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谷

蔷薇谷「根」

仅仅只剩下两天了，离那个交错的季节。

来到这里的游客说，那个交错的季节，叫夏至。至，既是到的意思。

老一辈的村民却说，那个季节，叫做蔷薇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只有在这天，烁山上，深邃却迷惘的方向，那里，蔷薇谷里的蔷薇才会盛开。毫无节制地绽放，映红了整个黑森的谷域，像满月发出的光一样，显不出任何的瑕疵。片片的花瓣与层层的花蕾重叠着曾经的梦与憧憬。也就只有在这天诞生下的新生命，才能够与谷里，同一天里绽放的蔷薇花，定下一生的契约。永恒不变的契约。直至枯萎，然后真正的凋亡、死去。

也许仍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一直流传在这个遍地都开满蔷薇花的村寨里。

许多人抱着梦想去过蔷薇谷，蔷薇日的那时。有人说，那并不是传说。因为他们看到了。深邃的谷下，阳光散布不进去，却开着满谷的蔷薇花。血一样的颜色，殇一样的芳香。高贵的魂。一层有一层，浪花一般，覆盖淹没了整个蔷薇谷，殉烂的蔷薇花。却也有人说，去到山谷下，幽暗中，什么都没有。甚至一丝风息，一粒尘埃，一滴水，一小块湿土。只有默然的黑暗，早已抹杀了一切的黑暗。更不用说有血泊一样的蔷薇遍野。那只是个哄小孩的骗局罢了。

他们断言道。

一切还应只是在未知数当中。谁也不能断言。

想来到这个与世断绝许久的村寨里的，多半却是追求着这个未知的传说的痴迷者。必须跋山涉水，因为没有路，没有通讯设备，没有现代所该拥有的一切。只有一片片的红蔷薇遍野，一片片的记忆。不间断地盛开，然后再不间断地枯萎，然后死去。

「茎」

他起身，呼吸着晨曦里夹杂着的，仍未消散的蔷薇花香。淡淡的，却永恒着。披上衣服，寒嗖嗖中几分冷意，看着窗外。斜影里，蔷薇花上，绿得有点发黑的老叶，与新生的微青带红的幼嫩新叶，湿透里沾满了昨夜遗留下来的露珠。阳光很弱，只能看到斑斑点点里的闪烁，似幕夜里的星星一般，不愿意将黑暗的一面展示出来。天还很早，一半的花还没能盛开。依然娇躲在厚厚的苞里，不愿意先绽放。留着生命力，等到最后一刻枯萎。茎上结的刺已经出乎意料的，又长又尖。

吃过了简洁的早餐，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简陋里总夹杂着少许的凌乱，却又是整齐。窗外，蔷薇花已经全部绽开了，像一群仙子。

他喜欢画画，总是待在铅笔与橡皮白纸的世界里，尽管画得不好。每一朵蔷薇，每一片褶皱的残痕，都会一一记录在白纸上，从不怠慢。墙壁上的画，一张张忆的守恒。他喜欢看着这些东西，然后遐想着，到蔷薇谷去，看满谷的血红蔷薇。

他，名叫屿，在十六年前，那个蔷薇日里第一个与蔷薇谷定下契约的婴儿。

“蔷薇谷，逝往。契约的魂，是否不朽，只要愿意寻求，与等待”

他的画下总会添上这么一句话。小小的字眼，在画中似乎不会太过于起眼。

一年前的蔷薇日，屿的生日。静静地独自一人。攀过了老榕树的根须，踏过烁山里一片片蔷薇的花瓣，枝上的刺划破了脚。看着小溪，却迷失了方向，顺流着花瓣，流向的远方，向往难及。一直，都是在这种环境里把。独自徘徊，加流逝的过往岁月。

几年前，从他父亲那里得知，蔷薇谷的周围，一圈没有蔷薇的草地，却像是是苔藓蔓延过。没有蔷薇。父亲说，谷里没有任何红过的迹象。他却依然默念着，寻求渴望。可周围，一片一片的蔷薇树杂糅了头顶的目光。看着蔷薇树上，又尖又狠毒的大刺，扎过一束束日斑。

想起了，小学，看着那帮穿着歪歪咧咧的制服的一堆家伙，总是摆着一副肮脏又嬉笑的脸，在夕阳落下的时候，被牵扯着，到烁山的一角。拿蔷薇枝上的大刺刺着他的双手，伤痕累累仍在。一次一次。鲜血就这样一滴一滴落在了绽开很久的蔷薇花上，却淹没了痕迹。血一样颜色的蔷薇，依然一朵接着一朵。舒展着。耳边，丑陋的笑声灌满了整个脑袋，然后散去。夕阳没有了华辉，像是失落一般。抚摸着血漫过的蔷薇花，没有流下眼泪。

一直到了初一，他才知道了蔷薇日这个传说。因为母亲对他说，他是十三年前，第一个出生的婴儿，第一个与蔷薇谷里的蔷薇结下契约的孩子。那一天，一共就只有二十六个婴儿诞生。人们已经开始排斥这个传说了，遗忘。人们不相信谷里的蔷薇会等着人们去发现。

美术课的时候，他画过一张蔷薇谷的画，满谷的红蔷薇。

老师对他说，蔷薇谷不存在，只是一个骗小孩子的残局，并且不要再纠缠这些不实际的东西。周围的同学也都跟着嘲笑起来，说他幻想可笑。可他却依然相信，蔷薇谷是存在的，而且，会开出满谷的梦与欢乐。

「枝」

在没有理解的世界里，他只好试图独自寻找。

一直到了那天，他的世界才真正开启。

在寻找的尽头，溪流的边缘，他看到了一个年纪与他相似的男生。摸索着树与树间的缝隙，寻找。

你也是来寻找蔷薇谷的吗？

这是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嗯。

于是，他们便相识了，就在一年前。

溪流边缘，名叫炜的男孩，十六年前的那个蔷薇日，最后第三个出生的婴儿。

那天，他们找到了蔷薇谷，已经是将近幕夜了。

谷下，经一阵摸索后。他们看到的，什么都没有，像是死寂了的一样，平静地躺在那里，连呼吸声都没有的蔷薇谷。抚摸着山壁，颗颗泥土透露着水的气息。一直这样走着走着，到谷的深处。每说一句话，声音都会在空旷的谷里回荡回荡。蔷薇花没有守恒契约来相见。

走累了，坐了下来，手触摸着地，干净得像纯洁的灵魂。

没有蔷薇呢，这片地方。屿有点失望了。

明年，你还会再来吗，这个蔷薇谷。

嗯，到那天，我们再一起来把。

你，还是相信蔷薇谷的传说把，满谷的蔷薇。

他没有说话，捧出那节课的画。画中，蔷薇花在月光下隐隐若现，没有了日照下的光辉，一片片的勾勒和梦想。炜拿起一支笔，在画下写上了这么一行字：

蔷薇谷，逝往。契约的魂，是否不朽，只要愿意寻求，与等待。

炜的字，虽然不是很整齐，却很用心地写着，像固执的孩子。

不光是蔷薇花，契约的魂，也在他们间，锁定。

在谷里，一直聊了很久，之间的事。

他们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晨曦划过了的半边天了。

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灰，虽然只是微弱的光，却依然有着刺眼。晨的湿气依然没有散去，朦胧着两人的双眼。

时间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那，下次再见把。

「叶」

一直就这样，在蔷薇花开时便走向学校，直到夕阳下落。

习惯了一个人回家，习惯了看着别人奔跑嬉笑，习惯了想念美好。

炜，你是第一个了解了我的人。

他对着自己说。

脚下的小石头被踢得很远很高，然后有规律的弧线般在夕阳中下滑，留下婉长的影子在眼前晃过回忆。就像两人相见的时刻，很短，记忆却很漫长向往。

等我带你去蔷薇谷，看满谷的蔷薇花。屿的心中总听到炜在说着这句话。

因为那是两个人的约定，两个与蔷薇谷里的蔷薇的契约者的约定。

一次次夕阳下落，一次次蔷薇枯萎，一次次新的蔷薇绽放。枯萎的蔷薇将花瓣埋没在土中，开出了新的信念。一直过了363天，每一天，都是这么漫长。

还剩下两天了，看着画中的那一行字，他说着。

铅笔写下的字，被风和年份击打得剩下残痕。却在很多画上出现，因为他相信，那个曾经相约的地方。

已经没有人相信蔷薇谷这个传言了，你还是要去吗？

母亲有点心疼地问道。

不，我相信，炜也会相信的。至少，有两个人一起追求着，蔷薇就会开，炜是这么说的。所以我要去，去看蔷薇，去约定的地方。

院子里的蔷薇因为夏日的炎热而开始有点枯萎的迹象，像在沙漠中寻找着的饥渴者。心疼地抚摸着这些生命，触碰着上面依然挺立的尖刺，花瓣已经没有了亮丽的外表，新叶老叶都已经开始没气地垂了下来。

又到一个蔷薇日了。

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一天把。

没有收拾任何东西，捧着那副已经被侵蚀许久的画，带上曾经片片的记忆。烁山，在蔷薇日的日光下明亮地清晰，每一朵蔷薇。攀缘过曾经摔下来的榕树根，穿过曾经使自己退后的溪流，水，还是那么的清澈，流映着蔷薇花瓣。淌流过那片土地，再往上走，那颗最古老的蔷薇树，就隐没在那里。蔷薇谷，在你到达那颗对沧桑的蔷薇树时，会发现它。已经不是一个神秘的地方了。

「蔷薇花」

他走到那棵树下，看着头顶比任何时候还要强烈的阳光，坐在树荫下，看着那个方向。摘下一朵蔷薇花，花瓣却散落一地。

一直从最高的地方，太阳已经开始红透了整片世界。

他会来把，他说过。

他不敢闭上自己的眼睛，朝着那个方向，守候着。远处的云彩从蔷薇的形状变成了一团团土，然后被风吹散，没有了痕迹。

抱着立起的双腿，继续疲倦地看着远方。头顶，远方，蔷薇花却开始闭合。

已经是夜幕操纵的世界了。还是没有一个影子从那个方向奔来。

再不来的话，谷里的蔷薇也要枯了。只好，到谷下去等了。

他揣测着心，不时回头看看。

他走着那条曾经被搀扶着却顺利的小路，如今却是那么地坎坷。一直到谷底，摔倒了好几次，差点把画给弄破。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这个看到的世界。

谷里，依然是吞噬了任何的黑暗，风的味道，也消失了。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泥土依然是那么地清新与纯洁，感觉没有经过一年的历程。

就在这里等他把，就算蔷薇没开，也要两个人一起，守候着自己的梦想。

看着画里模糊的一行字

蔷薇谷，逝往。契约的魂，是否不朽，只要愿意寻求，与等待。

他说过，只要愿意寻求，与等待，是他自己说的。

他感觉自己的眼泪快要流下来了。

抚摸着字上依然存留的气息，还有画里依然绽放着满谷的蔷薇花。他闭上了眼睛。

他看到了炜，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两个人，看着满谷的蔷薇花，红透了整个四周，迷幻的色彩。他们欣喜若狂，奔向蔷薇堆，没有任何刺的蔷薇。花瓣一片片挥洒在天空，落下的舞姿，和石头不一样。漫长也美好。浓郁的芬芳充满了整个谷底，他们尽情在这个梦想里狂奔，他们太想要了。

他们是对的，蔷薇谷的蔷薇盛开了，一朵接一朵，灌满了整个谷底。

他看着一朵，开得最灿烂的蔷薇。触摸着柔滑，闻着浓郁的芳香。看着一丝一纹，看着每一处色彩。一直，都在追求着。一直，都在努力着。为了这朵等待契约的蔷薇。

母亲说过，每个在蔷薇日出生的婴儿，都会和谷里同一天绽放蔷薇结下永远的契约，永远不变的契约，直至枯萎，死去。

他们的契约，实现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刺眼的阳光从外面射了进来。

周围的泥土，依然是那般地纯洁。眼前的黑暗，暂时从阳光下得到了释放。

他握着画，走到空旷的谷中间，没有留下眼泪。

因为他看到了，有两朵，娇小的蔷薇，在一颗尚未成熟的小树上。柔和的露水依附在花瓣上，显得是那么晶莹。

他手伸向那两朵蔷薇，笑了。

昨晚的梦，他听到远方的一处声音。

只要有愿意等待的心，只要有信念，与你定下契约的蔷薇，总有一天，会绽放在蔷薇谷里，然后永恒地盛开着，永不枯萎。

他握起手中的画，慢慢地，离开着约定的地方。阳光，依然是那么刺眼。树上的蔷薇花，依然努力绽放着自己的身姿。

是啊，只要愿意等待，总有一天，蔷薇花，还是会绽放。

然后，永不枯萎……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