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滢

一

天，像受了委屈的姑娘，骤然地抹上了泪妆。

最爱哭的夏天，果然又如约而至了。

拥挤的公车上，消遣就只剩下看窗外飞速而过的风景了吧。我拥挤在人群中，有些疲倦地把头靠到旁边竖立的杆子上，目光不经意落在左手腕上那条闪着碎光的银色手链上，缀着星星的图案。是他送给我的十三岁生日礼物。延青，如果你不曾出现，我是不是就会快乐一点？明明没有被伤害，却依然痛得难以伪装，难以忍耐，难以掩盖。

雨朦胧了窗外的风景，飘飘洒洒的雨丝像一只只蚂蚁，趴俯在人心上，让人痒得出奇，也痛得无法呼吸。然后呢？心就会像沙漏里掉落的沙砾一般一点、一点地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司机突然猛烈地刹车，身后好像有人推了我一把，脑袋撞到杆子上，有些疼，可我却意外笑了，呵呵，尹深蓝，是时候该从疼痛里醒过来了。

耳畔朦胧听见：下一站，流滢中学。

听说了吗？那个转校生？

就是那个刚来就拿下年段第一的尹深蓝？

那算什么新闻，辛彦终把沈若吟甩了，你们知道吗？

什么！大小姐被甩了？从来都是她甩别人的呀！

嘘。她过来了，别说了。

沈若吟撑着伞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不需要细听，光看这些人脸上忌讳的神情她便能猜到几分了，沉默，压抑，装聋作哑，都是愤怒到极致，已无力的无奈，自己竟也沦作了笑柄？苦笑。一种挫败感渲染在心头。

“可以送我一程吗？”我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腕。

沈若吟侧过脸，看了看在檐下躲雨的我，有些诧异，有些迷离。然后点了点头。

我曾在小区的公园里见过她，知道我们同路，才敢大胆拜托她。我们没有说话，她撑着伞，像撑着一路的沉默，只有脚下的高跟鞋和淋湿的地板发出声响。我可以明显感觉到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也察觉沈若吟脸色的不对劲。

能猜到几分，可我不在意，因为那与我并无干系。

“为什么只有在你的脸上，我才看得到不一样的表情呢？”沈若吟侧过脸神色凝重。

“嘴在别人的脸上，说什么是他们的自由；耳朵在我脸上，听什么也随我高兴；信什么，就更说不定了。无论你是什么模样，到我眼里还不是一个人？至于你是什么模样的，于我，有任何干系吗？”我答得不加掩饰。

“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沈若吟反而露出了友好的神态。

“天空的颜色。”

于是，这个叫作沈若吟的人成了我第一个朋友。关系不错，可我总感觉夹杂着什么。

说来也奇怪，每天早上我到教室，总会发现我的抽屉里又多出了一只千纸鹤，我拆过，没有字，我不知道是谁放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丢掉，只是把它们就这么搁在抽屉。现在，有十五只。

二

“大家快跑呀！那边的，别站着不动呀！快跑快跑！”

校长拿着扩音喇叭在广场中央歇斯底里地喊着，一边还指手画脚地骂起漫不经心的学生。其实没什么大事，就是一次全校性的地震演练。我对这种事可一点儿也不热衷，正想抽身回教室，却不小心被人群推倒了，额头有些疼痛，直觉告诉我，我撞到了一个人。

“对不起。”我抬起头微微注视着他，一个仿若漫画里走出来的少年。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唯一的遗憾：我不是花痴。

我歉意地垂了下脑袋，然后匆匆走开了，没想到半路就被校长抓到了，被迫也参加了那无聊的演练。队伍里，我看见了他，成虔，这个始终对我微笑的男生。他和我同班，是我在落滢中学最好的朋友，他不爱说话，可脸上始终挂着无比醉人的微笑，与世无争，像一朵微微绽放的夏花。我也回应地微微一笑。

“你喜欢他吗？”突然眼前冒出了一张有些眼熟的脸，是刚才撞到的那个人，他对我露出诡异的坏笑。

“……”

“不要喜欢他，爱上我好吗？”他的话里略带三分玩意。

我一下子楞住了，顿了良久才说，“你……吓到我了。”

“真是的。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表白耶！你竟然扯开话题！”

“……我要走了。”说完在他呆滞的目光里离开了，简直不可理喻，他是疯了吗？对一个撞了他一下的人说喜欢？呵，他把我当什么了？我又停住脚步转过身对他说：“我，并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女生。”说完便不再理他了。

走着走着，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我，我侧过身，他把一只千纸鹤放到了我的手上，“记住，我叫辛彦终。”说完便走了。我看了看手上的千纸鹤，和抽屉里的一样。原来放千纸鹤的人，就是他，辛彦终。

这个夏天好像很难过，雨几乎没有间断，偶尔蒙蒙，偶尔咆哮。我是个天生恋雨的人，或许是因为我是双鱼座的缘故吧，一旦离开水的世界，就会变得不安。所以我很少带伞。

我躲在檐下，静静地欣赏着每一滴水的粉碎。

恍惚间，我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身影，他拿着伞四处张望着什么，是延青？真的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很想他却不想见他，应该说，我害怕见他，左右张望时看见了骑着自行车的辛彦终，我想也没想就冲到他的车前，辛彦终好不容易才刹住车，“你知道不知道这样很危险。”我没理，毅然地坐上后座，辛彦终愣是没懂，被我一叫才走。

隐约听见延青喊我的声音。

“那个人是在叫你的吧？”

“他，是我喜欢的人……”我顿了顿又说，“很奇怪吧，既然是喜欢的人，又为什么要躲呢？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转学来落滢吗？其实我原本我是和延青在钦许中学读书的，可有一天，我看见了他和别的女生在一起，笑得很甜蜜，别人都说他们很般配，所以我逃跑了，因为我没有办法面对他们。”

“他，背叛你了呀？”

我摇摇头，“延青他，从来都没说过，喜欢我。”

“那，你也不要喜欢他不就好了吗？”

“喜欢不喜欢的事，可以这么快，当作选择题一样吗？”

“当然可以。”辛彦终说得简洁更简单，然后猛地刹住了车。

还没等我反应，随即一辆摩托车停在了我面前，是延青，邱瑗在他身后。她是他的女朋友，真的，很漂亮，让人嫉妒的漂亮，站在延青的身边，般配到了极致。“深蓝，为什么一声不吭地转学了呢？不是说好我们一起在钦许毕业的吗？我还以为你发生意外了呢。”延青。

“不用担心啦，没什么的，我啊，只不过是想换个环境罢了。”我装作漫不经心。

“仅此而已？”延青的眼里射出怀疑的利剑。

“深蓝，不如干脆点告诉他们原因吧。”辛彦终的话让我不由杵了一震，他会揭穿我吗。

“你是？”延青问道。

“我喜欢他！”还没等辛彦终说什么，我便抢先答下了，然后过去牵起了辛彦终的手，他的手好温暖，应该说是我的手已经冰冷了。那一刻，我没有多想什么，只要我喜欢延青这个秘密永远藏着就好了，只有我知道，只要这样就好了。这道选择题，我给出答案了，如果没有办法喜欢延青，就让我忘掉他，让这个秘密永远石沉大海吧，就这么，放手了吧。

气氛默然了。

三

辛彦终把我载到了门口，下了车，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问我还好吧，我硬生生地笑了笑，摆手说了声路上小心，然后目送他离开了。我想，我真的很自私吧，为了解脱，编出那样的话，肯定也把他吓了一跳吧，他现在肯定很讨厌我。延青？真的放开了？心好痛，尤其，今天邱瑗也出现了。

雨越下越大了，好像要把心也淋湿透才罢休。真的再也没有力气了，我蹲下身子，把头埋进肘里，抽搐的手，思绪也颤抖起来，眼眶暴露了不争气的眼泪，交织着雨水。

雨突然停了，不对，是有什么挡住了我的上方，我抬头，是辛彦终，原来他还没走。

“装出对延青那样无所谓的表情，很辛苦吧？”他的眼里缀满心疼。

“还是被你看到了，这么狼狈的我。”

他企图扶起地上全身湿透了的我。却被我毫不留情地推开了：“拜托，你是圣人吗？我的死活关你什么事，滚啊，我不用你管！”我用手撑起身子，猛地站了起来，可是走了没两步就倒在地上了，我并不知道自己的额头正滚烫着怎样的温度。

辛彦终心疼地看着， “明明已经没力气了，为什么还要伪装自己，你在隐瞒别人的时候，也把自己给搞糊涂了吗？你现在需要帮助，接受我的帮助，有这么困难吗。”

“我说了，不用你管。”

“这不是你可以做主的。”他又准备扶起我，雨变更大了，打在身上，让人睁不开眼，他似乎是认真的，我更是倔强的，反抗地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好像把所有的不平都迁怒到了他身上。然后记忆模糊了。

“如果倔强是你喜爱的面具，如果刁蛮是你钟情的武装，那，可不可以请你，至少，至少在我面前还原一个真实的你？”这是出现在我梦里的话了。

醒来的时候，四面凄凉的白色，我知道这里是医院，看见辛彦终的时候，他满脸的憔悴，像雪一样的没有血色，仿佛该躺在病床上的人不应该是我，而应该是他。不过看见我，他竟然笑了，笑得那么迷人，目光里缀满温柔。

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手臂，一个刺目的咬痕，我依稀记得，那是我的杰作。我说，可以给我杯水吗。辛彦终转身回来的时候，我迅速把一个深蓝色的迷你创口贴贴到了他的手臂上，“听说给对方贴创口贴是‘对不起’的意思。”

他被我逗笑了，我们和好了。我不懂，对于一个认识几天的人，我竟如此坦诚，甚至把爱恋延青的事告诉他，这让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感觉他好像是记忆里早就根深蒂固的人物。

四

其实我不喜欢医院，每个人脸上都有道不尽的离愁，这里就像个买烦恼的地方，满目的白幕，更像一场盛大的葬礼。医生说我没什么问题，多休息就可以恢复了。我在病床上玩弄着无聊的游戏机，终于耐不住教唆辛彦终陪我出去走走，临走时，还“拐”走了正在熟睡的大妈的轮椅。

“推快点，呼，真好玩。”我一边催促着他，一边听他发牢骚。

“明明没有残废，干嘛偷这东西。”

“这叫‘借’，OK？你不觉得有时失去双脚也是件快乐的事吗？”

“你看那些坐在轮椅上的人，他们是快乐的吗？”他突然语气缓和了，我也顺着目光看了看周围，一片草地，身旁一个池塘，很清净，可那些坐在轮椅上的人却面露哀怨，他们侧脸看着身后推着轮椅的亲人，愧疚，好像在无奈这样一个类似累赘的自己。

“倚靠别人，真的是很难受的事，对吧？”

“如果被你倚靠的人很愿意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他的话里有些漫不经心，又好像在暗示什么，然后小声地说，“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你一定不知道我听见了吧，我终于确信你曾经出现。

但，是谁呢？对不起，我不记得。

气氛有些奇怪，他突然转移话题，“对了，延青听说你进了医院，好像很担心，说要来看你，现在也该来了，我去门口接他吧。”说完匆匆走了。

什么嘛，这家伙怎么这样喔。随便吧，这时我看见水面上缓缓地出现了一个人，她表情凝重，是注视着我的，是沈若吟，我露出笑颜，兴奋地转头，还没看清楚她就感觉额头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狠狠地袭击了，一股冰凉的东西顺着脸颊缓缓而下，我的眼里袭进刺目的深红……

视线模糊了，什么都像在摇晃着，“噗——”，我知道我倒进了池塘里……

隐隐约约听见岸上旁观者的呼救，

隐隐约约感觉有个人救起了我，自觉告诉我，是延青。

隐隐约约我的耳畔传来了低吟，喊着：“小琦。”

……

五

后来我病好了，可他，辛彦终，自从那次被沈若吟袭击后就再没出现，就像夏天里单薄的雨水，被蒸发掉了。抽屉的千纸鹤数目就定格在了十八只。

他，是不是永远都不再理我了呢？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那么在意他，好像，喜欢上了他。

迷雾总是要拨干净的，我问过邱瑗，为什么延青救上我之后会喊“小琦”呢？那是谁？她告诉我：“延青原本有个妹妹，名叫小琦，很小的时候是因为溺水死掉了，延青很伤心，后来他认识了和小琦十分相似的你，忍不住把你当作小琦。其实延青他很怕再失去你这个妹妹，所以对于延青来说，你，真的很重要。”

原来，延青对我那么好，是因为这个原因啊。我还一直自作多情地以为……呵，尹深蓝，你不过是一个影子啊，至始至终。随便吧。单薄的安慰。

那天回家的时候，我意外遇见了她，沈若吟。应该说，她在等我。我不懂，那天她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事，我们不是朋友吗？既然我没有追究，为什么她还要来找我呢？

沈若吟给了我一本相册，然后告诉我，辛彦终转学到别的学校了。

心，猛地被什么狠狠刺痛了一番，难以接受。第一反应，她在骗我。

“他，暗恋你两年了。这封信是你被我打得昏迷的时候放在你床前的，是我偷走了。现在还给你。”说完，沈若吟把信塞给我，转身便走了。

“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对我作那样的事。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是我，一直自以为是，以为是你介入我和辛彦终之间，原来，他从来喜欢的就只有你。记得那天吗？在公车上，你的头撞到杆子上，没想到吧，那天，我们就有交集了，是我故意推你，害你受伤的。那天下车后，辛彦终叫住了我，问我刚才是不是故意的。我很坦白地说，‘谁让你一直盯着她看的’。接着，他跟我说了分手，理由是：他讨厌爱吃醋的女生。是你，害得我们分手的，所以我一直记恨你，没想到下雨那天你竟然还主动认识我，我就预谋伤害你了。看到你和辛彦终说笑，我终于忍不住对你下手了。直到后来看到那封信，才知道，我自己是多么愚蠢。我不会跟你道歉，你要骂要怨，随便，反正，他不会回来了。”

说完，她走了，没再理我，这天的她，沮丧得不再像一位公主了。

我打开信，里面写着：“记得两年前那个雨天我离家出走，躲在电话亭里躲雨，没有人在意我，只有你，你看见我，给我一把伞，伞上面绣着一只白色千纸鹤。所以从那天开始，我喜欢上了你。你十三岁生日那天，我把星星手链装在盒子里搁在你的抽屉，那天在公车上看见那条星星手链，我以为你还记得我，没想到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而且已经，忘了我。你跌进池塘那天，他对你的关心超乎一个朋友，我想，他或许也是喜欢你的吧，而我，应该就这么离开你的生活，才对吧？再见了。”落款：辛彦终。

我一直以为这条星星手链是延青送的，原来……是我记忆忽略掉的人。

我静静地看着星星手链，浅浅低吟，你忘了？那道选择题，我是选了你呀。

捉弄吧？真是一场始料未及的反转剧啊。让每个角落都洒满苍白。

初秋的阳光洒进校园，透过葱茏的树，在地上映出淡淡的星点，零零碎碎地也布满空虚的上课时光。我把千纸鹤一只一只放到窗台上，在那些天空制造的星点下，那些纯白的千纸鹤们在想象着一种飞翔。

雨停了，那些残留的雨迹也渐渐地消逝了，陪着这个苍白的夏，一起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