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

它的确是老死的。父亲带着我的大哥、二哥，用一天的时间把这棵老死的梨树砍倒，把树心锯开做了两块雕花的板子，嵌放在家里的书柜上，图案是父亲画的，雕刻是请我二叔的岳丈刻的，是一副喜雀报春图，画得生动，雕得也生动，是一副珠联璧合的好作品。

父亲很欣慰。

梨树死了，但它的魂没有死！

人活着也一样，要有不死的魂！

父亲对我说。

父亲是一个农民，但他不像一个农民；别人喊他老师，但他又不是个老师。父亲有一张忧伤的背影，离得越远，背影的忧伤感越浓！父亲啊，你有多少不为我知道的东西藏在心底呀！

现在许多人写回忆录，陈述六七十年代知识分子的痛苦遭遇，我看后总是有点不相信，也许在我童年时代所见到的东西,或许真的蒙上了一层虚假的光环，在只有一条山路和外界相通的广门洞湾，美丽的东西遮掩了丑陋的恶行，虽然我仍然时不时地用自己的方式报复着别人，制造着事端，干着难于启齿的坏事，但我还是随着年岁的长大而变得善良、热爱生活和疾恶如仇！

虽然“反潮流”和“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盛行，但当时，老师却是最受人尊敬的职业，他们走在路上，碰面的人一定会和他打招呼，给他们让路，如果路过家门，请坐上茶是绝不会少的礼节，要是谁家有个当教师的人，哪怕是一个民办教师，他家在村里的地位就不会低了。

说真的，我做梦都希望父亲是一个老师，虽然很多上我家或在路上碰面的人都称他为老师，但我却没见他上过讲台，农忙时节，他用一条白色的长浴巾扎在腰间，做着一年四季大概一样的事：用锄头搭田埂。有时我也想不明白，这样轻的农活，为什么独让他占着，虽然那时他四十多岁，但四十多岁的人做重活的还大有人在！这大概和别人叫他老师有关吧！

记得是1974年，五星小学的教学楼刚刚建起，因为老教室已倒塌，我们便搬进了还在刷油漆的教室上课，很多人都知道我的父亲是个油漆工，他站在一张长长的竹梯上，正在一上一下地刷着二楼的窗棂，当我和他的眼神相遇时，他轻微地笑了一下，继续做他的事。那堂课不知什么原因，语文老师没有来，校长在窗外和我父亲说着什么，只一会功夫，我的父亲便站在了我班的讲台上，代替我的老师讲起了语文，奇怪的是平常老师上课总是叽叽喳喳不安静，但随着我父亲妙趣横生的讲授，居然没有半点学生的杂音，令我赞叹的是父亲不仅课讲得好，板书的字和随手画的画都是那样的秀雅、美丽，此时，我才真正感觉，在五星小学，只有我父亲才真正像个老师！

很久很久了，父亲的这堂课在学生中间谈论了很久，同学们都羡慕我有一个好父亲，我也因为父亲的这堂课在学校赚足了面子，当然，我也没有丢父亲的面子，因为我一直是成绩最优秀的学生呀！

有一次我问我妈：“我爸是个教师吗？”

“你爸是个教师，但他喜欢当农民！”

看着妈妈的脸色，我不忍再问，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难言的隐情。其实当老师又怎样，在我心底，我的父亲比一般的老师强一百倍哩！

只是从此以后，我更加认真地学习了，我默默地告诫自己，长大了一定要超过父亲，一定要为父亲争光！

父亲仍然做他的农民，农闲时就带着他的油漆手艺搞点副业赚点家补，由于我兄妹较多，赚工分的人少，家里总是吃不到平均粮，为了不让儿女们饿饭，父亲便只能走东串西做个打工仔了，可惜那时没有这样的叫法，他去打工只能偷偷摸摸，要是被抓到，那就不得了：搞资本主义！

长大后我和父亲开玩笑，没有您搞资本主义，我们都会被饿死，我们是靠搞资本主义长大的，搞资本主义真好！

也许是年龄太小的缘故，父亲也从不和我谈他的从前，除了农忙时节，他在家的时间也相当的少，只是有这样的感觉，父亲每次回家，便感觉他又老了许多，头发也日渐地多了些白发，每见到这样的情形，我便会想起祖山上那棵老死的梨树……

这一年，父亲已年近五十，一个知天命的年龄把父亲圈了进去！

不知是受传统思想的影响，还是现实生活的左右，绝大多数农村人都重男轻女，这包括我的父亲，我和我的兄弟相比，这一点我更像父亲！

我的爷爷有一弟一妹，弟尚未成年就夭折了，妹妹也很早就嫁出了门，听父亲讲，在村里由于势单力薄，爷爷常常被别人欺负，娶了妻子后，爷爷便要奶奶拼命地生育，一口气，便养了五个儿子，那时，家里养了女儿是不能算正式人丁的，因此，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父亲究竟有几兄妹，我只记得唯一的一个姑姑，也早在十几年前去世了，因此，在农村，男孩才算家里的正式人口。

我上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下又有一个妹妹，本来母亲完全可以做绝育手术，一家六口也算个大家庭了。然而我父亲还是不满足，他希望我的母亲继续奋斗，给他再生几个儿子出来，然而，世事难料，在大妹生下后，妈妈接连又生了两个女儿，也终结了父亲想要更多儿子的梦，妈妈便觉得对不起她永不嫌儿子多的丈夫，数落我八字不好，没有福气，底下连续带出几个不带拖把的，而我当然更失望，她怎么知道，我做梦都想要个弟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