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齐的爱情

“喂，老彭，明儿见。”

坐在门卫室的彭齐放下手中的书，照例地左手提了提那幅挂在鼻子上的金丝镜，右手摁下自动门的开关按扭。

老彭，其实没有你们想的那么老，他成为这栋写字楼也就十年的光景，那时他才二十四五岁。那是在老王头——一个圆滚滚的身材，圆滚滚的脑袋，加上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甚至那大大的鼻子鼻笔也是圆滚滚的一个老头儿——“光荣退休”后，他接的班。大概因为他的前任是个老头儿，在这里上班的同事们都亲热而又尊重地在他前任姓氏前加个“老”字，这样既亲热又有尊重，因此他们很快也就将这个很有情感的“老”字加在了彭齐身上。

彭齐永远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尽管人们称呼他“老彭”，他心里不痛快，但他顶多只是扭开头，习惯性的左手提提他的那幅金丝镜。

“喂，年轻人，又看报呢？”老王头，推门进来。

“哦，随便翻翻。”彭齐随手将书放到桌几上，“坐，王叔。”顺手拉过来一张椅子。

平日里，闲着，老王头，总爱来找彭齐说话，有时一个下午或者一个早上，他就打发在了他心中的年轻人这里。老王头，还是圆滚滚的身材，只是脸上不再那么的红润，多了几块斑点。

“年轻人，你的事怎么样了？”

“哦……哦，快了，快了。”

“别支支吾吾的，到底咋样了？”

“还在联系呢。”说着，彭齐将头偏向了另一边。

“几年前，你也总是说‘快了，快了’，年轻人，拿出点男子汉气慨来。到底行不行，来个痛快的。”老王头，呷了一口茶，“你也老大不小的了。”

“是，是。”

“老彭，开下门。”声音听起来挺有分量的，有种随心所欲的急不可奈。

“没见着我们正谈话吗？急什么！急着去作死吗？”老王头，扭头朝着门窗高声说着。

“哟，王大爷在呀。”挎着个男式便皮包的中年男人，搭讪着笑脸，“这不下班了吗？”

“下班了，不是也得有个规矩不是？吵吵嚷嚷的给谁看呢！”

彭齐娴熟地摁下按扭，一边轻轻地说：“别管他。”

“我看啊，现在的人是越发没个规矩了，说话嘴对着天，牛气得很。”

老王头很老了，可脑子还年轻人着呢，他守着这道门半辈子，看遍了形形色色的脸与眼神。用他的话说，人世间的人情世故见得多了，眼睛就了成了“火眼”，哪些是猢狲，哪些是狐狸，一眼便能辨别出来。

老王头说的并没有错，他们每天打这里进进出出，但眼里并没有这个看管门室的彭齐，拦在他们眼前的只有这道铝制合金门，天天都刻板地叫着“嗡嗡”声开与关，对于他们来说，叫唤一声彭齐开门，并不是出于敬重，而是一种权力的合法使用，只不过是想表达，我到这里，你就得给我放行。

“你的事，你得上心了，年轻人。”刚站起来，老王头又加了句，“别老是看这些书呀，报的啦。”

“嗯，是，是。”

彭齐送走了老王头。

随着大门的开开合合，一部部的高档轿车，发动着引警，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偌大的办公楼里一下子变得空旷了起来，只剩下他和这道铝制铁门。

彭齐再也没心思去研读他的书了，平日里，空闲时他总爱喝点茶，然后沉静在书香里，书是他的朋友。他也会跟其他人一样，一大早就翻看新闻报纸，只不过他关注只是报上的文艺副刊。因此，当里面的人出来时，饶有兴味地讨论着那些新闻，发表个见或者发发无聊的牢骚时，他隐隐约约的听在耳里，但他并不晓得他们谈论的是些什么。不过呢，话说回来，他们关注的似乎离他十万八千里。这么说吧，彭齐就是生活在一个匣子里。可是，现在他却怎么也没心思去读书了，老王头的交待让他记起了他的爱情。

爱情嘛，对于彭齐来说，来过。但他并不确定那是不是爱情。

那就一个多雨和雾的季节，天空阴沉沉的，太阳有很久没有露脸了。他与她在那个约定的街角小餐馆碰面了。如约而至，可彭齐才从门卫室里出来，挑了件干净的衣服就出去了，可那是件浆洗了很多次的衣服，大概洗衣桶都能叫出它的名字了。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衣服，但彭齐的确是挑拣了一会儿的。

“你好，让你久等了。”彭齐很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就坐下了。“想吃点什么呢？”

“随便吧。”对面只是低头玩她的手机去了。

“你还是看看吧。”他轻轻地将单子推到她面前。

女孩随便瞟了他一眼，看得出来，眼神显着几分的不耐烦。

“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要处理，要不下次吧。”

彭齐屁股都还没有坐热，就要结束了这场会面，心里五味杂陈，是埋怨，是愤怒，是惭愧，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是默默地坐着，眼看着她收拾皮包，走出去，在门口等了等，然后上了一辆什么品牌——他看不清了——的豪车。

秘密总是保守不住的，消息也就会不胫而走。第二天，写字楼里的好些个什么“白领”呀“蓝领”之类的光顾他那狭小的门卫室——平日他们可是请不愿去那儿呆上那怕一分钟的。

“老彭，听说你又恋爱上了。”

“说说，咋样了你们的事？”

“好事到了，可别忘了通知一声啊。”

……

个个喜笑颜开地说着，好像亲眼见过彭齐的好事，也真心祝福他似的。彭齐正窘得慌，不知怎么开口，他们又像来时那样，匆匆地离去了。

“这家伙，单纯得让我感到胆战心惊。”

这些个有头有脸的家伙，平时忙打理事物，就是空闲时也要找点生活材料来打发无聊的光阴。别见着奇怪啊，这可是这些大忙人的习惯嘛。

“就是呀，我看他穷得跟只地沟里的老鼠。”一位显着很高贵的女子用着讥讽的嘴脸说着。

“就他这样还谈爱情，以为爱情很廉价呀，像春天的小草那样，会从地里冒出来一样？”另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说插嘴道。

彭齐从来都是个沉默的人，有什么事，有什么想法，他都会往心里咽，在嘴巴咂摸不多一会——有时会将这些事从嘴里吐出来，跟老王头说起——就吞下去了，当然有些事他是留到了心里，并没有让它们直接进入到胃里，让它们消化掉。平静下来后，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重新在他那并不怎么灵光的脑袋里过了一遍。他还是想不透彻，“我的爱情就这样完蛋了吗？”她走了，她好像要摆脱了这身后的麻烦似的，义无反顾地走了。“难道像我这样的人就不配拥有自己的爱情？”说真的，为这爱情的事，他还真是变得有些憔悴，神情里显示出几分的恐慌。他想不大明白，反正他成了爱情的弃儿，被爱情作弄了好几次了。他弄不清楚人们到底是怎么了，光鲜靓丽的背景下藏着怎样的一颗灵魂呢？他越思考，事情就越变得模糊。最后，他安稳地坐在桌几前，静静地看着杯里翻滚的茶叶，他觉得人生也好，爱情也罢，就好比这茶叶，怎样的翻腾由不得自己，由这往下冲的开水。他猛然意识到，爱情就如同童年与青春一样，尽管很美，但永远靠不住，终究会逝去的。

那件事之后，彭齐似乎变得更沉默了，没事就只是翻翻书，喝喝茶，似乎他不再祈盼爱情了——“爱情真他妈的扯蛋！”如果他不是面前经常摆着几本书，这句话大概也就破口而出了。

“嘿！年轻人，还看书呢？”老王头如往常一样推门进来，精神依旧很矍铄。

“哦，老王叔，我正想找你呢？”

“怎么了，年轻人，听人说你最近总是手不离书。怎么的？打算成名成家。”

“老王叔，您见笑了。就只是闲来无事，解解闷。”

“年轻人，不是我说你。看书有的是时间。”老王头稍稍地顿了顿，“自己的终生大事该上心了。”

“嗯。”听上去挺勉强的。

“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听起来，老王头对自己的事已经了解个十之八九了。他心想老王叔也是真心关心他，他也就心中的苦水和盘托出。

“嘿！年轻人，你知道吗？”老王头照例地先呷口茶水，“人啊，别将自己看得有多么的卑微。”

“嗯。”声音从他的鼻子里发出来的，显得有些沉，不过眼睛却是看着老王头的。

“如果一个男人正直、善良，靠的是高尚的劳动来换取正义的生活报酬，那么这样的男人应该去爱，也值得被一个女人爱。”老王头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话语好似从龙头里冲出来的水那样，源源不断。“富人有富人的生活，穷人也有穷人的快乐，就像赌徒和沉迷于酒精的放荡子永远也不能体会书卷里飘出来的墨香味一样。”老王头儿，拍了拍彭齐的肩头，“爱与被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也是每个人的权力，不管你多么高贵，抑或多么的贫贱，上帝都赋予了你与别人平等的这样的权力。年轻人，勇敢地去寻找爱情吧。”

爱，是每个人都享有的权力，不是阶级特权。

说得多好呀。可是，谁能想到，谁能想得到老王头竟是个寡老头。

就像太阳照例总能从东方升起来那样，彭齐的新的“爱情”也照例到来了。听说对方还是个挺实诚，挺可靠的女孩。电话里，说话的语气也是挺缓和的，听上去就知道挺能善解人意的。彭齐认为这是自己的机会，为了这事，他可是兴奋了好几天，也紧张了好几天。既然是谈爱就必须要见面谈的，不能总是靠电话联系，靠话语来丰富对方在自己脑子里的形象，否则就真成了建筑“空中楼阁”了。为了他们的会面，彭齐可是做了充分的准备。

“对不起，我叫彭齐，我迟到了。”说着礼貌地伸出了右手。

说实话，这彭齐还真是喜欢迟到，不知道他小学时他老师有没有教过他遵守时间。

“你很忙吗？”这么说时，她小心翼翼地透过落地窗扫视着窗外的情况。

“也没有，只是得按时上下班。”彭齐的心还在“嘭嘭”直跳。

“那这么说，你待遇不错。”

“也不是那样，也就够自己花。”彭齐露出了难色，“结余不下多少。”

“看你跑得满头大汗，先擦擦吧。”这么说时，伸手准备往纸盒里掏几张给他。

“啊，不好意思，刚挤的公交过来。”

听完这话，女孩的脸色暗了下来，立马微微地收了手，头也微微转向一旁。

女孩一下子不说话，变得沉默了，可是他明白地记得，在电话里，她告诉他，“她不是那种想入非非的寄生虫，她想过的是安稳平静的生活。”他想，或许她平日里就是这样一个安静的女生。他并没有意识到她心里正在翻江倒海，不停地滋生出对他的嫌厌来。

他刚想找点话题以打破这可怕的沉默，可女孩喊了起来，“噢，我的天哪！这都什么时候了。我的姐妹还等着我回去聚餐呢！”话间刚落，她就起身径自走了。

抽身到了转角一个僻静的地方，女孩迫不及待地翻出了手机，拨通了介绍人的电话。

“喂，你都介绍的什么人啊！又穷又没有活力。”

“宁小姐，你不是说想找个稳当点的，可靠的，为人又实在的过一辈子吗？”

“你介绍的也太可靠了吧，可靠得让我感到多聊一会都是欺负人，都是在犯罪。”

说完，她挂断了电话。加快了步伐，不时扭头往后看看，仿佛害怕里面的那个倒霉蛋跟出来似的。

一切都像话语飘到空中那样，就散了——这段让彭齐向往的爱情，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无一例外的，人们又将他的事作了好几天的谈资，他又重复加重了他的沉默好长一段时间。

“金钱和地位，都是这俩祸害造的孽。”这回彭齐没有默默地用书本来填平心中的抑郁，而是另辟蹊径——倒背着手，面对着窗子站了良久良久。

人们都说，爱情是超越物质的，是属于精神层面的，爱与被爱都是幸福的，在有爱情的世界里，即使阴雨天也是充满着阳光的。人们都说，爱情有如参天树，开出甜蜜花。为爱放弃一切，追求恋人勇闯天涯。书中有，可是，现实生活中真的有人能够抛开一切吗？有吗？彭齐都快三十六了，现如今，他才刚刚发现，这么多年了，他生活在一个漂亮的谝言里。

彭齐只是默默的面对着窗子。他的青春在爱情的海里与他告别了，可他还没有游到爱情的彼岸。彭齐的爱情就这样，一直还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