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倾

A

尤卡坦岛的天空永远澄碧，不见一丝流云。玛雅人对泉神的顶礼膜拜亦世代相袭，从未间断。

阳光年复一年地割裂着大地的肌肤，寸草不生。海水早在远古的咆哮声中渐渐平息，寻不着痕迹。被抽离了灵魂的珊瑚群无力地裸露在日光下，黯淡着数以亿万计的年华。整座岛屿像一位古稀老人，淡了春色，却蓄满了睿智。玛雅国是一个矗立在荒凉之上的神话。土壤贫瘠，但都市却富饶得离奇。举世惊叹。

绝壁下，那眼常年不息的圣泉是玛雅国的龙脉。那里源源不断奔涌着清冽的甘泉，为岛上的人们带来水和生机，繁华和文明。传说圣泉边上的神宫里，住着我们尊敬的泉神。

是泉神在保佑我们。

B

我是舞倾。国人说舞倾之舞倾倒众生。将来注定是泉神的妻。

日照使土地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着白晃晃的光芒，仿佛要刺瞎人们的双眼。而烈火般的焦灼从脚底穿过脊梁，我感到每一根秀发正在迅速干枯，失去光泽。远处的钟楼，时间仍然准确的指向正午时分，可是整个钟楼似乎都已变软，耷拉着四壁，绝望地倒向另一座楼宇。像一位濒死的女子挣扎着靠向情人的怀抱。时空与世界像是立即要溶化在这百年不遇的旱灾中。

泉神发怒了吗。日落的时候，国王拄着权杖，站在城墙之巅，望着天边喃喃自语。三十九岁的他已经须发全白，原本患有严重的哮喘，而今愈加佝偻着身子，像个垂暮的老人，随时都可以倒下。昔日智勇双全的玛雅国元首在神宫前加冕的那一刻，曾经人神共羡。

梦开始的地方，是我的舞倾倒众生的地方。我的梦里只有舞，舞倾的使命是做神的妻子。梦一直向前，来不及收拢前尘后世。

教母传授我绝世的舞蹈，却从未授我善与恶，爱和恨的意义。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是生，什么是死。教母说，成为泉神的妻子是每一位玛雅少女的荣耀，和泉神一起，便是不老的神仙眷侣。先知的教诲犹闻在耳：不能回头，不能纪念，不能照镜子。否则会因思恋他人或自己的影子而死。

C

日出而舞，日落而泣。当第一滴泪滑入唇间，感觉异样，辛酸而甜美。

你来的时候，举国上下正在筹备为泉神娶妻。都说岛上来了一位年轻人，名叫兰达。服饰怪异，羞涩俊朗，面孔白皙，没有玛雅人小麦色的皮肤。舞倾的舞是玛雅国的标志，你的出现却是另一道风景。国度玲珑，缘份无处遁形。人们表情复杂地奔走相告。兰达与舞倾的相遇似乎不可避免。

先知从你的行为中闻到侵略者的血腥。你的使命是让玛雅沦陷，荼炭生灵。西班牙贵族悦目的外表无法掩饰你眼中的杀机，骄傲和悲悯同样不可一世。而我是玛雅的舞者，泉神法定的妻子，我的使命是拯救玛雅，普渡众生。

可能你的影子会永远隐匿在我的舞裙之下，那段似是而非的异样旋律扰乱过我的舞步。繁琐的斋戒和沐浴曾经使每一位玛雅舞者万念俱灰。

法典载明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们都在漂泊，日夜眷恋的是彼此的灵魂，没有肉身可以依附。带着各自的信仰服从于各自的国家。

D

而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泉神娶妻是多么的荒谬愚蠢。世世代代的玛雅人民笃信泉神的存在。教育部同样为王权服务，教科书是一串美丽的谎言。玛雅人最基本的道德是服从。先知的道貌岸然，教母的慈悲，国王的一夜白发，像一张大网，带着沉重的期待牵绊着我的舞鞋。

我第一次领略到死亡到来之前的辉煌。玛雅万人空巷。颂经的僧侣们鱼贯而行，神宫的阶梯两侧是插满羽毛的石雕蟒蛇。皇家军队护送着十九箱金银珠宝。国难当头，玛雅国正在为泉神进行着奢华而惨烈的婚礼。我坐在椅车中间，六位护法紧随其后，左右是先知和教母。国王身着王服策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万众瞩目下的我并非心如止水。我的确想照一照镜子，看看自己究竟是美到极致，抑或是丑陋不堪，要沦为智商高度发达下精神愚昧的祭品。玛雅国民永远是一副庄严而神秘的表情，他们臣服于泉神的灵威，以为我的生命可以换来玛雅的繁荣昌盛。可是从兰达的语言中我意识到我的死将毫无价值。我感到强烈的不甘。

E

岛屿上空突然乌云密布，大片黑压压的云朵像是从地底冒出的奇迹，大群的鸟儿惊声叫着隐入扑面而来的云层中，尔后粉身碎骨着摔向地面。血迹溅落后瞬间化作一股红色的轻烟，再无踪迹，然而五彩的羽毛还在漫天飞舞。那是黑色天空下的一场绚丽的雪。

玛雅国的镜头定格在这样奇异的景象中，举国目瞪口呆。惊魂未定的人们四处张望。却看见送亲队伍周围已布满荷枪实弹的西班牙军队，他们有着和兰达一样的苍白和俊朗。以及不可一世的占有欲。

在玛雅国我们永远学不会反抗。我对宿命从来只是顺从。六大护法已经举起了我，准备将我抛入圣泉之中他们此刻唯一希望的是在沦为亡国奴之前，将我完整地托付给泉神。而我必须满怀感激地等死，和尽量保持坠落时体态的美妙。教母说，你是永远是玛雅第一舞者。

然而事情却有了变化。国王长叹一声后颓然倒下，他后悔在疯狂建设摩登都市的同时，忘了尚武，忘了囤兵，忘记如何保护自己一手创造的玛雅文明。玛雅城不攻自破。玛雅国终于在旱灾退去之前沦陷。

重新睁开眼睛时，我却躺在兰达的臂弯中。生存的渴望与生俱来，亡国的耻辱感发自本能。而两者在某种伦理之中往往又缺乏定论。善与恶的本义从来因为切身的感受而彼此颠覆。

舞倾的舞倾了城，也倾了国。然而没有人告诉我这是对还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