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密码”

高二临近期末的一堂生物课上，预备铃刚刚打响，我正把脑袋埋在胳膊里“休眠”，忽然，门被重重地推开了，生物老师带着一阵凉风急急地走进教室。本来这也没什么，但，偏偏，就在我抬起头的时候，一股很浓的酒味扑面而来。那一瞬间对我来说，真正是一个魔法时刻—迷迷糊糊的女生，有点儿烦乱的教室，像风一样的老师，微微辛辣的酒味—我忽然觉得心里重重地震动了一下，就像一枚胡桃被一下子敲开了外壳，坚果的微凉青涩的淡淡香味立刻就弥漫了整个内心的感觉。

第一次，我抬头认真地打量我的生物老师：他斜靠在讲台的一侧，右手向后勾着浅灰色的外套，左手夹了半支烟，头微微向后仰，眼睛眯起来。他用北京味儿很浓的普通话说：“你们先自习，下半堂课我再讲—对不起，上午被朋友硬拖去喝了点儿酒。”然后就从后排拖了一张椅子坐下来，坐在我的正前方。

他坐在那里，我把生物书翻开平放在桌上，支着下巴继续观察他。他的眼睛在茶色镜片的后面微微闭着，眉峰轻蹙，有点儿不舒服的样子，但是脸上干干净净的。他的头发应该是新剪过的，发梢新新的样子，让人特别想伸手去摸一摸；清爽的短发一根一根向上微翘，不分开，也不向后梳。

很长时候，他动也不动地坐着，闭着眼，呼吸像大海的潮水，平稳地一起一伏。下午的阳光穿过窗玻璃洒在他脸上，浅灰色的影子正落在他的唇角，使他看起来像微微笑着的孩子，看不到压力和不愉快，透明得几乎炫目。在那渐渐淡去的酒味中，我心里胡桃的清香却越来越浓—我的生物老师，他这样子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觉得我是真的喜欢他了。

从此我开始非常注意有关他的一切：他教生物，同时也是学校宣传处的摄影师；他是某一个户外休闲俱乐部的会员，在夏冬长假的时候，就会背着折叠帐篷去登山或者探险；他的围棋下得很好；他骑一辆很威风的金城摩托；他吸烟很厉害；他独来独往，有点儿玩世不恭；他有妻子，没有小孩；他都已经33岁了，可是，他多像一个刚刚开始长大的男孩呀—我简直不知道，就在我的身边，有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不拘束，会生活，他不属于这样一个物质的城市！

同时，我对生物的“兴趣”与日俱增。

在考生物的前一天，我抱了一大本的卷子去办公室找他。那个下午是学校专门放假让我们自己复习的，校园里没什么人。

那个下午，生物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他给我讲题，从三点一直讲到晚上。其间他一支接一支地燃起香烟，淡青色的烟雾在我的四面八方无声地荡漾啊荡漾，偌大的办公室里充满了淡淡的烟草味道，有一阵子，我觉得时间都变得不明确，缓慢，稠。窗外暮色四合，他讲完最后一道题，站起来，抡了一下胳膊，用上扬的音调说：“你知不知道—我饿死了。”那一瞬间，他的笑脸如孩子一般，有点儿邪气，可是多么招人喜爱；他的眼睛，清亮的，像一匹年轻的马的眼睛；他的眸子，透过茶色的镜片显出浅浅的灰色，像鸽子的翅膀那样的灰色，它们非常温和非常愉快，仿佛是在回忆美好的事情。我简直、简直呆住了。“明天要会考了，”他说，“你的生物一定得A的，明天。你相信我。”

在他的背后，月亮已经升上来了，天色还没有黑尽，月亮像一张透明的薄纸，可是那样圆。他向后微仰起下巴，年轻的脸庞在明亮的灯光下没有一丝阴影，干净，美好，笑容浓得化不开。他侧过脸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对我说：“马上就要七点了，我让你看一个奇迹—还有十秒，你来倒计时。”

我看他，他浅浅地笑着，笑容如午后的阳光洒落在瓷的边缘。我在心里开始数。

秒针“嗒”地发出柔软的呓语—忽然地，校园里所有的路灯一齐开亮！那些灯光好像琥珀，沉香色的温情千年如斯。在柔黄色的光流中，所有的老楼都从青灰色的夜幕中凸出黛色的轮廓来，连瓦檐上旖旎的浮雕都隐约可见。因为夜色掩去了杂乱凋零和烟尘，掩去了屡次修复所拼搭的不和谐，岁月的痕迹隐入夜的背景，那些过去的轮廓突然栩栩如生，整个校园蓦然回到昨天。

他的声音，潮湿的，愉快的，像小雨淅淅沥沥滴打在水泥台阶上。“你看，”他低低地说，“时光倒流了。”

—我一辈子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魔法降临的时候。

忙碌的高二的暑假里，我拿到了A等的生物成绩。接着，学校通知我们生物老师会换掉，换成一个极有经验也极严厉的女教师。我很奇怪自己竟然没有大喜大悲的情绪波动，真的没有，没有激动，没有失望。

从此他教他的高二，我忙我的高考，像两条平行线不相交。

可是，经常，当我勾着脑袋一级一级走在楼梯上的时候，会莫名地猛一抬头，没有任何原因，那是一种感觉，仿佛有奇迹在召唤—这时候他一定是迎面站在高几级的台阶上，看见我发现他了，就立刻轻扬唇角，露出干干净净的笑脸来—我最熟悉最着迷的笑脸 —那笑容是玻璃的颜色，一点儿不张扬，可是多么灿烂！他的愉快立刻感染了我，像干的海绵吸收清水一样飞快，我的心里一片阳光。

我也对他笑，眼睛弯成美好的月牙。此时此刻，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如高二时候那样容易激动了，人有点儿累，是那种刚挣脱浑浊后的疲慵，可是很平静。

现在我知道我的心是一组密码，在他和风一起进门的那个高二的下午，密码就乱了。那组数字从此变成一个玄之又玄的谜，连我自己都解不开。

也许明天我会懂—可是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