金屋啊,我又到哪里去找颜如玉啊,连个黄脸婆也不见一个。自己已经温饱无着,老婆孩子也远在天边,再不走更待何时。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树挪死,人挪活”吗?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不是十足的痴汉吗?那些造反派,那些红卫兵,打起人来是够狠的。怎么狠?听说过江西有一个集中营,那些人的手段可能和集中营里的人差不多了啊。王光明想:人家说白日做梦,意思是那事是不可能的。啊,自己做的这个梦是在晚上啊。晚上做的梦一定能够实现,啊,这个梦不是给我指明了前途吗?走,今晚就走。啊,不,不,我还有个弟弟王光辉,才十二岁,我要是走了,谁来照顾他呢。管不了那么多了,再说我王光明其他东西一无所有,可是还有两个叔叔啊,并且这两个叔叔是贫农。贫农,可是一块金字招牌啊。虽然父亲在世时也剥削过他们,可好歹是亲叔叔。1967年7月的一天,大概是晚上六点钟,王光明将存放了六个月的酒拿出来了,为了能在凌晨一两点钟走得顺利,他必须得先好好地睡一觉,而又睡上一觉,他不多喝一点酒是睡不着的。

喝完酒,他睡得香,大概从七点一直睡到了次日的凌晨一点。拿了些日用品,朝自己的家(如果那四间草房还算是家的话)深深地拜了拜,就上路了。

王光明走了三十里,大概是早上五点来钟,他来到乌伤县城。此刻,他又累又饿,他摸了摸身上,还有二十个早就准备好的米饭团团,要是照他的胃口,一口气吃下十个不成问题。可是,这二十个米饭团团他是要打算吃到江西的啊。现在吃了,以后怎么办?可是,不吃又实在受不了,他只好拿出六个米饭团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过这六个米饭团团之后,他觉得浑身有劲多了。只剩下十四个米饭团团了,怎么到得了江西啊,这才走了三十里路啊,据说到江西中部有将近一千呢,就是和Z省交界的地方也有四百多里啊。这才十几分之一啊。哎,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现在的路在哪里啊。实在不行,到了有人家的地方讨着吃,虽然很不好意思,可是谁叫你是乌伤人呢?谁叫你是地主的儿子呢?你不吃苦谁吃苦啊?问题怕讨都讨不到啊。这年头,除了江西的农民过得好一些,哪里的农民不挨饿呀?要是真讨不着,不会饿死在街头吧?唉,要死还不就死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打自己走出村里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也许死了倒好呢,总比这样饿着肚子还要受批斗强一些吧?

虽然王光明身上带着十元钱,可是,这是他的保命钱啊,不到万不得已经是不能动用的。出远门,十元钱是很容易花掉的啊。尽管王光明很少出远门,他没有机会、也没有钱出远门,可是他知道,坐火车去外地比坐汽车便宜得多。王光明一到县城,就直奔火车站。可是在乌伤火车站,让他很是发愁。虽然是双抢期间,县里、公社一直到大队,明令禁止社员外出,如果发现谁擅自离开乌伤,就要以破坏农业生产论罪。可是,命令归命令,由于武斗猖獗,发完命令之后很少有人来具体落实,再加上不少社员实在吃不饱饭,有些人有亲戚去了江西,说是江西不但能吃饱饭,还有不少钱用。于是,这几天去江西方向的人太多了。车票很紧张,有些人为了为了能够出去,不得不买第二天甚至第三天的票。

啊,这哪是火车站啊,这不是一处逃难集中营吗?望着火车站乡亲们急切想离家的样子,王光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几百年以来,有多少人说自己的家乡是天堂,可是,有哪一个天堂会是这个样子呢?不要说是世界上,所有的宇宙也没有这样的天堂吧?

王光明实在无计可施,他想一路走着去江西,可是,去江西近一千里地呢,那样也许更加得不偿失呢?可是,可是……唉,同样是中国人,怎么差别就这样大呢?

王光明一边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转悠,一边吃着一个饭团,王光明刚刚吃完这个饭团,他远远地看见一辆卡车,两个戴红卫兵袖章的人走上卡车。这两个人,长得真是有些滑稽,一个像说相声的马季,胖乎乎的;一个像是相声前辈马三立,精瘦精瘦,不过这个瘦子还是个书生,架着一副眼镜。这两个人一上车,卡车就发动了,呜呜地吼着,车下走过来一个人用乌伤话问车上两个人:“这么早,你们干什么去啊?”显然,他们是认识的。车上的那个胖子正调试着方向盘,一边大声回答说:“去江西。”车下的那个人又问:“真好的机会,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去过江西呢?听说那边的生活比我们这儿好得多啊!”胖子把手一招,车下的人自动走过去,胖子耳语着说:“你以为是什么好事啊,我们这是去抓人。”车下的人问:“抓人?抓谁啊?”胖子幸灾乐祸地说:“这是秘密。”因为是晚上,再加上他们后面的话声音小,王光明根本不知道这车上的两人是什么人,但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要去江西。等车下的人走了,街上一片寂静,王光明迅速地爬上了卡车。

王光明十分庆幸自己能够搭上一辆车,就好像是在洪水中央的旱鸭子抓住了救命的物件一样。可是,去江西的路还很远,要是路上要解手可怎么办啊。再说吧,再说吧,他这样安慰自己。要是知道这辆车上坐着什么人,给他三个胆他也不敢坐啊。那辆崭新宽大解放牌汽车上坐着两个造反派头头————其中一个头头还兼着驾驶员。他们没有说假话,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到江西去抓人。他们抓的可不是一般的人,这个人就是正在缉拿的乌伤县委书记。

这两人此行正是要将那个县委书记抓回乌伤批斗。这乌伤县委书记因为不甘屈辱,向他的老战友传递了信息,被他那当中央领导的战友暗中保护,送回老家。说起这位县委书记,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早年间曾经跟随方志敏战斗过很长一段时间。

天就这两个人能够将那县委书记抓回来吗?这个自然不用担心,因为先期已经有五个乌伤当地的红卫兵去江西了,他们是坐火车去的,为了将这个乌伤最大的走资派押送回来,他们必须用卡车,而不是坐火车。

车一上路,车上竟然传来了歌声,王光明在车上听得真真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到江西去旅游…………”王光明要不是在车上,一定会让这歌声逗笑起来的,可是,现在怎么能笑呢?一笑,不全露馅了吗。他是瞒着这两个人上车的啊。

卡车在路上走得很慢,四个小时才走了一百里地。路过乌伤县的上级主管地区————鑫丰行署时,十分不巧,正赶上当地的武斗。一颗流弹将坐在驾驶员身边的瘦子打伤,好在他的伤不是致命的,伤在了他的肩头。要是再偏离一点点,随便是心脏还是头部,那都是要害部位,这个头头就一命呜呼了。

大概是上午十点,这时,王光明躺在卡车已经让小便憋得有些受不了了,他正想着怎么下车方便。一阵刹车,卡车停在了鑫丰地区的一个街道医院里。胖子忙将那受伤的瘦子扛下车,可是,这个医院并不大,只有五间房子,问了半天竟然没有一个医护人员,只有一个看门兼收发兼搞卫生的大爷。再一问,才知道医生全搞武斗去了,来不来还要一个小时后再看。现在,车上的王光明已趁机下了车。他解开裤子,就是一阵过瘾式的狂放。放完了小便,他知道瘦子找不到人治病。他觉得大好的机会来了,他要大显身手了。南方的口音,隔开一百里就很不相同。在这百里之外的地方,他和车上的人是操同一种语言————乌伤话,那就是乡音啊。亲不亲,家乡人。再说,王光明的父亲年轻时候做过医生,后来因为有钱了才购买田地成了地主。王光明虽然没有正式学过医,但是,他脑子活,耳濡目染,他颇懂医道,对于处理目前的伤势还是游刃有余的。

王光明用乌伤话和这两个造反派兵头头寒暄了一番,那两个人倍感亲切。接着,王光明又说要替瘦子治伤。这真是瞌睡人遇上了枕头,这才叫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啊。胖子和瘦子高兴得恨不得把王光明亲上一口。

王光明利用医院的条件,娴熟地为瘦子治伤。一会儿,瘦子的伤处理好了。王光明这才明知故问地说:“两位老乡,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啊?”瘦子抬了抬眼镜,说:“去江西,抓当权派。”

王光明故意装着十分惊讶的样子说:“真的啊,你们不会是和我开玩笑吧?”胖子一听很有些不耐烦,要在平时,他这个红得发紫的头头早就发火了,可是想想,刚才是王光明救了他的同伙,就很平静地说:“真的,我们是去江西老表那里。”

王光明假装惴惴不安地问:“你们……你们能不能捎上我一程。”

那个瘦子毕竟受人救治之恩,就忙说:“要是同路,没有问题啊!”

王光明心里有底了,自己也是要去江西,怎能不同路呢?他赶紧说:“我也是去江西。”

看得出来,瘦子明显比胖子说话更算数,瘦子马上又说:“上车。”说完他又好奇地问:“哎,你去江西干什么?”

王光明知道他们对江西也不了解,就随口说:“我去江西走亲戚。”

瘦子还想再问,可一想刚刚已经叫人家上车了,再问就有点多余。他只得挥了挥手,示意王光明上车。王光明十分庆幸,这下可比原先更好,原先只是偷偷上车,总提心吊胆,不但大气不敢出,就连大小便也不好解决。

现在一切全妥了。

第三章

一路颠簸,整整十个小时,来到了江西。进入江西境内不到一百里,景象和乌伤大不相同。王光明身上那十四个米饭团团早已经吃光了,他看到江西到处是鹅鸭成群、富足繁荣的景象,心里十分羡慕,早就听说过江西的板鸭很有名气,一来江西才知道,江西到处是粮食,六畜兴旺,制作板鸭才有足够的物质基础啊。哪像自己的家乡,连人都吃不饱,哪里还有畜牲们吃的呢?

王光明也不知道自己要去江西哪个地方,但是他知道,自己整整两天,只吃了二十个米饭团,每当那两个老乡去吃饭,他都在车上默默地吞着口水。那两个造反派出的是公差,自然吃饭不愁,每次吃饭还请他去。可是,他能去吗?自己不是走亲戚吗?怎么能吃人家的东西呢?饭团吃完之后,他也和那两人上过一次馆子,不过他吃的是最便宜的江西快餐————打卤面,一毛五分钱一大碗。

瘦子问王光明:“你亲戚到底在江西哪个地方?”

王光明说:“这是个好久不太来往的亲戚,我只知道大致的地方,你们不是要经过南昌吗,到南昌还有一百里的地方,你们停一停车。”那两个头头答应了。

在离开南昌大约一百里的一个县城,王光明下车了。说走亲戚,纯粹是骗那两个老乡,他一走下车,就像是到了外国。一打听,才知道这里是江西乐丰县。这个县是江西最大的一个县份之一,有人口五十多万。王光明想找个乌伤老乡,可是,毕竟乌伤只是Z省的一个县,在乐丰县找本县老乡是多么地难啊,再说,就算是找到老乡,自己这么没头没脑地流落到江西,算是怎么回事啊!说出去还不让人笑话死。唉,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王光明走在乐丰县的大街上,看见大街的大墙上到处张贴着巨大的标语:“打倒饶州地区最大的走资派、当权派彭协华”,“彭协华不交待问题就叫他灭亡”。王光明心想:原来以为老家乌伤才一团漆黑,现在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不,乐丰的标语比乌伤的标语也小不到哪里去!啊,真是个动乱的年代啊。

这个彭协华是谁呢?在乐丰住了一个晚上之后,王光明从房客的交谈中得知:彭协华就是刚刚调走的饶州地委书记。人家已经调走了,可是还有人抓住不放,这叫什么事啊?王光明感到一点点庆幸:看看,这是什么世道?一个堂堂的地委书记,还是江西本地人,竟然会从省城抓回来批斗,还好我从老家逃出来了,要不然,我这个小小的地主分子哪有好日子过啊。

其实对于批斗彭协华,下面的干部都是持反对意见的,上面的造反派组织要求各县都要在大街上刷写批斗彭协华的标语,可是,饶州行署下辖的十五个县,只有乐丰县写了这个标语,其实乐丰人民对于彭协华书记是最有感情的。只是乐丰县离开饶州最近,上面的头头常常会下来检查,乐丰的大街上才会有这些让人看了十分生气的标语。第二天,王光明付了六毛钱旅店的住宿钱,就离开旅店。他再一次走上大街时,发现昨天的标语不知道被谁给消灭了,厚厚的石灰水把昨天的标语遮盖得踪迹全无。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唉,现在,王光明这个来自外省的地主分子还管得了谁呢?一天有三餐饭吃,不被饿死就阿弥陀佛了。

王光明在乐丰县的大街上走啊走,他要去哪里,他不知道。说是走亲戚,可是亲戚在哪里?他只是觉得乐丰县的街面特别大,比他的老家乌伤要大三倍。可是,再好,这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呀。他不禁从心底里透出一股十分酸楚的感觉,可是既然出来了,只好一心往前走。自己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再说,这里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再没有谁来批斗自己,因为周围的人们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他听人说,在江西,随便什么地方,要是能替生产队干上一天的农活,最少也有八毛钱的收入,多的还有一元多的收入,这是乌伤人干上三天的收入啊。虽然这里也是中国的土地,也有文化大革命运动,可是,大街是几乎看不到武斗的场面。人都干什么去了呢?江西老表说,在忙农业生产呢?这样的地方不富裕,还有哪个地方富裕?他真想找一个生产队去干活,现在正是双抢时节,抢收抢种,哪儿不要人手啊?只要管吃管住,哪怕是八毛钱一天也行,要不,每天给我六毛钱也行,再不行,十天给我五元钱也行,总比呆在老家好,在老家,一天忙到天黑,每天只有三毛钱,连个温饱也保不住。可是,这么大的一个县城,到哪里找生产队啊。

王光明走着走着,突然远远地看见几只小猪在大街上猛跑。他看见两个中年人正在拚命追赶着小猪,王光明来自农村,他知道,这一定是猪集上的卖小猪的农民走丢了猪。近前一看,跑出的小猪有四只,他决定去帮助这两个人抓小猪。如果没有人帮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这两人要抓住四只小猪是不可能的。

王光明到底比那两个中年人年轻,不一会儿,四只小猪让他给抓住了两只。当王光明将他抓到的第二只小猪送到中年夫妇的手中时,中年夫妇十分高兴,他们忙递过毛巾让王光明去擦一擦。可不是吗,为了追那两头小猪,王光明已经累得全身湿透了。

可是很快地,中年夫妇发现他们的口音完全不同,有一大半话竟然听不懂。原来,王光明长年在老家的村子,不要说来江西,就是到县城的机会都不多。交谈中,中年夫妇得知王光明的老家在Z省,他们更加感动:一个外地人,能够那么真心地为他们帮忙,这人真是太好了,要不是他,这四只小猪很可能要跑丢两只,现在四只小猪全部回来了。

慢慢地,王光明试着用普通话和中年夫妇对话,毕竟才二十几岁。这样,三个人的交谈基本上都能听懂。中年夫妇不知道怎么感谢他,中年男人从身上拿出五元钱来感谢他。王光明用手一推,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呀?”白国安见他诚心不收这钱,忙从装小猪的架子车的小包袱里取出两个大大的粽子,顺手塞给王光明。王光明这下没有拒绝,一是他觉得自己刚刚也的确太累了,二是他已经两天半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早就想来一个狼吞虎咽。虽然身上还有九元钱,可是,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在外边的旅馆住一个晚上最少也要五角钱。拿着这两个大大的包着肉的粽子,他恨不得一下吃掉一个,实在饿极了啊。可是,这身边还有这两个江西老表在呢。如果吃相太不好看,笑话我王光明还是小事,人家会笑话我们乌伤人啊。那就不是丢我一个人的脸,而是丢全乌伤人的脸。尽管在老家乌伤,许多人让他伤透了心,可是,那毕竟是在老家,要是他们在江西和自己相遇,也不至于这样。人啊,有时人就是这么个怪物,换了一个环境,心态都会很不相同。

中年人是乐丰县石口公社的社员,叫白国安,是个生产队队长。他妻子叫张春梅。中年人得知这个年轻人是独自从Z省乌伤县来的一个社员,叫王光明,1939年生人。

尽管王光明克制自己的饥饿的表情,装作细吞慢咽的样子,可是,白国安还是看出了王光明并没有吃饱,可是毕竟现在小猪没有卖完,就是想请他去上馆子也不是时候。让白国安不解的是,捉完小猪,白国安并没有走,而是留下来和白国安一起张罗着卖小猪。那表情,那神态,就好像他和白国安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似的。白国安正纳闷呢:这人是怎么了,他怎么不走呢?可是,人家是好心帮忙,自己也不能叫人家走啊。

白国安禁不住问:“兄弟,你来我们这儿是走亲戚还是什么事?

王光明一想,自己在江西举目无亲,走什么亲戚啊,为了早一点找上一份安生的事做,他决定还是实话实说:“不是走亲戚,是这样,人家都说你们江西要很多打零工的,我几年前就听说过,这不是来看看吗?”

白国安想:真的噢,原来又是一个稻客——————稻客是对双抢时打零工的外地人的称呼,就像北方的麦客。

白国安想:一个稻客,千里迢迢的,也够不容易的,我自己卖小猪的事,怎么能耽误人家呢,于是他说:“既然是稻客,你还不赶紧找活干?可不能因为我耽误了你的正事啊。”

王光明说:“打零工嘛,在哪儿干也是干啊,大哥,我想问一下你们那个村要不要零工?”

白国安是生产队长,一听他这么说,他想:既然王光明有心要做零工,这次又帮了自己的大忙,自己给他在生产队找个活做,既是应该的,也不成问题。再说自己那个生产队人平稻田很多,双抢任务十分繁重,哪一年不是要请打零工的帮忙,请别人也是请,请他也是请,这是个顺水人情,就赶紧说:“噢,零工啊,要的要的。不过我们那儿的农活可重,你吃得消吗?”王光明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出门的人还不就是想有几个活钱花,不吃苦哪来的收入。”

正说着,来了两个买小猪的主顾,这两个人其实是父女俩,父亲四十多岁,女儿大概二十三四岁,仔细一看,那做女儿虽然眉清目秀,细皮嫩肉的,可是有一点跛。说着说着,王光明发现那买小猪的父女俩竟然都有些乌伤口音,特别是做父亲的乌伤口音更重,他就用他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道:“你们知道乌伤这个地方吗?”他本来是想问“你们是乌伤人吗?”可是,自己这么和人家套近乎,万一对方不是乌伤人,那多没有面子啊。

那父女俩异口同声地说:“我的老家就在乌伤。”

王光明一听,眼泪差一点掉下来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这是在离开老家一千多里地的江西啊,见到老乡真的太亲了。

王光明马上改用乌伤方言说:“我也是乌伤人啊。”那父女俩喜出望外,也顾不得买猪,三个人当即对白国安夫妇笑了笑,就在一旁聊起了天。他们的话,在白国安听来,简直比外语还难懂,白国安倒是对他们的方言觉得十分新鲜。

原来这父女俩是三年自然灾害时候逃到江西来的,到现在已经有六年了,父亲叫李石光,女儿叫李迎春,他们家是贫农成分,住在乐丰县三湖公社,离开白国安的家只有五公里————三湖公社和白国安家所在的石口公社是邻近的两个公社。

李石光父女俩知道王光明今年二十七岁,今天是他来江西的第一天,还是单身一人。王光明知道,李石光一家自从来江西后,生活水平一年好似一年,他还知道,李迎春虽然已经二十四岁,到了当妈的年龄,和他一样,是一个大龄青年,也许是因为腿脚不太灵,尚未婚配。

一阵忙活之后,李石光买下了白国安的两只小猪。临分别时,李石光邀请王光明有空的时候到自己家里做客。王光明心里高兴得什么似的,他心想:就是你们不邀请我,我都想去你们家看一看,既然你们说出口了,以后,我一定要去一下老乡家的。

由于有王光明的帮忙,这次十几头小猪卖得很快,刚刚到中午十二点,小猪全部卖完了,白国安高兴地拍了拍王光明的肩头说:“兄弟,我们上馆子店里一起吃饭。”王光明连连摆手说:“别、别、别,上午你们给的那两个粽子够大的了,我已经吃饱了。”白国安想起王光明那故意细吞慢咽的样子,知道他一定是没有吃饱,就笑笑说:“你帮了我这么大忙,饭总得吃饱啊,再说,我们自己也得吃饭啊。”这样,王光明也就不再坚持了。

三个人一起来到饭店,白国安要了五个菜,付了五元钱。白国安的举动给王光明的印象是:江西老表太大方了,这一餐伙食费是他在老家十多天的劳动所得啊。

这五年来,白国安听过Z省最多的县名就是这个乌伤县,因为有多少来自乌伤的小商小贩在乐丰县走村窜户,什么鸡毛换糖,什么针头线脑,全是乌伤人千里迢迢来江西的生意。乌伤人也的确守信用,白国安见不得在外流浪的人,他曾经不下十次地让乌伤小商人住过他家————全是义务的。不过乌伤人也很讲信用,住了一晚,还要替房东家挑上三四挑水,不是白国安图这点便宜,每次人家替他挑水,他心里总是十分不安,这对他来说其实就是一种小小的折磨。白国安完全相信王光明的话,因为王光明那热心的行为和说话时认真的神态很能说明问题。

白国安想:一个外省青年,到了这岁数连老婆都没有,就算是没有老婆,本来也正是在老家相亲的时候。如果不是特别困难,是不会随便离开自己老家的。既然王光明有困难,这次又帮了自己的大忙,自己给他在生产队找个活做,既是应该的,也是不成问题的。再说自己那个生产队人平稻田很多,双抢任务十分繁重,哪一年不是要请打零工的帮忙,请别人也是请,请他也是请,这是个顺水人情。

王光明十分高兴地跟着白国安来到了石口公社渔池大队白家村。在村口,一条清澈的、笔直的小河自南向北流去。虽然是小河,可也足有六十多米宽。因为有了这条河的清澈,许多孩子脱光了衣服在河里尽情地嬉戏,他们打水仗的打水仗、练跳水的练跳水,村前这条河看来是白家村最热闹的地方。远处间或有几只肥大的白鹅游来游去。呈现在王光明眼前的是文化大革命的气氛完全不同的轻松和惬意。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看见白国安夫妇,忙从水里爬上岸来。伸手向白国安要着什么。这孩子叫白跃进,是白国安和儿子。白国安说:“去、去、去,作业不做,这么早就跑来游泳,今天不上学吗?”那男孩说:“爹,今天教语文的张老师生病了,可能要好几天才能好呢。”

这孩子说得对,村小学只有两个老师,张老师一病,肯定得放假。这么大热的天,张老师一边要教书,一边帮助生产队画毛主席的巨幅画像,不生病才怪呢。白国安一听说张老师生病了,好像自言自语地说:“哎呀,张老师生病了,那谁来画毛主席像呢?”

王光明除了懂一点医道,还画得一手好画。王光明一心想在江西农村扎下根来,他也知道,要想扎下根,不为当地人民做一点什么,不取得一点显著的成绩,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就刨根问底的问了画画的事。原来,石口公社革委会在近期要举行一次学习毛泽东思想活动的评比,白家村小学老师张少郎画得一手好画,大队为了在这次评比中取得好成绩,特地请张老师来画巨幅毛主席像。可是,这才画了一半,张老师却生病了。评比后天就要举行,将毛主席画像尽快完成已经是箭在弦上。王光明有心想揽下这事,可是,他想:自己连白国安的家都没有到,现在就说出来好像显得过于表现自己了,还是到了他家后再说吧。

白跃进哼哼唧唧地向白国安要着什么,白国安说:“孩子,这次爸爸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因为你妹妹没有奶水吃,给你妹妹买了些奶粉,就不能给你买文具了。”白跃进一路跟在白国安的身后朝家走,他小嘴噘得高高地说:“爸爸,你也太偏心了吧,妹妹都过了一周岁了,还吃奶啊,真是没羞没臊。”

白国安用手拧着白跃进的耳朵说:“你个兔崽子,你吃奶都吃到一岁半了,我还好意思笑话你妹妹啊。”

一边走,王光明一边看着两边的农田。这里是粮食的世界,稻谷的海洋,在这样的地方很难想像会吃不饱肚子。我王光明为什么离开家乡,不就是因为家乡穷,穷得连饭都吃不饱啊。看到这一片稻海王光明心里十分踏实。他觉得自己离开家乡这一步不仅是对的,而且是十分幸运的。

来到白国安的家,看见一个沿河而居的村子横在河的前面,正是:一条浩浩荡荡河,几排漂漂亮亮屋,青砖碧瓦人心畅,纵横交错路面广。啊,好一派南国农村的美景。略略一算,白家村大概有四十多家。每一家的结构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律的徽派建筑。怪不得人说江西是个好地方,现在看来,这几个字来夸江西还显出江西人的谦虚。虽然有些村子不如白家村,但是也大同小异,也差不到哪里去。如果个个村子都像白家村这样,“是个好地方”就远远不能形容江西了,那江西就是天堂,是一个让人眼热心馋的天堂。

江西有多少个村子,王光明无法知道。他想不到在江西的第一个晚上,会是在这个村子渡过。这也许就是他和白家村的缘分,不,是他和乐丰县的缘分,也不,是他和江西的缘分。白家,按照字面意思,本来应该是一穷二白的意思,可是这个村子竟然能富成这样。

在白国安家吃完晚饭,王光明提起画毛主席像的事。白国安问:“你会画画?”王光明觉得,只有两天就要评比了,现在连假装谦虚的空闲都没有,于是,他不客气地说:“这样吧,能不能画,现在你就带我去现场看看吧。”王光明说:“好啊,太好了,大队长家就在隔壁,我们一起去看一看。

大队长一听有这个好事,这两天他为张少郎老师生病、为没有人完成毛主席的画像十分着急,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白国安、大队长、王光明三个人一起打着手电,来到大队广场,看着毛主席巨幅画像,王光明信心十足地说:“这样吧,这一幅画,我明天一天能完成。”

王光明说这话,那就是一口唾沫一个钉。

当天晚上,王光明睡在了白国安家里,村里那幢稻客屋因为近几天的稻客太多,无法住下。所谓稻客屋,那是一幢专门供稻客休息的房屋。白家村的稻客屋已经做了四年了。这样的稻客屋在乐丰县几乎每个生产大队都有两三幢。

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王光明带了绘画工具,真的一天就完成了毛主席的画像。并且,画完之后,和张少郎老师原先画的部分竟然配合得那样天衣无缝。这一幅画引来一百多社员前来观看。要知道这是在农忙时候,要不是农忙,还说不定有多少人观看呢。

看完这张巨幅毛主席画像,大队长伸出大拇指,直夸王光明画得太好了,他从大队百货商店里买了瓶白酒就来到白国安家,他要亲自陪这个外省来的小才子好好地喝上几杯。

喝完酒,大队长又说了些夸奖的话,就回自己家里睡觉去了。

睡在白国安家那张宽大的床上,王光明很激动,虽然这是在白家村睡的第二个晚上,可是,因为今天画毛主席像的任务太紧张了,他还是很快睡着了。他这一觉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大天亮,大概是快八点钟吧。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这么香的觉了。在来江西前,他几乎花了五天的晚上想着来江西的事,来江西的路上,他又有三天没有睡好。

这一晚醒来之后,看着这幢崭新的房子,他十分喜欢这个地方。王光明想:文化大革命风声这么紧,我们村里只要从外边来一个人,都要记录来人的阶级成分、年龄等等,可是,在这里,自己都住了两个晚上了,算起来足足有三十几个小时了,那就是上千分钟啊,竟然没有人来问他的成分。其实,他不知道。这是在白国安家,白国安是什么人?烈士白梅的后代,全县劳动模范,还是军属—————他两儿一女,最大的儿子在广东当兵。这三顶帽子重叠在一起的,不要说全石口乡没有,全乐丰县也是蝎子拉屎————独(毒)一份。所以白国安家来客,全不用登记。

王光明一边穿衣服,一边想:这几天的事,真跟做梦一样。先是救治了受伤的老乡,后来又替江西老表抓小猪,要不是这两件事,他来江西一定要困难得多。自己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怎么就能这么想什么来什么呢?做这两件事,其实并没有花他多少功夫,只能算举手之劳,却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方便。

看着白国安家那面墙上,挂着乐丰县委和饶江地委和行署颁发给他家的慰问证书,才知道白国安家里有一位叫做白梅的烈士。不用问,从年龄上来推算,这位白梅一定是白国安的父亲。

啊,白梅是烈士,那白国安不就是烈士后代。啊,我这个地主人家的人竟然住进了烈士的家里。并且,白国安这个人一定很谦虚,不然,前天和他一路从乐丰县城走来,到白国安家里十七八里地,要两个多小时呢,他竟然只字不提这事。

王光明起床,看见白国安家的大门开着,却不见一个人。这人都干什么去了呢?他正在纳闷,这样一个家庭,日常用品应有尽有,对于我这么一个十分陌生的人,他一家人就那么放心。怪不得人家说江西老表厚道啊,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

王光明从随身带的包裹中抽出毛巾来,正要洗脸,远远地看见白国安正躬着腰、用力地拉着板车在往村子中央走去。从白国安那吃力的样子,他知道那平板车上一定有很重的东西。那会是什么呢?王光明顾不得洗脸,紧跑了几步,跟上了白国安的平板车。原来,那车上不是别的,而是满满一车刚刚收割下来的稻谷,足足有六担。这些一路上还滴着水的稻谷很重,一担怕有一百二十斤,这一车就是将近八百斤。都知道羡慕江西老表的生活好,可是,外地人又有几个人知道江西老表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啊。一份耕耘就有一份收获,这个道理万古不变啊。王光明想:在自己老家乌伤,大部分生产队人均可耕地只有几分,就算是到了最忙的夏收时节,社员们也用不着起大早,只要八点半后上工就行了,因为就那么一点田地,实在也没有多少活可干,去得太早了也只能是磨洋工。

王光明想着,下意识地伸出手帮白国安推车。白国安感到身后轻松多了,知道有人在推车,不禁回头望了望。这一望,他看见了王光明。王光明说:“大哥,你起来有半个小时了吧。”半个小时,这对于王光明来说,这已经是十分夸大的数字,因为,按时间推算,就是半小时前上工,那也比他老家要早上一个小时。白国安一听他这么一说,觉得他不像是个农村人,不然,他对于农村的事情怎么这么不了解呢。

白国安掏出口袋里的手表看了看,又放进去了,一边拉车,一边对在后面推车的王光明说:“半小时?我们已经在田里劳动了快三个小时了。”白国安掏手表的动作,让王光明看得很新鲜,他想:在自己老家,只有公社主要领导才能戴上手表,他一个生产队副队长竟然有手表,啧,啧,真是让人眼热啊。

很快地,王光明知道这一车稻谷是送往村子的晒谷场去晒的。这是一个足有五十亩面积的晒场。这么大的晒场,真是吓人啊,王光明在老家时,只是到县城看过这么大的场地。

倒完了这一车稻谷,白国安也不再把王光明当外人,对他说:“看来你昨天晚上休息得还好,这样,我们先回去吃早饭,吃好了早饭,你就算是正式在我们队里干了,我昨天晚上和队上一把手通了个气,你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按我们这里的十分工算。如果加一个早班,多加两分工,加一个晚班,又多加两分工。我们十分工是一元一,如果每天有十四分工,大概是一元五的样子吧。这个活干不干?”

王光明心想:我的妈呀,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我们那儿干上五六天才有这个一元五啊。他虽然很兴奋,可是,他知道,太兴奋了或许会让对方看不起。

王光明强压着心里的那种兴奋劲,不断地告诫自己:要镇静镇静再镇静啊。自己是一个地主人家的人,从昨天晚上的伙食看,白家村的社员不但住得很舒适,还吃得很好。乐丰县靠近中国最大的淡水湖,是个地道的鱼米之乡。光是昨天晚上,八个菜中,有两样是全鱼做的菜,一样是黑鱼,又叫黑鲤鱼,一样是鲫鱼,一个是红烧肉,另外一个是煮蛋,另外四个菜是新鲜的蔬菜。昨天吃晚饭时,实在是太疲劳了,不然王光明会高兴得掉眼泪的。他们老家过年时也没有这么多菜啊。有人说江西人虽然生活得好,但是大方的人少,看来,并不是这样的。江西老表还是很大方的吗。

早餐开饭了,吃的是茶叶蛋、稀饭、干饭,还有几样新鲜的菜。这又是老家所不能比的。在老家乌伤,早餐一般只有稀饭吃,并且还是清得可以照见人影的稀饭。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才会在早上弄点干饭吃,并且早上是从来没有下饭菜的。

白国安拿出两个茶叶鸡蛋放在王光明面前,王光明一番推辞,说:“大哥,我有一个就够了。”白国安说:“你不懂我们这儿的事,慢慢就知道了。一是,两个鸡蛋是规矩,我们这儿叫好事成双,也没有人推辞的。这二呢,等你干完了今天的活,你就会觉得我们这儿的农活是很重的,不吃好吃饱,是吃不消的啊。”

这时,一个妇女走到白国安面前说:“哥,我们小组这五个女劳力干点什么?”说完,又在王光明那英俊的脸上看了一眼。

白国安说:“噢,是这样,昨天从乌伤来了一个稻客,我就把你们的分工给忘记了,这样吧,你们五个妇女还是到二组去割稻吧。”那妇女点了点头,又看了看王光明就走了。

这妇女叫白志凤,是白国安的亲妹妹。

王光明看见那妇女长得十分出众,不但皮肤白净,五官周正,身材也好,瓜子脸,该丰满的地方十分丰满,该苗条的地方细若杨柳,真称得上是一朵开在乡村的玫瑰。

王光明从白志凤的年龄上来看,觉得她还很年轻。可是再年轻又能怎么样,这可是一个富饶地方的美女啊。我王光明想她,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白国安从王光明那眼神上看得出,这个乌伤人对她的妹子有好感。于是,他就顺便向王光明说开了他妹子的事:“噢,这个是我妹妹,丈夫因公牺牲已经两年了,她丈夫也是我们村的人。”王光明一听牺牲两个字,对白志凤肃然起敬。同时,王光明觉得白志凤的命运也十分坎坷。很快地,王光明再也不把自己和白志凤看成是癞蛤蟆和天鹅的关系,这样,这两个陌生的一男一女之间就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就是这样,王光明觉得自己也心甘情愿和白志凤好,哪怕眼前这个大美人还有小孩。王光明的这个假设还真的没有想错,白志凤和她的前夫张丰收真的生有一个女孩,女孩名叫张淑贞,已经三岁了。

王光明想:自己背井离乡,来到好几百里之外的江西,难道只是为了糊口吗?不是,决不是。人都说:人穷志不穷。我们那儿就是再穷,可还是人啊,还是有思想有七情六欲的人啊。自己来到江西,不也想要一个传宗接代的机会吗?今天这个江西妹子,又是长相不错的人。如果不是丈夫因公牺牲,他可能嫁给我这个地主分子吗?可能嫁给我这个穷汉子吗?虽然我王光明对她一见钟情,不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吗?现在还不知道她的脾气如何,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孩子。既来之,则安之,这些迟早会弄清楚的。她丈夫牺牲,我成分不好,又是个穷地方出来的人,我们不正好是一对呀。

很快地,王光明知道白国安的妹妹叫白志凤,是烈士白梅的小女儿。

在劳动中,白国安又向王光明讲了他们这一家的事:原来,白国安还有一个姐姐的,不过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也可以说是为革命牺牲了。从1932年5月开始,白梅就是弹药科的的科长,专门负责给闽浙赣革命根据地运送弹药。

早在战争年代,为了不暴露自己的队伍,白梅的妻子硬是用自己的奶头活活地将自己的孩子给窒息死了。这还得从头说起:一次,在执行弹药运送任务中,一百多个国民党兵要捉拿十五个运送弹药的战士。白梅的妻子带领这十五个战士躲在既陡峭又长满茅草的山崖边,这密密的茅草要藏下十几个战士本来是不成问题的,可是,正当敌人来到战士们栖身的地方不远处,偏偏白梅的女儿在她妈妈怀里大哭不止,为了掩护战士们,做妈妈的狠了狠心,硬是把孩子的嘴堵得严严实实。等敌人搜了一会儿又走远时,才发现白梅的女儿死在她妈妈怀里。虽然牺牲了女儿,可是,却保住了十五个红军的生命,因为这一批红军面对的是一百多个穷凶极恶的国民党匪兵,再加上双方的武器装备又十分悬殊,要是发出一点声音,后果不堪设想。白梅烈士是在任新四军驻南昌办事处干部时,在一次保护首长通过白区时不幸牺牲的。那时,白志凤还有两个月出生,那是1940年4月。

这样算来,白志凤和王光明同龄。

解放以后,乐丰县人民政府对牺牲的烈士的后代一一进行了褒奖。1955年,中央人民政府为十大元帅授勋,也为元帅以下的将领授勋,这种有功者受赏的风气也感染着基层党组织和基层政府。1958年,乐丰县人民政府决定为白梅的儿子白国安和白志凤安排工作,那时,白国安已经二十五岁了,白志凤也已经十八周岁了,完全有资格参加工作,可是,他们都说:我们不能接受政府的照顾,一是,父亲的功劳是父亲的功劳,我们不能躺在功劳本上吃现成的;二是,我们的国家还困难,特别是几年前的抗美援朝这一事业让我们国家耗费太多,全国还有很多事要做,要是人人都要政府照顾,国家也承受不起;三是,党和政府在刚刚解放时已经对我们一家人进行了褒奖,现在再要政府的照顾,实在说不过去。如果还要政府的照顾,不但对不起刚刚成立的共和国,也对不起我们当地政府,甚至还对不起自己的父亲啊。

白家村虽然是全公社的富裕村,可是这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要付出很多劳动的。王光明在白家村劳动了一天,觉得这里的劳动不是常人能够忍受得了的。也许是自己老家的人太懒了,不过这也不是他们愿意这样的,每个人只有那么一点点田地,能勤快到哪里去。就是再勤快的人,不是也有力无处使吗?

所以,人是环境的产物,有什么样的环境,就有什么样的人。

这,恐怕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这样看来,白家村社员不但收入比乌伤社员高得多,劳动技能还要强得多,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差别啊。

可是,这个差别,就是这个差别,四十年后几乎被颠倒了过来。

好在白家村的农田规划十分科学,真正是田成方,路宽广,大小车辆一行行,别看这些木工做的平板车,在农业生产特别是双抢中,所起的作用真是非常大。虽然割稻和打稻谷,乌伤和这白家村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运送粮食回村里,这里就有着天壤之别。在乌伤,到处是丘陵,高高低低的田地,很不好种,打完稻子以后,每个劳动力要挑一担谷子回村里,才能回家吃中饭。而在白家村,就是十几个劳力整整一上午收割的稻谷,最多两平板车,就能轻轻松松地给运送回村。两平板车,要是用人挑,那得有十几担谷子。每人至少得有一担。而这十几个人,不可能全是男劳力,也有女劳力,并且至少是一半。女劳力挑粮食回村,是不可能的,这么说来,每个男劳力中午挑回村里的粮食就不是一担,而是两担。所以回家的吃中饭的时候,王光明还是感到无比的轻松,在白家村,割稻打稻和送粮食的人都是各有分工的,送粮食的人因为有平板车做工具,大部分时间比打稻和割稻的人要轻松得多,不过,不论是中午还是傍晚收工的时候,送粮食的社员都比其他社员要多干二十多分钟,不过这也正好体现了平等原则。也就是说,只要不是运送粮食的人,收工的时候都可以空着手回去。这在王光明看来是十分幸福的事。因为在他老家,收工时候每人挑一担粮食回村已经是十年如一日的铁定规矩。在他那个村,王光明从十七岁干农活开始,一直到今年,年年都是这样,没有一年能例外。中午挑粮食回村,那不是“重活”两个字能够诠释的,可以说和过鬼门关一般的难受。到了夏天,不要说是乌伤县,整个Z省,有哪一个县不是在南方太阳的炙烤下过来的。一边是烈日烤,一边是滚烫的泥土蒸着(只有这时候才能最深切地体会“水深火热”这个词的含意),还要挑着满满一担稻谷回村——————这一走就得走三四华里,因为王光明那个村的田都很远,最远的有七华里。与其说这个活是送粮回村,不如说是与残酷的条件拼命。

在江西的农村,收工前的活让王光明觉得忍无可忍,可是,收工了,竟然是这么轻松,他一高兴,竟然唱起“社会主义好”来了,《社会主义好》这支歌,是他十年以来没有唱过的歌,因为自从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以后,他家的地主帽子就压得全家人透不过气来,1960年,又受气又受饿的王光明的娘,悄悄地去另一个世界了。那时正是全国三年自然灾害,Z省尤其如此。

这么看来,白家村的农活,不,是江西老表的农活也并不是太重,但是生活却不知道比老家的人强多少。

哈哈,好吃好喝,还不用挑粮食回村,这就是江西老表,这就是江西老表的日子。以前个别人对江西老表的曲解,看样子全他妈的是颠倒黑白,无中生有,风马牛不相及。王光明为自己一口气想起好几个成语十分高兴(他也顾不了这些成语贴切不贴切了),更为自己这次能做一个江西老表高兴万分。

王光明想:天下再也没有比这个地方更好的农村了,好吃好住,还没有人查我的成分,说不定还能在这里喜结良缘呢。他不禁哼起了歌—————“江西是个好地方…………

白家村有个老规矩:凡是来村里打零工的外来人员,一律安排在社员家里吃饭,并且是集中在一起,只有这样才方便。不过,这种安排全是轮流的,每个社员家一次轮上一天,俗称吃派饭。

王光明第一次吃派饭是在白志凤家里,虽然这家庭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白志凤,一个就是白志凤那不满两岁的女儿张淑贞。人的家庭,可是,这是王光明最想来的一户人家。这次来白家一队打零工的人有五个,两个四川人,两个安徽人,再一个就是他王光明。其实,劳动的时候他倒是想人多些,可是,吃派饭时,特别是在白志凤家吃派饭,他多么想只有他一个人啊。那样的话,至少他对白志凤会有更多的了解。

王光明来白家村已经两天了,白志凤已经知道了这个来自乌伤的大龄青年还是单身一人,一个女人的敏感让她对这个英俊的小伙子格外关心。白志凤的丈夫也是个烈士遗孤。虽然两年过去了,可是她经常会想起他。不过,她自己毕竟还年轻,今后的日子还得重新安排。白志凤给打零工的五个人盛好了饭,王光明想,这个女人真贤惠,连饭都给大家盛好。其实王光明哪里知道,白志凤再贤惠,也不可能给每个人盛好饭。她之所以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也许是男人过世得太早,白志凤家的生活没有她哥哥白国安家那么好,所以,上桌的菜只有五个,并且招待的食客也多,不过,这五个菜对于王光明来说已经很丰盛了,三浑两素呢。

刚刚扒了两口饭,王光明觉得碗底下好像有什么埋伏,他用筷子揭开一看,原来是两个大大的荷包蛋。这是江西人招待客人最常用的菜,虽然这不算什么十分好看菜,不如大鱼大肉那么好吃,但是几科所有的江西人都把荷包蛋当成对客人最大的尊重,主要是想取个好彩头,荷包蛋代表着和和美美的意思。

王光明看见这两个焦黄焦黄、油淋淋的荷包蛋,心里那个美啊。他想这是不是这个地方的规矩,可是一看其他四个同伴,并没有什么动静,他知道这是白志凤对她的特别关照。于是,他心领神会,悄悄地享用着白志凤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他小心翼翼地吃着,好香啊。随着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困难,他已经足足三年没有享用过荷包蛋了。

一顿饭下来,王光明才知道白志凤不是个普通的农妇,她烧的这些菜,每一道菜都很合他的口味。虽然相隔千里,可是,王光明觉得江西老表和乌伤人在饮食方面几乎完全一样。

五个外地来的打零工的人,低头吃着饭,那情景,就像是五个刘姥姥在荣国府吃着鸽子蛋,人人心里那个美啊,就别提了。王光明看着眼前这一道道香喷喷的菜,浮想联翩:自己在老家,贫下中农每人可以有一斤二两米一天,可是,他因为成份高,每天只有7两的定量,并且干的活还比别人多。每到生产队收工的时候,他常常饿得前胸贴后背。别人收工时直接回家,王光明收工就到田头地角找野菜野果充饥,有的时候,野菜和野果仍然满足不了食欲,王光明只好用随身带的小铲子去掏老鼠洞。有时候老鼠洞让别人掏完了,王光明只好到村后最高的山上去挖蕨根。蕨根还好一些,特别是有一种野草做的豆腐,根本是没有办法才吃的,因为那东西稍微多吃了点,就会吃得大便板结,有时候竟然结得硬如铁,不得不将手指头缠上薄膜,然后把包裹好的手指伸进去,一点点地抠出来,然后再一遍又一遍地冲洗手指头。那情景就像是发生在昨天,让王光明久久难以忘怀。

吃好了中饭,白志凤又给每人准备了一碗凉粉,一个老家在安徽的零工没有见过这凉粉,想问:“这,这是……”听他这么一说,另一个安徽人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怕老乡在江西人面前说出太没出息的话,丢安徽人的脸,就用脚踢了踢想说话的安徽老乡,那个老乡很快知道他的意思,就闭口不言了。

吃罢凉粉,那个长得很白净的四川零工问白志凤:“妹子,你们这个村有合适的小伙子没得?”白志凤让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得一愣一愣的。见白志凤在愣神,他又补充道:“噢,是这个样子的,我呢,有一个妹子,长得可好看呢。”这话由不得人不信,因为这白净的四川小伙子不光皮肤好看,模样也和王光明一样英俊。

白净的四川小伙子继续说:“就因为我们那儿……我们那儿……”他欲言又止,看着白志凤平静地看着他,他想:还有什么好顾面子的,这不明摆着的吗?自己老家要是不穷,能到江西来卖这苦力吗?这样想着,他又往下说:“就是我们那儿穷吗,她不想嫁在老家,这不,今年都二十三了,还没得婆家,你……你……”白志凤知道这四川人的意思,可是,这村里就四十多户人家,哪一家她不熟悉啊?哪有合适的小伙子啊?但凡有合适的人,白志凤一定会帮忙撮合的。他们这三兄妹,虽然个性不完全相同,但是在本质上,都很像他们的爸爸白梅,对于有困难的人就想去帮一帮。

白志凤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问了一句:“你说呀,什么事?”那四川人说:“你能不能帮帮她,帮她在这里找一个人家,她……噢,不,我们……我们一家一定不会忘记你的。”白志凤虽然对这事没有底,但是她又不忍心让他失望,这四川小兄弟也不容易,为了妹妹的事,能够这样上心,是个好人呢。白志凤说:“这样吧,我现在也不能答应你,我们村里不一定行,如果周围的村子有合适的小伙子,行不行呢?”四川人赶紧说:“哪怎么不行呢?别说是周围的村子,就是你们江西随便什么地方都要得。不是我夸你们,你们这儿的生活比起我们那地方,好得多呢!说实话,我也不想说这话,可有一句叫话什么来着,叫实事……求……求……”王光明在一旁听得想笑:你真是说个逑呢,实事求是都不知道。四川人终于想起来了:“叫实事求是嘛!”一桌人让他的话逗得大笑起来。

白志凤说:“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啊?”白净地四川小伙子说:“我一个打零工的,还有啥好名字,叫个文证明。”白志凤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吴门四学士之一文征明的故事她从小听过多次,她哈哈地大笑起来:“哎呀,不得了,你可是个名人啊。”文证明说:“啥子名人噢,本来我哪知道还有个文征明,是人家问得太多了,我才晓得嘛。古代那个人是长征的征,我是证明的证。”大家又是一阵大笑。不一会儿,上工的钟声响了,大家起身要走了。听见钟声,王光明端起桌上的饭碗要去白志凤的的厨房,他想赶紧帮白志凤洗几个碗,不然的话,她会赶不上工的。白志凤伸手去夺王光明手中的碗,不想,两只手碰在一起,白志凤羞涩地缩回了手。为了掩饰这片刻的尴尬,她说:“小兄弟,赶快去上工,我们这儿迟到三分钟就要扣工分的。”王光明想:这和我们老家真不一样啊,我们那儿就是迟到二十分钟也没事。

王光明和文证明等几个零工赶紧来到田头,和白家村的社员一起干起了活。烈日当空,天气热得几乎要把人烤焦了。虽然繁重的体力劳动让王光明有些受不了,但是,他对白家村还是十分喜欢的。

不是吗?小时候读书,知道有个五柳先生,五柳先生做过一个梦,说是世上有个世外桃园。自己这十年来让地主这顶帽子压得喘不过气来,一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的世外桃园。寻找了多少次,王光明已经记不起来了。最终连世外桃园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可是,来到白家村,他才明白,这个地方是天底下最好的世外桃园。天底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个白家村,只有江西的白家村最让他最称心。没有揪斗,没有挂牌,没有下跪,没有没完没了的向贫下中农低头认罪。其实王光明并不知道,白家村并不是没有阶级斗争,白家村的人把一个成份不好的一家人赶到别的村子去了,随着斗争对象的自然消失,白家村的阶级斗争自然也就不再剑拔弩张。

在白家村,不用担心受人揪斗,虽然劳动强度大一些,可是,这不正是提高自己谋生水平的必经之途吗?再说,几乎天天可以和白志凤这样一个美人在一起。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美人,这是一个出身于烈士之家的美人。王光明一想起白志凤,就想起了那一双大大的眼睛,饱满的嘴唇,还有白志凤那十分完美的身材:丰满的胸部,细细的腰身,修长而比例匀称的双腿,这么一个美人怎么会出现在乡村呢?王光明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而在白志凤看来,王光明和文证明都很可爱,不过,相比来说,王光明更值得托付终生。一来是王光明长得有点像他的前夫何汉军,二来是王光明有文化。

晚上,四个打零工的人在白志凤家里吃了一餐全鱼宴。这地方的鱼真多,到集市上买鱼竟然比一般的蔬菜贵不了多少。什么乌鱼、鲶鱼、草鱼应有尽有。

晚饭过后,做完一天农活的几个零工们个个都跟散了架似的,特别是文证明和王光明,在家没有做过这么多农活,他们虽然对于白志凤都有好感,恨不得在她家里多呆一会儿,可是,实在是太累了,再说自己吃完饭还得洗澡呢,不要说是一天的劳动,就是这大热的天,坐着不动也汗流浃背,不洗澡的话,人还不得又脏又难受。吃完饭,四个人和白志凤打了招呼,就回生产队安排的社员家里去了。白志凤等他们走了两步,轻轻地叫了一下走在后面的王光明:“哎,你等等。”

白志凤问:“你们老家也和我们一样吃大米饭吗?”

王光明说:“一样的,我们都是南方人啊。南方人一般都吃大米饭啊。”

白志凤问:“那你在老家还有哪些亲人。”

王光明说:“有我的弟弟,他叫王光辉,还有我的两个叔叔。”

白志凤说:“有件事你能帮我的忙吗?”

王光明说:“帮忙?好的,你尽管说。”

白志凤说:“是这样,我今天的凉粉做多了一点,你帮我吃两碗。”

王光明想:这叫什么帮忙,天下还有这等好事。

不等王光明开口,白志凤已经将两大碗凉粉端到了王光明面前。

王光明说:“你太客气了,有一碗就足够了。”

白志凤说:“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我们这里的汤一般从来不吃一碗的,最起码两碗以上,汤汤水水嘛,吃多少也不能饱啊。”

这一天下来,王光明知道了什么是江西的农村生活,中午凉粉吃着,晚上绿豆汤喝着。江西老表,日子真的很好。

王光明想:以前在老家,常常听人说江西人的生活好,是因为江西是老革命根据地,国家救济多,现在我要问个清楚明白,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王光明惴惴地问:“老表妹子……”

白志凤让他这个称呼叫得大笑起来,因为她从来没有听人家这么称呼过自己。在白志凤的笑声里,王光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白志凤一看王光明很不自在的样子,就停住了笑,说:“你还是叫我志凤吧?”

王光明想:志凤,亲切倒是亲切,可是自己是一个地主分子,能这样和烈士的后代在一起平等相处已经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再叫志凤好像是太过分了。王光明说:“还是叫白志凤吧。”

白志凤想:志凤,白志凤,不都一样吗?既然你想叫白志凤,你就叫吧。于是她说:“行,行,这倒是随你的便。”

王光明说:“白志凤,你们这里的凉粉是拿什么做的?”

白志凤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十分幼稚的问题,不过,她想,人家是外地人,说不定有很多地方和自己的家乡不一样呢。于是,她十分平静地说:“我们这儿的凉粉都是番薯粉做的。”虽然王光明在老家也吃过凉粉和绿豆汤,可是,那样的机会简直少得可怜。于是,王光明又问:“你们这儿的番薯粉和绿豆全是国家给的吗?”

白志凤听王光明这么一说,笑得把含在嘴里的绿豆汤吐了一地,接着,她慢慢弯下腰去,一只手直往肚子上揉搓着,很明显,她是让王光明的话逗的。

王光明被白志凤的笑弄得十分尴尬,他不停地用两个手指去缠着衬衣的下摆拐角。

白志凤笑过之后,认真地说:“我们这儿的番薯粉和绿豆全是自家生产的,国家给?如果这些东西也要国家给,那国家不是要拖垮了吗?”

王光明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似地说:“是吗?”

白志凤说:“这还能有假吗?我们这儿的粮食不但全是自给,有一年,上海粮食紧张,我们这儿的粮食还直接调往上海,为这事,我们地委书记彭协华还受过周总理的表扬呢!”

王光明更像是听天书似的,他想起了乐丰县城的标语:“打倒饶州地区最大的走资派、当权派彭协华”,“彭协华不交待问题就叫他灭亡”。上面说要打倒彭协华,白志凤却要替彭协华说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他又一想:自己一个地主分子,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事,反正这一家人对我好就可以了。越是这样想,他越是不想让白志凤对他有什么误会。于是,王光明就说:“是这样,在我们老家,很多人不是这样说的。”

白志凤一听他这么说,开始有些不愉快,但是看王光明那认真的神色,知道他是认真的,于是,她就追问了一句:“那你们老家的人是怎么说的?”

王光明说:“我们老家的人都说你们的粮食不是你们自己生产的,说你们江西是老革命根据地,对革命的贡献大,所以国家给你们江西的救济就多。”

白志凤这次没有笑,而是神色凝重地说:“我们江西的确是老革命根据地,对革命的贡献可以说不小,可是,我们扪心自问,我们江西老表并没有躺在功劳簿上,这个你以后慢慢会知道得更多的。”

王光明似乎有些惭愧,连连说:“不用到以后,我来你们这儿已经好几天了,我现在就知道你们是真干出来的,绝对不是和我老家人所说的那样。”

这几天的劳动,让王光明明白了很多事理。他见识了白家村的农民的劳动技能,那是他闻所未闻的。论插秧,在他的老家,一个劳动力一天一般只能插半亩田,而在白家村,一个劳动力最少也要插一亩田,多的还要插上一亩半。论割稻,那个差距就更大了。

王光明一到白家村,全村的劳动场面让他见所未见:全村二百多人,就有四百多亩水田,一块田常常有五、六亩大小,大的有十一二亩。那气势是他在老家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老家的水田因为是在丘陵,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大的也就是两亩三亩的,小的只有几分,实在不方便集体化收割。再看看白家村,割稻的,一眼看去就是十几个人,打稻的,四个男劳力一只禾桶,同一块田里有时竟然会有三只禾桶。而在王光明的老家,一只禾桶要打完一亩水稻有时候要转三四个地方,这中间要窝多少工谁也说不清楚。

王光明恨不得写封信到老家,告诉自己老家的人全来江西做零工。可是,他转念一想:要真是那样,自己的地主身份不就暴露了吗?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紧张的双抢大忙季节过去了。白家村再也不需要那么多零工。全村只留下了王光明和文证明。

王光明和白志凤走得越来越近了。

白志凤觉得,一表人材的王光明竟然真的对她这个已经有个小女孩的人动心,不然,王光明怎么会把自己掏心窝的话和白志凤说呢。

白志凤问:“你在老家有没有老婆?”

王光明说:“以前是有个老婆,后面离婚了,就因为我有穷啊。现在,我没有老婆了。我要是在老家还有老婆,全村人就没有打光棍的了。”

白志凤说:“你不是说你是贫农成分吗,你一个贫下中农后代怎么会没有老婆呢?”

王光明一下子傻眼了,她说得对啊,一个贫下中农的后代,怎么会连老婆都讨不上呢。王光明光顾了想白志凤,光顾了把自己这边的砝码加重,他想:自己只有尽量把自己的条件往好里说,才有可能把白志凤娶过来,他忘了自己的退路,于是就实实在在地说自己没有老婆,可是,没想到,这样一来,自己的家庭成分就很难自圆其说了。王光明急中生智,他说:“是这样,我是说现在没有老婆,我以前也有过老婆的,只是两年前生病死了。”这一句话,王光明是违心地说的,但是,为了掩盖他的地主成分,他不得不往自己脸上抹黑。

白志凤问:“生病?生的什么病?”

王光明没有想到对方会打破沙锅问到底,不过,他知道虽然江西省一些地方已经消灭了血吸虫病,但是,这种病远远没有在江西绝迹,这也是六十年代病死率最多的一种疾病。于是,王光明就信口说了一句:“血吸虫病死的。”

这一句话让白志凤觉得顺理成章,不过,她想:听王光明说,他老家到这里隔着一千里地呢,怎么也是这种情况。

白志凤是个直肠子,她问:“你老家到我们这儿不是相隔一千里吗?也有血吸虫病吗?”

王光明说:“一千里又怎么了?你知道吗?我听说,整个南方地区都有这种病,南方地区何止一千里啊。”

白志凤半信半疑地说:“真的是这样一回事吗?”

王光明赌咒发誓地说现在他再也没老婆,不然,就让天打五雷轰。白志凤看王光明那个真诚的样子,完全相信他是单身汉一人。白志凤想:不过,这样不是更好吗?如果王光明连婚都没有结过,他怎么可能和我这个生过小孩的妇女好呢。

其实,王光明在老家连姑娘的手都没有摸过,怎么可能结过婚。王光明之所以说自己结过婚,也是想和白志凤的身份靠近更靠近些。毕竟白志凤是有一个女儿的人啊。为了和白志凤更加匹配,王光明要么把自己的家庭成分说出来,要么再往自己脸上抹点黑————就说自己结过婚,不然,他怕白志凤会起疑心。王光明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是啊,一个既没有结过婚、成份又好的俊小伙,就是家里再穷也不会和一个有一个孩子的女人结婚。

如果把自己的真实家庭出身说出来,那怕是自己没有结过婚,恐怕连这个带着拖油瓶的女人也不会嫁给自己啊。

为了自己今后有一个家,为了我王光明有一个传香火的人,为了自己有一个好的靠山,自己就是往自己脸上抹一点黑,那也是不得已的事啊。

中秋节的晚上,王光明和白志凤来到村后的晒谷场上。这是一块占地五十多亩的广场。在农忙时,是村里晒稻谷的场所,农忙过后,这里人迹罕至,特别是晚上静得出奇。作为村里的晒稻谷的广场,是极需要阳光照耀的,一般来说,是容不得四周有树木的,可是,白家村的广场也许是因为很大,四周竟然还有三棵比人还高的树木。这三棵树像三把大伞似地立在广场的边上。王光明看见这又大又漂亮的广场,再一次为江西农村的美景所折服:我们五十多户人家的村庄也只占这五十多亩地,这里竟然有这么大一个广场,中秋节的晚上,又圆又亮的月光从树间的缝隙把一丝丝光亮送进来,此情此景,太美了,简直是人间仙境。

白志凤穿了一件很漂亮的衣服,这是王光明难得一见的颜色,文化大革命这一多来,一切的一切都打上了革命的旗号,连人们衣服的颜色都变得十分单调,只有黑色和灰色两种,这么好看的颜色太让人提劲了。

白志凤衣服的布料,王光明只觉得好,好在哪里,他不知道,因为这是他只是听过却没有见过的布料。

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望着眼前天仙一样的白志凤,王光明陶醉了。在王光明看来,白志凤就是穿得再差也掩盖不了她的美丽,要是穿上今天这衣服,那简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虽然白志凤生过一个小孩,可是,这不但没有让王光明生厌,反而更让他觉得踏实,因为假如她没有生小孩,就凭自己这么穷的家底,就凭自己这地主成分,要讨白志凤做老婆简直是白日做梦。

王光明看着白志凤那红扑扑的双唇,他真想扑上去亲一口,可是,他没有那么大的勇气。王光明只得笑笑说:“白志凤,你今天的衣服太好看了。”

白志凤听王光明这么说,心里挺甜的,她也笑笑说:“王老师,你的衣服也不错啊。”

王光明在老家的时候,每个贫下中农都是他的老师,因为地主富农等等四类分子是要在社员们教育的对象。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远离老家的石口公社白家村,竟然有人叫他王老师,王光明激动得热泪盈眶,就凭白志凤一句话,自己几乎从昔日的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宾,他突然想起了黄梅戏《天仙配》里董永的一句话:“这样的知心话,我从未听见。”那是董永在听了七仙女的话之后说的。现在看来,董永家里穷,自己可能比董永还要穷,可是却遇见了白志凤,这不就是老天赐给我王光明的天仙吗?啊,是啊,是啊,白志凤就是七仙女,要说,还真有一点像呢。把自己看成座上宾的人,并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她是自己心目中的大美人,还是烈士的后代,这真是自己心目中的七仙女啊。

好话一句三冬暖,冷言半句六月寒。白志凤的话,让王光明觉得十分温馨。

王光明揩了揩眼睛里饱含着的热泪,脱口而出:“白志凤,你怎么叫我做老师呢?”

白志凤说:“不为什么,只是觉得你什么都懂,说实话,你画的毛主席像,比我们学校那个才子————就是那个张少郎老师画的还要好,所以你应该是我的老师。”

坐在村子广场的大树底下,王光明看着对他一往情深的白志凤,他往两边看了看,他担心有人会从这里路过,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个地方是不太有人来的。他一连看了几次,没有发现有人路过,他决心要吻白志凤了。

王光明鼓足了勇气,冲白志凤的双唇迅速地靠了上去,蜻蜓点水似地飞快地吻了一下。

白志凤的脸一下子红了,她真不知道怎么对待这突如其来的爱,她只得把头深深地埋下去,用双手慢慢地捂住脸,害羞地说了一句:“你干什么啊?”

王光明也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他想:也许对方会给自己一个耳光,也许她什么表示也没有,也许她还会笑呢。但是,他已经是个二十七岁的人了,就算是有什么坏事在等待着他,他决定用自己平生的勇气,赌上一把,他豁出去了。

差不多一分钟过去了,白志凤除了说一句话,除了满脸通红之外,并没有什么表示,王光明想:太好了,这就已经说明了她的态度。这个时候,她没有打你一耳光,甚至骂也没骂你一句,这不就足够说明了她的态度吗?难道还要真的让她一把抱住你吗?真要是那样,也许你自己先给吓跑了。这是在中国农村啊,女人向来只是默默地接受爱,最多只是用语言来表白自己的喜好,作为第一次,几乎从没有主动吻人家男人的。

王光明知道白志凤是真的爱上了他,他的欲望进一步增强,他干脆一把抱住白志凤的头,又热烈地送上一个吻。

白志凤想把王光明推开,可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那一双手竟然那样无力,她左右为难,既想把王光明搂进怀中,又觉得他们两个人实在走得太快了一些,他们这才认识两个月啊。矛盾啊,羞涩啊,甜蜜啊,这时候,白志风百感交集。白志凤的脸竟然会像大姑娘一样地红起来了。

这一吻,白志凤再也离不开王光明了。她想:什么海誓山盟,什么甜言蜜语,怎么抵得上心爱的人那深深的一吻呢?

中秋节的这几天,正是文证明最失落的时候,因为他同样爱慕着白志凤。其实,文证明的成分倒是很好,他是真正出身于雇农家庭,他家里曾是四川大地主刘开江的佃户之一。本来,他父亲是副大队长,他家的日子还算好过。去年,他父亲说错了一句话,说大地主刘开江家里没有水牢,造反派们就说他是公然为地主阶级辩护。其实他是实话实说。可是,在那个年代,一切都乱了,连贺龙都被说成是大军阀,谁还顾得了谁啊。

就为这一句话,文证明的父亲被造反派操持的当地法院判刑。一开始被判十五年徒刑,后来也有人替他说话,说大地主刘开江家里真的没有水牢,就算是有人说话,也并没有人去考证。既然有人说话,总比没有人说话好,这样就减为十年徒刑,虽然减了刑,可毕竟是漫长的十年啊,一家人几乎要崩溃了。文证明想想过去,再看看现在的生活,他觉得老家再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就只身来到江西。可是,他父亲判刑的事,他怎么也不能和人家说啊。白志凤只知道他家里是雇农成分,其他的知之甚少。

虽然文证明比王光明要早来半个月,但是他很内向。在白志凤看来,王光明更值得她爱。据她所知,王光明虽然只是贫农出身,但他能画毛主席像,识文断字,还懂得一点医道。文证明做梦都想送一点什么给白志凤,想得到白志凤的爱,可是他又实在在拿不什么东西,只有每天帮白志凤干一点活。白志凤说:“

又是一个月之后,白志凤请王光明来到自己家里。只隔了一个月,白志凤的家好像从里到外都换了地方似的,到处都收拾得十分清洁、漂亮。只见堂屋里的上方端端正正地挂着马恩列斯和毛主席的像,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张画像好像比以前格外发亮了一些,也许是主人重新揩抹过一遍吧。这几位领袖的画像之下是一张高而长的台桌,所谓台桌是当地人对一种家俱的特殊称谓。这是一种长约三米,宽约一尺五,高约一米四的一种家俱,台桌的上面用来放热水瓶、茶杯、和其他日常用品,台桌的两头各有几个抽屉,这几个抽屉供主人放一些针头线脑等等东西。乐丰县的许许多多农民家中,几乎都有一张这样的台桌。紧挨着台桌的下面,是一张吃饭用的餐桌,这是一张高约一米一,边长一米的正方形桌子,这也是乐丰人请客吃饭用的桌子,这种桌子一般是过年过节或来客人才用来作为饭桌的,平时一般用另一张饭桌————那是一张长、宽、高各为八十公分的小桌子,这样一大一小的桌子,不要说是在乐丰县,在六七十年代,几乎是每一个江西老表家里都有的。

时令虽然快到寒露,可是天气竟然还挺热的,白志凤家的竹床上放着五把麦秆编织的扇子,从这里可以对白志凤家的生活略见一斑。

不管从大的方面还是小的方面,白志凤的家比王光明家里要殷实得多啊。首先,白志凤的家是一栋五榀的木房。人字形横梁结构的房子使房梁的高度和屋檐的高度相差明显,房梁高约为五米三,屋檐高约三米。江西农村的房子几乎都是这样的,只是房梁和高度略有差别而已。而王光明家里至今住的还是草房。其次,从日常用品来看,王光明家里也没有办法和白志凤家里相比。白志凤家的台桌,王光明见所未见。他家的小饭桌是用一个木板箱子改的。白志凤家里的棉袄,又厚重又好看,而王光明家的被子是用六个装面粉用的面口袋缝合而成的。白志凤家的水缸是景德镇的产品,虽然是磁器中的次品,可是用来作水缸,那不但是没有缺点的,甚至还有些奢侈。而王光明家的水缸,则是用洋油桶改制成的。就连用来赶蚊子的麦秆扇,王光明家里也没有一把。

一到白志凤家里,王光明就像是进入一种仙境,全身舒服透了。

王光明又想吻白志凤,白志凤用一根手指竖在自己的嘴巴上,做了一个不能出声的动作。她轻轻地说:“今天就别这样了,要知道这是在我家里,我女儿张淑贞还在旁边的竹床上呢,不知道睡着没有睡着。”

王光明说:“你是说张淑贞吧,她才多大的人啊,知道什么?”

白志凤说:“你难道忘记了吗,张淑贞也已经三岁了啊,不是我夸她,她可机灵呢。”

王光明移了移身子,向房间里的竹床上望去,只见竹床上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就说:“哪儿有张淑贞?竹床上没有人啊。”

白志凤听了,说:“前一会儿还在这儿呢。就没见了吗?”说完她起身到房间里找女儿,王光明也一起帮助她找,找了一会儿,家里内内外外没见人。白志凤看见王光明那着急的样子,安慰他说:“没有关系啊,肯定是去附近玩了,我们谈我们的。”

王光明问:“听说十年前,政府要给你安排工作,你为什么不去做呢?有一份工作那是多么让人羡慕的事啊,有些人想破了脑子都想不到呢!”

白志凤说:“那时我才十八岁,还年轻呢,我哥都不要政府照顾,我就更不好意思要政府照顾了。”

王光明说:“现在你不后悔吗?”

白志凤说:“这有什么后悔的,我哥和我只不过是烈士的后代,我们村还有一个老革命,姓宗,后来改名宗反蒋,后来大家干脆叫他总反蒋,他也乐得别人这样叫他。他在当年是一个老红军,还当过丝炮队的队长。”

王光明时不时地插上一句半句的,不过,无非是“嗯”,“是吗?”“真的啊”等等。

白志凤也不管他插不插话,只管滔滔不绝地讲着:“战争年代,宗反蒋砍倒松树做炮架,打碎鹅卵石当铁子,打得白狗子再也不敢随意来犯了。红军北上以后,他又留下来打游击,后来主要是做游击队的交通员。交通员是游击队的血脉,不但要负责买大米、食盐、电池、火柴,还要给游击队送情报,可以说为革命做了很大贡献。1949年4月,游击队和解放大军会师,游击队的政委当了地委书记,司令当了行署专员。他们常常给石反蒋捎信,叫他到城里去,并且是当一个什么头头。宗反蒋知道后,你猜怎么着?”

王光明问:“后来怎么了?”

白志凤说:“宗反蒋说他自己没有多少文化水平,到了城里就像是刘姥姥到了大观园,更别说是干工作了。”

王光明说:“不会干工作不会慢慢学吗?”

白志凤说:“说的是啊,可是他对他的老上级————地委书记和行署专员说:‘你还是让我在农村吧,在农村我还能当个生产队长。’老上级也不好勉强他,就这样,他真的没有去城里工作。他的老上级后来都成了副省级干部,可是他到老还是个生产队长。”

王光明说:“这还真是个好人呢?”

白志凤说:“你说,连他这样的老革命都不要政府照顾,我能要政府照顾吗,虽然我听说我父亲的级别比宗反蒋要大一些,贡献也要大一些,可是,那毕竟是我父亲,不是我自己啊。”

面对白志凤的叙述,王光明一阵长吁短叹。

白志凤见王光明有些伤感,就说:“这都是过去了的事,还它干什么?我们还是喝一点酒吧!”说着,就从碗厨里拿出一瓶酒来。

王光明说:“文化大革命了,我们还是不要喝的好。”

白志凤说:“为什么?喝酒和文化大革命有关系吗?”

王光明说:“不是,你不怕别人说你是资产阶级行为吗?”

白志凤说:“什么资产阶级行为,人生在世,连喝一点酒都不行,那还活个什么劲?”说着,她娴熟地打开了一个用小纸团充作瓶塞的白酒,用鼻子闻了闻,说:“不错,还挺香的。”

王光明只是那次从老家要来江西的前一天晚上喝过一点酒,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喝酒了。虽然他怕喝酒会让人说成资产阶级行为,可那是他拿来作试探的。其实,他真想一股脑儿地把这一瓶酒喝个精光,因为这一瓶酒其实也只有大半瓶,就是全喝完,对王光明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白志凤和王光明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他们今天好像只是为了喝酒,很少有几句话,只有王光明问了一句:“这是什么酒?”

白志凤望着王光明那英俊的模样,甜蜜地说:“这是什么酒?这是桃花酒。”世上只听说过桃花运,从来没有什么桃花酒,现在,白志凤和王光明相爱了,他们不知道是谁占有谁。

王光明已经喝得满脸通红。

白志凤说:“光喝酒也没什么情调,咱们唱支歌吧?”

王光明想:我的天啊,我这儿正在为有一口饱饭吃而高兴,她还有心唱歌。既然她开口了,我也不能让她扫兴啊。于是,王光明就问:“唱什么歌?”

白志凤说:“虽然电影上的歌很好听,可是我最喜欢的还是我们本地的歌,我们这儿的歌可多了,随便哪一个人都能唱上几首当地的歌。”

王光明好奇地问:“是吗?那你唱来听听。”

白志凤唱起来了:“鄱湖水乡,快乐天堂,人在水上走,鱼米喷鼻香。水乡的哥哥壮,水乡的妹妹靓,水乡的土地肥,水乡的天更广…………”

王光明说:“真好听,还有吗?”

白志凤说:“有啊,你要听吗?”

王光明说:“真想不到你的嗓子这么好,你的歌我都喜欢听。”

白志凤又唱起来了:“江西的山和水,处处都很美,井冈杜鹃真妩媚,庐山瀑布闪光辉…………”

王光明觉得,白志凤的嗓子好,再加上这歌的旋律优美,他真的听得如醉如痴,禁不住又问:“还有吗,再唱支好不好?”

白志凤见王光明喜欢听自己唱歌,十分开心,于是她又唱了起来:“先有王安石,后有文天祥,再有英雄方志敏,千古永留芳。东边是三清,西边是井冈,长江之畔是庐山,处处好风光。啊,这就是我的家乡,啊,这就是我的天堂。”

王光明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揪斗怕了,一听见白志凤唱这个歌,他倒是有些不安起来,深情地望着白志凤说:“凤,这个歌不能唱的。”

白志凤不解地问:“这歌不好听吗?为什么不能唱?”

王光明说:“文化大革命都一年多了,封、资、修的东西是要不得的,人人都要批斗这些东西。”

白志凤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啊,我才不怕呢,我喜欢的就唱,就唱。”

王光明一脸惊讶地说:“凤,你不怕红卫兵吗?你不怕造反派吗?”

白志凤说:“你可不要自己吓唬自己啊,你知道这支歌在我们这儿有多久了吗?”

王光明问:“多久了?”

白志凤说:“这支歌还是我哥哥白国安教我唱的呢,现在快有二十年了,和文化大革命没有什么关系的。”

王光明见劝不动白志凤,只好说:“好啊,你们家比谁家里都要红,也许谁也不怕,你唱,你唱。”

在文化大革命中,在1967年的重阳节后的半个月,白志凤和王光明迟早要发生一点什么,这两个人,一个烈士的后代,一个地主儿子,能发生什么呢?

这好像是个白痴问题,一个是未婚男人,一个是单身女人,能有什么故事呢?

王光明一个劲地吻着白志凤,吻她那能捏出水来的脸,吻她那饱满而又坚挺的胸。王光明十分奇怪,白志凤这个生过一个小孩的少妇,怎么还有这么美丽的双乳。在他看来,白志凤就是七仙女下凡。白志凤由于多少有些羞涩,只是默默地接受或者说陶醉似地享受,并不敢有更多的表示。王光明的爱只是一种试探。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一个地主分子,万一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别说是享受美女的爱,就是看看美女也只能成为奢望。所以他时刻担心着白志凤会拒绝他。现在他见白志凤一点也不介意,胆子就更大了。一边贪婪地亲着白志凤,一边用手脱去白志凤裤子,竟然把他那嘴迅速地从白志凤的胸部向她的下身移去,在通过白志凤最敏感的部位时,他虽然闻到了一种女人特有的气味,那是一种充满诱惑的气味,可是,他觉得这总有些不雅。他的嘴唇并没有在那里停留,而是很快地向她的大腿吻去,他贪婪地吻着白志凤的大腿。白志凤原来以为,凭自己的美色,说不定这个楞头楞脑的外地人会吻他的最隐秘的地方,可是没有,这让白志凤觉得王光明还真高尚。

王光明和白志凤,这两个单身男女,终于克制不了感情的煎熬,两颗心像两把火一样地烧到了一起,并且交织在一起,缠绵在一起。

抱着白志凤那杨柳细腰,王光明一下子像是有使不完的劲。王光明总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想:不要说这天仙似的美女,就是相貌平平的女人,自己也不敢接触,因为我是地主啊,虽然真正剥削过人的只是爷爷一辈,最多也只是父亲一辈,和我王光明根本关系,可是,先辈的罪孽要后代来偿还,这样的日子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今天,这是怎么了,这样一个大美女,竟然和自己这个地主分子抱在了一起。她是烈士的后代啊,我只是地主的后代,这要是在三十年前,是不可想象的啊,就是在今天,就是在解放十几年后的今天,要是白志凤真正知道我的家庭出身,想必也不会嫁给我这个从末娶过老婆的人啊————因为她的美丽,因为她的烈士血统。

一阵缠绵,让白志凤浑身大汗淋漓。面对这样一张英俊的面孔,她不能不动心。

王光明十分满足地从白志凤身上下来,他到此刻才真正偿到了和女人在一起的滋味。啊,爱情,这就是爱情吗?怪不得世界上有多少人歌颂过她,怪不得人间有多少人为她作出了巨大的牺牲。美啊,这滋味真的太美了,美得让偿过这滋味的人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王光明今生今世,这是第一次偿到爱情的滋味,他为自己第一次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而高兴。

下得床来,王光明又深深地吻了吻白志凤的脸颊、眼睛和双唇。他看见不远处的竹床上躺着白志凤的女儿张淑贞,看得出来,两岁半的张淑贞睡得十分香甜,王光明一举一动让全让白志凤看了个清清楚楚,白志凤用眼神鼓励着王光明再向她的女儿靠近一些。王光明禁不住走到张淑贞的身旁,俯下身子吻了吻三岁不到的张淑贞。

这一举动,在白志凤看来,胜过吻她自己。因为在这世界上,为了得到女人的心,几乎没有哪个男人不愿意吻心上的女人,可是,毫无芥蒂地吻那女人以前生的小孩,就不是每一个男人能做得到的。

白志凤像是做梦一样的,两年前,丈夫张丰收为了抗洪抢险,牺牲在大堤底下的涵管里。她那时想:丈夫是个多么好的人啊,周围邻里没有一个人不说他好。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他们在1963年结婚,好日子这才过了两年。1965年5月,他们的女儿张淑贞出生。1965年6月下旬,下了将近一个月的雨让乐丰县洪水泛滥,作为民兵连长的张丰收带着三十个民兵来到信江大堤,想不到竟然牺牲在抗洪一线。这两年来,有多少人给白志凤介绍男人,白志凤全都没有答应,因为丈夫毕竟尸骨未寒,再说,自己好歹还是个烈士后代,如果急着成家,说出去总有些不好听。可是,自从王光明来了之后,她再也不想失去这个机会。一来,丈夫已经去世了两年整,另外王光明在她心里是个百里挑一的人,可以说,她对他真的是一见钟情。

一个星期以后,白志凤发现自己的没有来月假,她想自己一定是怀上小孩了,她急急忙忙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王光明。王光明高兴得心里乐开了花,他以为白志凤一定也会也十分开心。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白志凤并不是十分高兴,甚至还有一点忧郁。王光明百思不得其解:是我王光明难看吗?是我王光明强人所难了吗?没有啊,我王光明虽然是地主出身,但从没有一个人说他长得不好看,对着镜子照,虽然不敢说貌似潘安,可是也自信是一个美男子,再说他们在一起,也完全是白志凤自愿的啊。

白志凤想:怎么会这样呢?这才一个星期啊,除了那一次,自己再也没和王光明有半点亲近啊,不是不想他,自从那一次以后,她恨不得时时刻刻和王光明在一起,可是,她发现,就是这样一般的接触,村里还有许多人说三道四,有的说白志凤要是看上王光明,以后会有苦头吃的,有的说王光明这样的人,看起来多才多艺,但是来路不明,谁知道他的情况。大家都知道王光明的老家很穷,就像是黄连树下的一条苦瓜,至少比白家村苦得多。

从白志凤个人来说,那次要不是实在冲动,要不是看王光明既英俊又有才能,怎么也不会和他睡在一起啊。就算是有过一次亲近,冷静地想一想,乡亲们还真的说对了,自己对王光明实在是缺少了解,如果不悬崖勒马,不知道以后的事情会怎么发展。

这样,整整一个星期,她有意回避着王光明。这一星期以来,他们连面都没有见过,更不要说是呆在一起,可是,就这么一次,怎么就怀上了呢?

虽然自己深深地爱着王光明,可毕竟两人没有明媒正娶就走到了一起。这事要是传出去可怎么好呢?这两年来,为她介绍男人的人足有一个加强排,可是,自己总是以自己的女儿张淑贞还小为由屡次推托。可是,自己怎么不明不白地和一个来自千里之外的男人好上了,好上了本来也没关系,怎么就睡到一起去了呢,睡到一起也没有什么关系,两个人都是过来人(这只是她自己认为的,其实王光明根本没有结过婚),可是,怎么就怀上了小孩呢。这要是走出去以后还怎么见乡亲们啊。

其实,白志凤大可不必为自己是不是怀孕而感到不安,不要说自己是根红苗正的烈士后代,就算是一般的贫下中农人家,作为过来人,如果遇上意中人,双方又打算白头到老,生米做成熟饭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可是,王光明是地主出身啊。其实,要是王光明一直隐瞒下去,隐瞒上个十年八年,像白家村,只有隐瞒上个三五年也许就够了,等到文化大革命后期,斗争四类分子的活动慢慢地销声匿迹了。那样,王光明和白志凤这两口子也许真的就能白头到老呢。可是,王光明————这个该死的王光明太那什么了————是叫实诚好呢,还是叫不开窍好呢,天知道。王光明竟然把自己家地主成分,把自己是怎样来到江西的,竹筒倒豆子似地全和白志凤说了。

也许,王光明认为自己已经和白志凤亲吻了,拥抱了,睡觉了,这一切还不能说明白志凤是自己的妻子吗?就算不是法律形式上的妻子,至少是事实上的夫妻。既然白志凤是自己的妻子,一个男人还有什么不能和妻子说的呢?再说,人家的身子都给了你这个地主分子,给了你这个从穷乡僻壤逃难来的外地人,江西人还不够纯朴吗?这如果还不够的话,现在白志凤明明说她已经怀孕了,也就是说,他王光明和白志凤已经有了爱情的结晶了。人家都说孩子是拴住夫妻两个人的最好纽带。不久后,王光明就要做爹了,白志凤要做妈了,啊,想想这些,王光明真的像是在做梦。如果再不对她说明自己的来路,自己不是太自私了吗?想想自己这几个月的日子就像是神话一样,吃得好住得好,还没有没完没了的批斗,可以说一下子从地狱到了天堂。

要说,一定要说,一定要把自己的身世说给白志凤————噢,不说给我的妻子听。地主怎么了,地主就不是人吗?地主就不要找对象?就不要结婚生孩子吗?地主难道还不如畜生吗?那些畜生不也要结婚生后代吗?

就算是白志凤再不高兴,也要把自己的身世说出来。另外,如果不说,以后万一露馅了,自己的地主身份让白志凤知道了,那不是更糟糕吗?

王光明终于说了,他对白志凤说自己是地主,王光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是啊,自己以后再也用不着对白志凤隐瞒什么了。啊,今后的日子是多么轻松啊,有妻子,有孩子,还有个当队长的大舅哥。

王光明想:啊,走到这一步恐怕才算是个江西人,至少算是半个江西人吧。不是吗?我妻子白志凤是江西人,我那快还没出生的小孩也是江西人,我们一家三口就有两个江西人,啊,今后的日子一定很美。

这只是王光明一个人想的,他没有想到生活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

王光明把他自己的成份说了出来。

这一说,对于白志凤来说就无疑就是八级地震。

王光明说的一切让白志凤一下子像是掉进了冰窟窿。

一个烈士的后代竟然和地主分子接触了,不,不仅仅是接触了,还相爱了,不,不仅仅是相爱了,还睡在一起了,这不要说是在全乐丰县,也许在全江西也是没有过的事呢,也许在全国也是新闻呢,这要是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死。可是,更要命的是,他们不光是睡在一起了,就那一次糊涂的一睡,竟然睡出了一个小生命,这比三年前中国成功制造了原子弹这个新闻也许更大啊。天啊,我白志凤的脸往哪儿搁啊。我白志凤怎么就这么糊涂,不,我白志凤怎么就这么善良,竟然会嫁给一个地主分子。

白志凤不断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望着自己那怀着地主崽子的肚子,她不断诅咒着王光明:这个该死的王光明,为什么早不告诉我啊,你是地主你为什么不早说啊。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地主,你真的是不得好死的地主。你要是早告诉我了,我就是看见你也要躲得远远的,还能有你和我走在一起的机会吗?想当年,我父亲一辈的人为了推翻地主阶级,经历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不就是要推翻你们这些地主阶级吗?可是,可是几十年以后,我又做了一些什么。竟然和地主分子睡到一起去了。千古的耻辱啊,真是千古的耻辱啊。

古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现在,在白志凤看来,不孝有三,贱嫁为大啊。白志凤啊白志凤,你再怎么昏也不应该和地主的儿子睡到一起去啊。

谁能想到这个地主分子竟然会有这么大胆,竟然在离开老家千里之外还敢招摇撞骗。王光明,你活该一辈子打光棍,你这个挨千刀的地主分子,你不得好死啊,不得好死啊,你活该千刀万剐,你活该天打雷劈,你活该打一辈子光棍。白志凤一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号啕大哭。她恨不得自己的几声怒吼可以把肚里的孩子给震下来。可是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世上还没有听说过几声吼叫能把小孩给吼掉下来的事。有句话叫“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可是那只不过文学上的语言,是不可以当真的。

白志凤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了老一辈的人为了世界上不再有剥削与被剥削,为了砸碎这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冒了多少险,吃了多少苦,最后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无数革命先烈的躯体,建立起了人民共和国,这才过去多少年啊,二十年还不到啊,自己怎么就能和地主的儿子结婚呢?唉,既然走到这一步,也算是命该如此,还是让我死了吧。死了死了,人一死,不就一了百了啦。

白志凤想:现在的问题是怎么个死法,是投河,是服毒,还是跳楼。投河,自己的水性很好,死不了的;跳楼,不到县城是没有楼可以跳的;还是服毒吧,服毒至少可以死在自己家里,不至于做个孤魂野鬼,有可能还可以回到父母的身边,虽然在天堂里的日子不如人间,可是也不比和父母阴阳相隔差多少。

白志凤拿定了主意,她因为心里乱极了,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还有个女儿。她只想自己快点离开为个给她蒙羞的世界,至于女儿张淑贞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她根本没有想过。

白志凤家有一块菜地,是村里分给社员们的自留地,虽然在文化大革命以来,许多地方已经将自留地收归村集体,可是乐丰县在自留地方面还是和过去一模一样,仍然是集体所有,农户经营。有菜地,白志凤家的农药就从没有断过,她从床底下一摸,很容易地摸出一瓶农药。她神色庄严地打开农药瓶盖,用嘴巴凑近农药,正想要喝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文证明一把夺过农药瓶。

白志凤说:“你干什么啊,你让我去死,让我去死,你为什么要救我啊?你为什么要救我啊?你走,你走得越远越好,你这个四川混蛋,你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嫁给你吗?做梦去吧。”

文证明是个老实得出名的人,任凭白志凤还是当成没有听见。文证明说:“不管怎么样,你让我看见了,我就得救你,要是我见死不救,我还是个人吗?”文证明还想问些什么,可是,他想,人家既然要走绝路,肯定是有十分伤心的事啊。自己再要问,不是在人家的伤口上撒盐吗?不但不能问,白志凤寻死的事还不能让别人知道,不然,对白志凤也是个不小的伤害啊。

几天过去了,白志凤慢慢冷静下来了,她回想当初自杀和被救时的情景,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这是怎么了?明明是文证明来救你的命,你却要骂他。再想想自己骂文证明的话,觉得自己的话太过份了,自己说了些什么啊。文证明想白志凤是不假,可是他并没有强求她嫁给他,人家在救你命时你还疯狂地骂人家,真是太不应该了。现在她觉得她欠下文证明很多很多,也许这些要用一辈子来报答。

白志凤细细地一想,自己这是怎么了,一遇挫折就这样一蹶不振。想一想在战争年代,自己的父辈在复杂的形势面前从来都是斗志昂扬,不要寻死觅活,就是在敌人面前的严刑拷打之下也从来没有动摇过革命信念。

白志凤想:现在自己这条命是文证明给救的,等于自己欠下了他一条命,这是一辈子的良心债啊。还不如就干脆嫁给文证明,正好,文证明家里才是真正的贫农成分。只要和文证明结婚才是门当户对啊。白志凤又一想:如果嫁给文证明,这不但为自己今后的生活负责,只有这样,才对得起父辈的遗志。可是自己一冲动,几天前竟然和王光明这个地主分子睡到一起去了,这一冲动竟然会怀孕,真的不可思议。村里一个妇女结婚四年了都不能怀孕,自己这是怎么了?这个该死的王光明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人,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

不管怎么说,自己是不可能和地主分子过一辈子的,哪怕是有了这个地主的种子,要趁早和王光明来个了断,越早越好。如果把自己绑死在这个地主分子的战车上,那简直是亵渎生命。

白志凤是个敢想敢干的人,再说,现在再不嫁人,过些时候自己的肚子大起来,那不是要命吗?不要说还没有和人家明媒正娶,就算是明媒正娶了,这么快就怀孕,这不是让村里人笑话吗?这可怎么办啊。

现在唯一能够做的事就是赶快嫁人,自己长这么大,嫁人竟然成了迫不及待的事。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嫁人,嫁人,还是嫁人。这和文化大革命的政治气氛是多么不协调啊。

以中国之大,这样糟糕的而又离奇的婚姻可能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白志凤是文证明日思夜想的偶像,现在文证明又成了白志凤的救命恩人,本来文证明是个十分帅气的小伙子,比白志凤还要年轻一岁,这样的缘分如果还不能成为婚姻,那简直就是没有天理了。

农历十月初一,白志凤和文证明终于成为正式的夫妻。结婚所有的开支,全部是白志凤一个人张罗。文证明,一个四川青年,老家太穷了,来乐丰县这才几个月,除了寄了一些钱到老家以外,就一无所有了。

寄给老家的钱虽然只有五十元,可是却给老家的父母帮了大忙了,文证明的弟弟也已经二十四岁了,有了这五十元钱,他弟弟在老家才将认识了三年半而没钱娶进门的姑娘接到自己家里,那姑娘也才真正成了文证明的弟媳妇。

文证明想:白志凤虽然是个二婚,但是她长得美丽,心地又善良,她女儿张淑贞不知道怎么回事,并不像白志凤那么好看,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可是,张淑贞这才三岁,三岁的人也看不出漂亮不漂亮。人家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也许以后长大了会漂亮起来的。

文证明和白志凤了一个月的新婚日子,白志凤开始有了孕娠反应。文证明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要不了多久,自己就可以当爸爸了。我文证明在家里连饭都吃不饱,虽然身体内有一股男性的力量在时时刻刻折磨着他,可是,自己是个穷汉,只知道江西是个好地方,根本不敢想江西女人。现在,在江西,不但有了自己心爱的妻子,并且妻子还给我怀上一个小孩。就凭白志凤那个模样,生出来的小孩一定也十分漂亮。

几个月之后,邻近1968年的端午节,白志凤生下了一个男婴。这个男孩长得是眉清目秀,文证明和白志凤打算给他们的宝贝儿子取一个好听的名字。

看着自己的老婆孩子,文证明十分舒心。现在,老婆也有了,儿子也有了,文证明要马上为儿子取一个漂亮的名字。突然,一个好听的名字出现在文证明的脑海————文吉祥,对,儿子就叫文吉祥。古代有一个文天祥,听说也是江西人,我文证明的老婆也在江西,儿子也在江西,我也就成了江西老表了,刚好又姓文,再说,吉祥如意不是人们常常说的吉利话吗?

半夜三更,文证明把白志凤捅醒了,白志凤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文证明说:“志凤,对不起,把你弄醒了。”白志凤有些不耐烦地说:“这大半夜的弄醒我,你有什么事啊。”文证明说:“我给儿子想了个名字,叫文吉祥,你看怎么样?”白志凤说:“吉祥如意,这名字好啊。”

可是生活中的事,并非件件都能像人们祝愿的那么美好。文吉祥虽然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没过多久,他的命运就开始变得并不如意。

文证明总觉得这个文吉祥不是自己亲骨肉,文证明觉得很难过。

“我就是出身再苦,也不能不明不白地替别人养儿子啊。”文证明说,“凤,过去的事呢,我也不想怎样,既然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不过,这个儿子是谁的,你就还给谁吧?”知道自己的儿子并不是亲生的,却能够这么心平气和地说出来,这样的男人是世上少有的。

白志凤说:“你这叫什么话,不管怎么说,文吉祥是我的骨肉啊,你要是实在不想要,我们就离婚,离婚,你知道吗?”

文证明说:“凤,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啊。”

白志凤冷笑着说:“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啊,爱我,你爱我就不能接受这个儿子吗?”文证明说:“凤,你不知道,其实接受这个儿子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一看见这个小孩,我就会想起这孩子的父亲,你说,作为一个男人,那是怎样一个滋味啊。”

白志凤觉得文证明的话很在理,再说这件事也的确是自己的错,到了这一步了,再要求人家冷静地对待这个孩子,简直是太自私了。于是,说:“我也想明白了,真的是我不好,作为一个女人,我真的不应该和别人好了,又嫁给你,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啊。”

停了一会儿,白志凤见文证明什么话也没有说,她觉得这个男人还真是世上少有的好人呢。遇上这样的事,有哪一个男人能够受得了。

白志凤说:“证明,是我不好,真的是我不好,我们离婚吧,我就应该是单身的命。不要说是这不是你的小孩,就算他是你的儿子,我也是个二婚,你和我过一辈子会不舒服的。我看着人家不舒服,那是对我的惩罚。我们离婚以后,我不可能再结婚了,就带着这个孩子过一辈子。”

文证明一听白志凤这样说,觉得白志凤这个女人很实在,至少不会强人所难,他反而觉得白志凤是个好女人。再说,自己是一个男人,就算是离了,自己这个二婚也比妇女二婚好得多,这就是中国几千年以来在贞节观上的不平等。可是,越是这样,文证明越是觉得这太不公平了。要真是离了,会让白志凤很难堪的,也许不是难堪,而是过一辈子的独身生活,那对她是多么大的不公啊。她虽然是江西本地人,可是并没有依仗本地人的优势欺负我这个四川人,还宁愿让自己背起所有的包袱,自己要再不原谅她,我文证明简直就不是人啊。可是,要原谅她,自己又太吃亏了——————娶了个二婚,带着个小女儿张淑贞,这还不算,生的儿子还不是自己的,这要是让别人知道,自己这张脸往哪儿放啊。可是,自己要是马上和白志凤离婚,白志凤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文证明有时候想:自己老家虽然穷,可是,好歹也是贫农啊,为什么要这样吃哑巴亏。

文证明有时候又想:虽然自己家是贫农,可是生活水平远远不如江西老表啊,太穷了,真的太穷了啊。吃亏就吃一点亏吧,再说以后如果和白志凤时间长了,也不只是这一个小孩,总会有五个六个小孩的,凭着白志凤对自己的真心,凭着她的纯朴和厚道,以后一定会有自己的小孩的。如果不是厚道,她怎么会把自己和一个男人相好的事说出来呢?虽然没有说出文吉祥的父亲是谁,可是,那毕竟是白志凤的隐私,她留最后一点隐私也是很正常的。如果白志凤不是纯朴,怎么会宁愿自己过一辈子单身日子也要离婚呢,她不就是不想让人家为难吗?至于她在结婚前没有把她和王光明的事说出来,那也不能怪她,有哪一个人会没有一点点隐私呢?

为了这个儿子,白志凤和文证明也有过小小的争吵,也过互相的体谅。次数多了,这事让王光明知道了——————除了白志凤和文证明以外,全村也只有王光明知道这件事。王光明知道,这个儿子其实不是文证明的,而是他和白志凤生的。

王光明想:白志凤刚刚生的小孩虽然很像白志凤,只是那不大不小的嘴巴像王光明,可是看得出来,他无疑是王光明的儿子。现在,文证明不想要这个小孩,我王光明又太想要这个小孩了。

王光明一拍脑门:能不能公开向白志凤和文证明提出来把这个小孩送给他呢?不行,不行,从愿望上来说,不管从我王光明来说还是从文证明来说,这都是求之不得的事,如果把这个儿子送给我王光明,可以说皆大欢喜,人人都高兴。可是要是公开要,那不是给文证明更大的难堪吗?那岂不是打他文证明的脸,甚至是挖他的心吗?这事要是传出去,那白志凤和文证明今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啊。自己那天傍晚和白志凤的冲动已经让白志凤十分难堪,要是再不体谅白志凤,自己不是往白志凤的伤口上撒盐吗?自己在江西这一年不但没受过批斗,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还和那么美丽的女人共度爱河,还没有来得及报恩。现在,把这个小孩抱走,算是报恩了,可是,抱走的方式要注意,一定要注意文证明特别是白志凤的脸面啊。

对,不能公开,那就只有偷了。对了,偷走,偷走。偷走,看起来是不仁义,其实,不但我王光明自己以后不愁有后代了,对于白志凤和文证明也是一个很好的解脱。

对,偷走小孩,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那就只有把这个不满三个月的文吉祥抱得越远越好。最好的地方就是自己的老家Z省乌伤县。

可是,如果是自己抱这个小孩偷偷地走,自己和这个小孩同时消失,那不是等于告诉大家这个小孩是我王光明偷的吗?

怎么办?怎么办?老天啊,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万全之策。王光明急得抓耳挠腮。他突然想起了,几个月前去过的那个老乡家里。第一次遇见老乡是在乐丰县城的猪集市上,后来,白志凤因为他是地主成分,不再理他了,不过这也不能怪白志凤,自己是地主,事先没有告诉她,并且和她有了一次冲动的事,事后,白志凤只是再也没理他,并没有把他的地主成分说出去,这已经是海量了,自己当时吓得要命,生怕白志凤将他这个地主成分说出去,为这事,他差一点逃回老家。可是,老家又实在太穷了,要是辉逃回去,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王光明只得硬着头皮在白家村呆下去。白志凤不理他,更不要说和他结婚,过了不久,白志凤和文证明结婚了,这就断了王光明想白志凤的念头。可是王光明也是一个发育健全的人啊。他也得结婚,也得生小孩,也得传宗接代啊。

万般无奈之下,王光明就去了一次老乡家里。因为,在猪集市上他对这个没有婚配的女子在些好感。虽然他还不想要讨那个叫做迎春的姑娘做老婆,因为,虽然这是个中农成分的人家,虽然这个迎春姑娘和他一样,没有婚配,还是个黄花闺女,可是,他觉得这个姑娘比当时在猪集市上看到的跛得更厉害一些。也许,当时在猪集市上,只是初次相遇,王光明在他乡遇故知,心里十分高兴,也就没有在乎她是不是跛了。虽然迎春姑娘很喜欢王光明,可是,王光明毕竟是一个帅气的人。

现在,王光明突然想起了他的这个老乡。王光明想了一个十分大胆的计策,这个计策可以说是很少有人会想到的,一般人根本不会知道:王光明要请他的老乡帮他把偷出来的小孩————也就是那个文吉祥带到老家去。

一天凌晨,王光明并没有费太多的心思就把文吉祥从他的家里偷出来了。白志凤和文证明头天晚上因为这个小孩的事又争论了好长时间,到了半夜才不得不睡去,因为太疲劳,他们两个人竟然等王光明把文吉祥送到迎春姑娘家里以后再返回来,才发现小孩不见了。

王光明想到迎春姑娘家里去的一幕,心里还在后怕不已。当时,老乡李迎春家里只有李迎春一个人在家,王光明抱着出生三个多月的小孩,王光明从这一年多积攒下来的钱里拿出五十元钱,硬塞给李迎春,请她帮忙把这个小孩送到他的老家去。李迎春连忙推开了送到眼前的钱,哭笑不得地说:“光明哥,你不是说笑话吧,我离开老家时才十几岁,连老家是什么样子差不多全忘记了,老家实在太穷了啊,这人啊都是往高处走的。再说你那个地方离开我老家那个村还有一点路,我怎么可能帮你这个忙。”看得出,李迎春对他是很有好感的,实在是无能为力啊,不是不想帮他,帮不了啊。李迎春看着从外边走来的两个人说:“看,我父母回来了,你问问他们吧。”

因为时间紧迫,王光明必须尽快回到白家村,不然,要是找不到小孩,别人传代怀疑是他偷了。所以他开门见山地和李迎春的父亲李石光说明了来意,求李石光帮帮他的忙。李石光也不客气,说这个忙实在帮不了,这可是个贩卖人口的事啊,万一抓住还不要判刑进监狱。说不定还要枪毙呢。

王光明实在没有办法,这小孩已经偷出来了,要是再送回去,无异是自投罗网,自己本身就是个地主出身,这事要是落在其他人身上也许就是个二十年刑期,最多也就是个无期徒刑,可是,自己是个地主分子,要是让人查出来,很可能要掉脑袋的啊。

此时此刻,王光明就像是过昭关的伍子胥,他急得心里实在不行,“通”地一声跪在了老乡李石光的面前。李石光见他这个样子,也并不为所动,因为这不是一个小事,出了事是谁也不敢想像的事。李石光忙弯下腰要扶王光明起来,并说:“年轻人,你怎么能这样,这个事我是不能答应你的!”

王光明说:“人家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咱们都是乌伤人,人不亲土还亲呢。”

李石光说:“不错,正是因为是老乡,这是犯法的事我怎么能做呢?

老乡归老乡,可是,这个事太大了,你也不能强人所难吧?你说对不对。”

王光明一听李石光这么说,坚决不肯起来,仍然跪着说:“李叔叔,你就看着办,要不你就直接把我送公安局去,你现在也算是江西老表了,你如果不认我这个老乡你就直接把我送公安局去好了。”

李石光说:“小老乡,你说我是江西老表,也说对了,这几年在江西的生活,我觉得江西人厚道,勤劳,生活水平比我们老家不知道强多少,可再怎么着,你毕竟还是我的小老乡,我不可能会出卖你的,何况这小孩本身就是你的。人啊,谁没有个难处。时间真的很要紧,要不,你赶快想一想其他的办法。你还是起来吧。”

王光明不但没有起来,还开始跪着流泪了,这场面,让李迎春一家人看了很是感动,李迎春的娘心一软,打算答应下这件事。可是李石光拿眼睛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妻子,李迎春的娘这才没有说话。王光明见李石光还是不肯答应,就说:“李叔叔,我们是老乡啊,再说这事不一定是害江西人,你知道,现在白志凤和文证明都不太想要这个小孩,说不定是帮他们的忙呢?再说,我在江西举目无亲,你不帮我谁帮我,要不,我做你的女婿吧。这可以了吧。”王光明一想,自己的跛足女儿要是有这么个丈夫,那不是她的福气吗?可是,这王光明能要我这女儿吗?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个话实在感人啊。李石光摇了摇头,本来他有一个习惯,每当遇上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并且就是再难也要表示决心的时候才会摇头。也就是说,他的这个摇头是表示同意的意思。可是,王光明不懂他的意思,以为他是不同意的意思。王光明彻底心灰意冷了。不过,他还有最后一张王牌,那就是做人家的上门女婿。现在看来,到了拿出这张王牌的时候了。跪在地上的王光明抓住李石光的裤腿说:“李叔叔,实在不行,我做你的上门女婿。你就帮了我这个忙吧?”

软了,李石光哪怕是铁石心肠,此时此刻也彻底的软了。一个青年,要不是到了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是不会跪着要求做人家的上门女婿的,何况那个女子还是个跛腿姑娘。

李石光看看时间也紧张,要是再不答应下来,这个小老乡会做出什么事来,他真的不知道。

李石光说:“好,我答应你。”

王光明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了,他这是激动的。连忙给李石光叩了个响头,并把那五十元钱塞到李石光手里。李石光说:“钱就不用你花了,你答应做我的女婿这不就够了。”

王光明也不管他怎么说。扔下钱就跑,他得赶回白家村。李石光在后面大声喊:“你还没有把你家的地址告诉我,你等等。”

王光明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一急,竟然连地址都忘记了和老乡说。让李石光不得不大声把他喊回来,这么大的声音,真的很危险,万一让别人听见就全完了。好在李石光家住的不是村里的中心,旁边只有一家人,这家人今天去城里有事了,所以就没什么事。

王光明返回来,一边走一边掏出一张纸来,把老家的具体地址写上边,并把他的弟弟王光辉的情况写得一清二楚,交给李石光。李石光说:“你放心,我一路上多看几遍,然后我就把它烧掉,这样就更安全。”

王光明心想:虽然李石光大叔来江西已经快九年了,已经是大半个江西人了,可他毕竟是老乡,真是个好人啊。他又向李石光作了一个揖,就急急地回去了。

李石光是一个不肯轻易答应别人事情的,可是一旦答应下来了,他就不会反悔的。

李石光看着眼前这个婴儿,猛地倒抽了一个凉气。是啊,刚刚只是看着这个年轻人跪着不忍心,那里考虑过送出去会有多大危险的事。现在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别说这是犯罪活动,最近一段时期,没有犯罪的一些老干部都被斗得很惨。有些老干部都在这场革命中把命丢了,我怎么这么轻易就答应别人这么一件事呢?自己这是中了哪门邪了呢?唉,糊涂啊,糊涂。现在既然答应他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好歹也算是替女儿想一条出路啊。

可是,这小孩是现在就送到王光明的老家还是过几天再说呢?要是现在送去,很容易让别人怀疑。要是过几天再送,也许会安全一些。可是,这小孩这么小,太难养了,要是在自己家里养几天,怎么才能

第六章

回到白家村,白志凤为自己的小孩文吉祥突然丢失而悲痛欲绝。毕竟这小孩不是文证明自己生的,文证明自然也并不怎么难过,只是他看见白志凤那个样子,他为白志凤感到难过。

文化大革命期间,烈士的后代家里竟然出现地丢失婴孩的事,那还得了。

大队干部和生产队的干部发动社员到处找人,找这个三个月大的文吉祥。可是上穷碧空下黄泉,上哪儿去找得到这个文吉祥呢?

李石光肩负着王光明的千叮咛万嘱托,一路上提心吊胆地赶路,他一路上坐了坐了轮船坐汽车,坐了汽车坐火车,下了火车,又上了一辆汽车,终于到了Z省乌伤县,他按照王光明给他写的那张字条,找到了乌伤县廿八里公社王家湾村。在王家湾村,他先是把孩子放在一家社员家的厕所里,好在小孩一路上吃了讨来的奶水,不哭不闹。就这样,李石光再去打听王光辉这个人。很快找到了王光明的家,并很顺利的找到了王光辉。

王光辉看见李石光到他家时,正挂着一个大大的牌子,刚刚到家,那牌子上写了几个大字,上面写着:“地主分子要低头认罪。”。李石光也顾不得许多,就把王光明叫他把三个月的小孩送回老家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个透。李石光原来以为王光辉也许会对他的到来表示反感,至少不会欢迎他。可是,没有想到的是,王光辉竟然表现出十分高兴的样子,说:“真的吗?这真是我哥哥的儿子,真的是王光明的儿子吗?太好了,我们王家终于有后了,我们王家不会绝户了,我如今也已经二十六岁了,我们还都是光棍一条。真的谢谢你,李大叔。”

李石光说:“不必太客气,我还要早一点返回去,不然,人家会怀疑我的。”

王光辉说:“我也没有什么感谢你的,这样吧,你少坐片刻,我煮几个鸡蛋给你吃。”

李石光说:“什么也不要说了,我们以后会有见面的那一天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等到王光辉从灶间走出来看时,李石光已经走得很远了。李石光虽然嘴上没有说出来王光明答应做他女婿的事,可是他以为,就凭他们以后的关系,要和王光辉见面是肯定不成问题的,可是,时光流转,他们从此再也没有见面,一直到三十多年后,也就就是李石光寿终正寝时也没有见面。不过倒是他的外孙女何丹青和王光明的儿子文吉祥————也就是那个后来改名叫做王力的那个保安,他们之间倒成了冤家对头。这是历史给他们两家开的玩笑吗,只有天知道。

社员们找了两天,还是没有找到白志凤的儿子,这时候,李石光已经从老家回到了家里。毕竟李石光的家离开白志凤的家有十几里地,谁也没有注意到李石光的行为。

李石光回到家里,村里的社员问他这两天去哪里了,他说:“没走远,只是到了一下县城看病,这次在县城看病,可是花了不少钱。”

虽然丢失小孩的事在白家村乃至石口公社有些轰动,可是,李石光和白志凤不在同一个乡,李石光村里的人没有人知道这件事。邻居们只是随便问一问,也就算是一种关心了。谁也不会想到李石光的这次离开竟然隐藏着那么大的秘密。

再说白志凤和文证明两口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蚂蚁。虽然从内心深处来说丢失了孩子对于文证明来说其实是件好事,因为他就算是再忠厚老实,毕竟不愿意看着别人的孩子在自己眼皮底下,更不愿意白白地替别人养儿子——————尽管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再说他也不想知道,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知道了不是更恶心吗,知道了不是还不如不知道吗。当然,文证明想,正是因为这孩子不是自己的,自己不能因为丢了孩子而高兴,如果是那样的话,一来是白志凤受不了,二来,别人不是会怀疑这儿子不是他文证明生的吗?现在,村里没有看出这小孩不是他文证明的,既然丢了,自己凭着良心也得找找啊。如果不找,等于是向大家说自己是乌龟王八蛋。

虽然文证明也在焦急地寻找孩子,可是,两天以后,孩子还是没有找到。白志凤气不找一处来,冲着文证明吼道:“孩子丢了,现在你高兴了吧。”文证明忙朝屋外看了看,见屋外没有一个人。虽然已早已经过了双抢的大忙季节,可是,白空村的农田多,社员们正忙着在农田里耘禾,每家每户只有些老人和小孩在家。可是,文证明还是低低地说道:“求你了,小点声好不好。”

白志凤经过两天揪心的日子,一脸的憔悴,她一边拉着文证明的衣服,一边用一只拳头轻轻地打着他的肩头,说:“你还我孩子,你还我孩子。”

文证明心酸得很,这个孩子本来就不是他自己的,可是,现在白志凤竟然要叫她还孩子,这真是天大的冤枉。他恨不得掏开心来让白志凤看一看,他要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

其实白志凤也知道这个孩子不可能是文证明弄丢的,可是,这几个月来,她越来越觉得文证明的度量很大,这样的男人你不爱还要爱什么样的男人呢?她叫文证明还她的孩子,其实只是撒娇,最多也只是一种发泄,因为那孩子毕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也许是忧伤过度,在丢失孩子的头十个多月里,白志凤一直没有怀孕。

岁月轮回,一转眼到了1969年农历九月,白志凤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她知道,这次她怀的是文证明的小孩。这样一来,原先丢失孩子的创伤慢慢也就得到了抚慰。

又是几个月后,已经是1970年的夏天,白志凤又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这个孩子简直和文证明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那眼睛,那嘴巴,那眉毛,没有一处不像文证明,这让文证明高兴得什么似的。

白志凤看着文证明高兴的样子,自己也像吃了蜜似的。想想这两年来自己经历的辛苦,想想当时丢失孩子时的痛楚,白志凤现在平静生活的来之不易。她和文证明的日子越来越和谐了。

第N章

1970年,从江西偷来的小孩,也就是那个文吉祥,已经两岁多了。是王光明的弟弟王光辉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随着时光的流逝,文化大革命早期那种武斗看不到了,工农业生产慢慢走上正轨。斗争四类分子也没有以前那么残酷了,地主分子的日子慢慢好过一些了。

王光明也没有和他的老乡李迎春结婚。按理说,李迎春的父亲李石光帮了他那么大的忙,王光明不要说是知恩图报,就是他说过的话也应该算数的,他当时说只要老乡帮了他的忙,他一定做李石光的女婿,后来又表示说可以做上门女婿。自古道:“人无信不立。”说出去的话就像是泼出去的水,岂有反悔之理。

王光明并没有和李迎春结婚,这事一点也不能怪王光明。当时,王光明求李石光帮忙的时候,李迎春虽然也在家里,可是,李石光怕王光明这个年轻人办事冒失,因为偷小孩这个事实在是太大了,要不是王光明的到来,他想也不敢想的。为免得惹出什么麻烦,哪怕谈论这事也是人越少越好,李石光就把李迎春和自己的老伴支使走了,当时王光明跪在地上向李石光表态,李迎春根本就不在场。等李石光把文吉祥也就是那个改名叫王力的婴儿送到乌伤老家以后,李石光才把当初王光明的许诺告诉了李迎春。

李迎春说:“爹,你好糊涂啊,你帮他的忙也就帮了,怎么能拿帮忙做婚姻交换条件呢。我知道,我这身体,他是不会看上我的。再说,他已经生了一个小孩,我也不能给别人当后妈啊!”

李石光说:“你不知道,王光明自己答应了的,并且以乞求的口气说的。”

李迎春说:“答应了又怎么样,他当时要是不答应你,你会帮他的忙吗?就是过得好好的两夫妻也有离婚的,何况他当时只是圣像说说而已,我自己都不在场,你怎么能把这事当真呢?”

李石光说:“怎么不能当真,你不知道,当时,他不但说要做我的女婿,还要做上门女婿,你说他还要真诚到什么程度。”

李迎春说:“是你和他过还是我和他过,再说,解放都多久了,婚姻自由,你总不能强迫我吧。”

女儿李迎春的话让李石光心里很不是滋味,李石光只好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来解闷。从李石光来说,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江西,他想王光明做他的女婿,绝对没有迟早有一天返回老家的意思。在他看来,别说是今后二十年,就是今后四十年,老家的生活也赶不上江西。他之所以想王光明做他的女婿,实在是

光明这人不但长得英俊,而且的确招人喜欢。

李石光也知道李迎春的脾气,只要她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其实,李石光不知道,李迎春之所以这样说,并不是怀疑王光明的真诚,而是另有原因——她已经和一个当地青年好上了,并且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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