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早晨

2011-06-06 07:18 | 作者:成岳 | 散文吧首发

早晨于天天存在着——从你诞生并有了你的臣民。你长我四十七亿岁,伟大的女神。在你心里,我半个多世纪的命运,不过是一朵昙花。十几年来,你却一直躲在一个什么客栈,无缘拜访与问候,不知你是否无恙,我的久违的早晨。

大约我错过了三四千次的机会,是因为我在少年时就染上秉烛读的积习,又在形形色色的纸片上涂鸦;别人走向你怀抱的时候,我就变成头大如斗的一只懒猫,重重倒毙于床榻,做着颠倒黑白的怪。亵渎一日只际的我,深知罪不可赦,却企盼你的宽容,听说你最善超度昨天的过失。尽管有很多次,我像别人一样,在每天的那个时辰,从你身边行走;但我的心智却没有苏醒,依然无视你的存在;我走得很累,却无从领走你的恩泽,最终错过了你,我的早晨。

我亦会良心发现。在端午节前面的那个早晨,我起了个大早,或根本没睡,我的失眠跟夜一样的长。醒来时天色依旧的朦胧,全然无故的晨起,绝非闻鸡起舞的浪漫奢望;甚至没有想起屈原他老人家,就在洗脸的时候,看那浊水徒然的流逝。我很丑,洗脸时异常的卖力;水表会因此戴上一吨的勋章,而这天我却不记得汨罗江水。无数的罪孽,都被仁慈的早晨宽恕了;而我白天的罪行,从不在睡前沉淀或终结,更不能被我的无眠所清洗。旷日持久,便累计成一个包袱,让我油滑蜗牛似的,费劲地背它前行。早晨,是我无眠之夜的延续;以至正午之前,这行尸走肉无暇追忆昨天和祈祷将来。但这个鬼使神差的早晨,我要去吃一顿早餐了。

在许多时候,我的早餐安排在黎明,香港人叫宵夜。懒得去想那么多的时候,就去寻找我的故地;那是扎在心底的根,我在懵懂的我的早晨,被那磁性依旧的吸引着。我的老屋和老院的旧址,已是一片楼群了。街不是那街,树不是那树,屋也不是那屋。只是这长高的楼,依然秉承了它平房爸的遗传,亦脏亦乱。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俗语总是颠扑不破。这里居住的,多是我旧时的高邻,眼熟面花的;他们并不怎么见老,也没了旧时的寒伧,依旧平朴而一见便是故人。

我脸上可能写着我还没吃早饭呢,一位中年的女摊主招呼说:“喝碗稀饭呗,绿豆小米,尝尝。”她很和蔼,一半是人情,一半是商情。她把绿豆小米说得特重,一半是广告,一半是见我衣衫平平又光顾小摊,不像个人模狗样,稀饭的内容很对得起我了,我想也是。我记得她,拐角南北街的一出大杂院里,进门第一家堂屋的女主人。她生有一串儿女,是个整天忙里忙外的平凡的母亲。她人高马大,膀阔腰圆,是那个颠簸的年月里,众多撑起一片天空的母亲之一。但那时,在这小城做点小买卖,极其的丢人。同学中有谁的娘,无论做什么非正式职业的营生,他准在班里抬不起头来;奇怪的却是,我们并不比他家里有钱,却依旧看不起他,自然包括绝大多数的老师。那是个极富同情心的年代,而同情心却只有一种红色,别种的同情一概是腌臜的,不干不净。无论什么事情,像吃饭穿衣之类好恶,若非清一色,便为人所不齿。只许世界单纯纯的,余下的全是歪门邪道。不过,世界稍有点花里忽哨,人们又缅怀那无忧的日子了。轮回,这历史的文明,这文明的怪癖。

我和我的稀饭,找到一张低矮的方桌,又寻见一只空闲的马搭子,面南背北而坐。小桌的西南是空着的,东方的食客是位黑黑瘦瘦、不修边幅的四五岁的女孩。她有些恐惧似的,看我早晨特有的木乃伊似的脸孔;或许在昨晚看了香港的古装鬼片,一大早就撞上电视里的某个怪物。她和我对视的瞬间,突地抖动了八字眉,一撇小嘴,要哭。我并没有感到歉意,却发现了深沉的害人;转念又暗自好笑,再过十年,她怕要把这嘴脸当作一种气质,拿去爆炒明星了。女孩的惊恐退去了些,依旧木头木脑朝这边张望,却不作声。她像许许多多的独生子女,大人片刻不在身旁,全没了所有的主意。她不再害怕的时候,一位奶奶或外婆模样的人,朝这边走来。孤独的小女孩,一副得救的样子,听老太太说:“没有玉米棒子,哪有哇?”她像位乡下来的老人,虽有疼小孩的慈悲,却没有城市祖母的雅致与娇嗲。小女孩听了她的话,应允买炸糕吃了。这自然有我的帮忙,因为孩子淘气时,惧怕大人拿怪物吓他,更怕身边怪物似的陌生人。我小时候,大人们就常唬我的哭闹说:“再拐古,叫老猫猴子拉你走。”这招特灵。我从没见过那妖怪,但在小女孩眼里,板脸穿黑衣不会说话的我,跟猫猴子也差不了许多。

对任何餐饭,我的胃都好得出奇;而这个早晨,猛见这么多人头晃来晃去,才不想吃油腻了;起身去买一只粽子,顺便付两毛五的饭钱。我那该死的T恤,却出我洋相。我从口袋里夹出纸币来,先交了两毛,伸手去掏兜底的五分钢錋儿。钱是抓住了,手却无论如何不肯出来,把个女老板笑得前仰后合,“有么?”她笑得灿烂,我窘得要死。“有么,没有就算了吧。”她出五分钱看场大马戏,够实惠了,我只有尴尬地说“有有。”有就是不出来。她实在目不忍睹,绕过粥缸帮忙了;一半是救援,一半是看热闹,何况手出不来也废不了,出来了就有钱跟着。她一面钳住我的手腕,一面拽那口袋,极夸张地“杭育”拔河。我想她不会幸灾乐祸,像我心理这般黑暗吧。

总算剥粽子了,味同嚼蜡真对不住屈原老先生。反正这年头读诗词不如炒股票了,吃不吃粽子都过得了节。南面一张桌旁,有位什么都没点的老太太,不吃饭却寻寻觅觅,老拿眼睛看我和我的粽子。小女孩也发现了,竟忘了吃饭;排球裁判似的,不住地看着我们。不美的眼睛,也是会说话的,蓦地我敬重起她求知的萌动了。那位老太太却有着乌黑的眼圈和挺括的鼻梁,眸子亮亮的在宣布青年是的秀美。她终于冲我嚷道:“粽叶别扔,吃完了搁桌子上。”“唔。”我点头答应着远方的嘱托。“别扔到地上。”她又冲我嚷。“哎。”这次的回答嘹亮亮的,表示完全的赞同。老人满意地收回了许久的视线,小女孩眼里露出一丝笑意来,脸依旧是木讷的,歪着头看我。我就做一个很浅的鬼脸,极力安详些善良些,像对她说:怎么样,我不是坏人吧。她抿一下头发,放心地吃得香香甜甜。

老人提了拐杖,极健康地走来,说:“粽叶有卖的,没这个肥,我还得再煮。”她是位极整洁的老人,慈眉善目,让我想起我的祖母。她站着,虽然有些驼背,却比坐马搭子的我高很多,又利落地说道:“就我一个人,我费那个事干么,又包不了几个。”她理所当然地拿去那粽叶,矫健地走了。五月初四,我买的这只粽子,粽叶特别多,多得不能再多。那位卖粽子的姑娘,因此省下了许多的米,也圆了老太太一个省钱的端午梦,不知是谁愧对了大人屈原先生。

我的记性,十年前就迟钝了,又忘了带手帕,用手抹了抹嘴脸,起身走了。黑黑瘦瘦不修边幅的小女孩,远远地端坐在小桌旁,目送我。再过端午节的时候,若能在这里见到她,我会请她吃一只大大的、甜甜的玉米或有许多米和很少叶子的粽子。只要她还像今天,有着空旷的眸子的话。

那会是一个久违的早晨。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