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村坊

2017-11-13 17:22 | 作者:日出东方 | 散文吧首发

爷爷的村坊

村庄不大,只绕了张家池与黄家池一圈,村名张家坂,似乎是张姓形成村,其实不然,有三分之二姓孔,据说是山东曲埠孔子嫡传。

有“家谱”为证:兴毓传继广昭宪庆繁祥令德维垂佑——很有序列,我便是德字辈,父亲令字辈。但我从没见过什么家谱,父亲也没。只好再找爷爷,爷爷搁起断络横筋满布的腿架子,乐咧咧地捋一把毛查查的白胡,说:“囡孙呀!家谱全在爷爷肚皮里呢!”然后又“昭、宣、万、祥……”地扳起了手指头。

这本无字家谱就这样由爷爷、小爷爷以及和他们一样老的人掌管着。当然也掌管着小村的过去与现在的每个旮旮旯旯。

从他们神秘兮兮的目光中,我猜想小村有多老,那么家谱也一定有多厚了。从爷爷那青筋断络纵横交叠的腿肚子上,我也不止一次地猜想,爷爷自个不就是一本活的家谱吗?

爷爷一生奔忙,半生辉煌,做过老板,挂过牌子,也曾自由地追过女人

做老板时还只有二十三、四岁,是船头。十七条大木船交错往来,外运白盐,内装银洋,好不热闹风光,像现在的交通局长,萧山航运公司的组建就有他的一份子。那时爷爷酷牛。光头上搁一顶锃亮的宽边铜蓬帽,鼻梁上立一副老黑的木式太阳镜,左手指套一枚上海通宝钻戒,右手指握一根红木柱杖。腿再往那专用黄包车上一伸,叫声“起”,车便满村满街满萧山地跑了起来。

当然不是空跑龙套,主要是跑钱,之余还跑女人。爷爷一米七八的个子,国字脸,腮络须,眉浓目大,嗓如铜声。在包车上用手杖随便一指,便可轻易点中一个女人。这从退休后爷爷和老友侃女人眉飞神舞的意气中绝可看出来。也是,光奶奶,爷爷就给我批发了三个,弄得我写作文时总比别人多一道关,得先斟酌挑选。第一个是我大奶奶,据说挺美挺娴,可惜红颜薄命,在我父亲两岁时就走了。第二个是他小姨子,也好看,却吃里扒外,挺凶的老虎一只,趁我爷爷外出时,常虐待大伯父亲他们,把好东西老鼠样往老家搬,只好离婚,但又被她诈去了一大半家私。第三个还在,文化很高,读过中学.有文化了,便常和爷爷弄情感游戏,是属于大智若愚一类,爷爷去时,依旧看书看报,不动声色。爷爷在与别人对弈时,老爱总结:“我祥庄从勿怕做生意,也勿怕批斗,就怕女人。三个女人拎了我一生世。第一个好哦,却是只命猫;第二个坏哦,活脱脱一只骗吃的狼狗;现在这个只能凑凑数像墙上的花纸,中看不中用。”

其实,性格即命运,女人只是男人的一块挡箭牌而已,爷爷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女人根本无法更改他的生活。好犟的脾气早就写定了他的命运。大革命时,我父亲也做红卫兵瞎跟着抄东家揪西家。爷爷就一个巴掌劈过去:“小畜生,格有趣,别人家的东西轮得着侬去抄,这世道再抄下去,毛毛都要抄光了。”“毛”字可不能乱讲,结果正好落了口舌,成了公社里的靶子。便着着实实地被按了头在公社楼顶站了三天三,脖子上是一块木牌。

说起这段日子,爷爷早没了一丝恼怒,总摸摸亮堂堂的光光头,自嘲地说:“那时光,头上着实被打了一顿,烂了几个月,便真的被烂光了毛毛,做了瘌子头。”那语气没阴没阳的,还好像在说黄家池螺蛳大还是张家池螺蛳大一样,可有可无。

老了的爷爷更乐于泡杯红茶到东家西门窜窜,赶批呆头鹅到村头路边看看,或者干脆找一二老友玩一天半天车马炮,一根“雄狮”一盘,输赢都好,顶好和棋,不伤面子,只要泡过时辰。每次他溜哒回来,总要说说村里的事体,谁谁谁家又添半间柴房了,哪哪哪块又排一版秧田了……说完就忘了。

但如果村里头哪个老人困眠床了或者死了,他就只会两眼直楞摆地望着远处,嗫嚅不停:“又一株老桩树拔起了,快了……快了……”然后就呆坐一晌,也不知在想什么事。这只有大伯和父亲知道,他又记起了那本太爷爷留下来的家谱。

听父亲讲,我的太爷爷可是个人物,当过十三年绍兴师爷,那本家谱就是他一笔一划翻版下来的,当然还实添了许多家事村史。所以不仅是家谱,还是宗谱是村谱,什么都查得到。可惜文化革命抄家时丢在了爷爷手中。其实不光是家谱,家道也被爷爷衰了千丈。所以爷爷内心一直内疚着。

但大伯却说,这不能全怪爷爷,那时都这样,命都扣不牢,还说什么家道?富的会变穷,穷的会暴富;好的说坏就坏,坏的说好就好,没个准头。连四百多个大洋都抄去了,还管什么一本破家谱,更何况你爷爷肚皮里熟记着呢!

只是讲这话时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他不敢想到爷爷有一天偌大的身胚也会像老树桩一样轰然倒地。1991年,我刚师范毕业,本很兴奋,但爷爷却安详地走了。同时也带走了那本关于他,关于他的祖辈子孙以及小村祸福存亡的口头家谱。

我哀哭之余,也便擦擦眼睛毅然远离了家乡的小村。我很是清楚,对于许多去留离合、兴衰存亡的事,哭是不顶用的。一个村庄不管多老,并不仅仅属于爷爷一样的老人。他属于每个吞吐着泥土味的人,谁也躲避不了。家谱也一样,是任何人都带不走的,几年或几十年后再回来找找,或许就搁在哪棵古老的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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