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声中

2017-09-07 06:31 | 作者:张学武 | 散文吧首发

鞭炮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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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旧历的年底,就连空气中也显出将到节的气象来。家家户户杀猪、宰鸡、磨豆腐、炸油羔。猪们鸡们的惨叫声,裹着豆腐浆和麻油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我是正在这一回到我的故乡西流水村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住在孟富家中。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二大爷”,是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高中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末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现在的学校。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不只是高中,还有大学、初中和小学。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屋里。

尽管心里很清楚,我的这位二大爷并不怎么欢迎我的到来,但我每年腊月总要来一次,而且还要在二大爷的白眼中住上一两天。为什么呢?因为我总担心二大爷的儿子孟丙矣要出事,当然我并不希望他出事,有时也怀疑自己是否有些神经过敏,可每当这时鲁迅先生说过的一句话就会在我耳边萦绕:“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以前我对鲁迅先生的这句如绕口令般的话不甚理解,可自从我的当家弟弟孟丙矣从学校回到老家后,我不但深深地理解了,并且产生了十分强烈的共鸣。

2

二大爷家三口人,二大爷,二大娘,还有他们的儿子孟丙矣。孟丙矣小时侯是二大爷在人前骄傲的资本,在村街上,不管人们在说什么,他要是参加进去,不过三句,总会把话题扭到儿子孟丙矣上边来。“我那儿子看来是比我强,这次期中考试又是全班第一。”那时侯我来到二大爷家很受欢迎,因为我也是念书人,在二大爷眼中是个知音。吃饭时酒总是有的,喝到酣处,二大爷就会两眼红红地对我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看来我这后半辈子有指望了。”接下就会扳着手指告诉我孟丙矣数学考了多少分,语文考了多少分,老师在班上如何表扬的等。

孟丙矣正念小学,学习虽然不错,但我观察,他更感兴趣的是到野外,到山上去玩儿。特别是暑假,我回去时,他会领着我到田野里疯跑,天,地塄上,草滩里,树林中,开着各种各样的野花,飞着各种各样的蝴蝶,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每一种野花,每一样蝴蝶,他都能叫出名字,每一种声音,他都能告诉我是什么昆虫发出的。他还会用马莲遍草鞋,编长虫。天下后,他会用马尾做成套子套家雀,他还告诉我家雀是养不活的,气性大,被套住以后,就绝食,宁可饿死,也不吃你给它的一粒米,山雀就不同,套住后给什么吃什么,没有一点骨气。他还会用晒干了的高粱杆编马车,编房屋,编笼子,我特别喜欢他用高粱杆做的一种类似于洋琴的乐器,他先把高粱杆折成一截一截的,然后用锥子挑起高粱杆的一细条皮,再用两根筷子把十几截高粱杆挑起的皮撑起来,连成一排,这时他会用一截小棍去拨动那琴弦一样的皮,那皮就会发出一种十分悦耳的声音,因为那皮有薄有厚,有宽有窄,所有发出的声音就有高有低,有轻有重。每拨动一下,他就会告诉我说,这是白面的声音,这是莜面的声音,这是高粱面的声音,他各种粮食来说明各种音色,我真佩服他的联想能力。

3

后来我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就很少回老家西流水了,但心中时时想起孟丙矣,有一年暑假开学的前一天,我正在家里整理东西,突然门铃响,打开门,原来是老家的二大爷来了,后边还跟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二大爷指着那孩子对我说:“还认识不?这就是丙矣。”“啊——这,这么大了,初中毕业了吧?”我说得很平静,但心里却一阵悲哀,这哪里是记忆中的那个活泼机灵的给我用高粱杆做琴的丙矣?。看了我一眼,就低下头,再不抬起,表情木木的。二大爷说:“这不,没办法找你来了。初中毕业了,中考没考好,没有拿上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你在一中教书,看能不能帮个忙,让你这弟弟上一中。”我说行,当下就拿起电话找校长。校长很痛快答应了,不过按自费生交费每学年四千。我想这么高的学费,二大爷会发憷的,没想到二大爷很高兴地说:“钱,我准备好了,看什么时候报到?”就这样孟丙矣进了县一中的高中。丙矣在一中三年,我对他很关注,但他似乎很不愿意见到我,我有时候找他到我家吃饭,他说什么也不去,问起他学习上的事儿,他总是沉默,似乎有说不出的痛苦。结果三年过去,他,没有考上,又补习了一年,还是没考上,二大爷不死心,还想让他再补习,可他说整天头疼的厉害,到医院经医生检查,说是神经性头疼,不能再上学了,需要回家休息,记得听了医生这番话的第二天,早晨起来,二大爷头发一夜之间白了许多,人也显老了。

后来听老家来人说,丙矣回家后,头是不疼了,但有时无缘无故会坐在院子里号啕大哭,一哭就是半天,哭得二大爷和二大娘都懒得搭理了。有时高兴了,就在村子里追着小孩子们,要考人家数学题,题也总是那么一道,就是“一个人去割肉,手里拿的钱没数,割一斤三十,割半斤长十六,问你这人带了多少钱,再问你多少钱一斤肉。”开始小孩子们还好奇地掰着手指头算,他一脸得意地站在那里看,时间久了,孩子们就烦了,一见他过来了撒鸭子就跑,边跑边喊:“一个人去割肉——”后来连大人们见了他都说:“瞧,荬肉的来了。”每当这时,他就一脸茫然地停住了脚步,似乎自己也觉得不好了,就一个人无滋无味地走开。也有人跟二大爷说,丙矣是不是得了神经病了,应该早点到沙岭子医院看看,但二大爷只是摇摇头,什么话也不说,人们弄不清他的摇头是表示丙矣没有得什么神经病,还是不打算去医院看。时间久了,好心的人们也就放弃了。

4

晚饭是腾炸糕,熬山药烩冻豆腐,酒,自然是没有了。吃饭的时候,一家人谁也无话,晚饭后天色愈加阴暗了,不知何时,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西流水乱成一团糟。二大爷家三间房,二大爷和二大娘住东屋,我和丙矣住西屋。我回到西屋时,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外边房子瓦楞上已经雪白,丙矣正在电灯下看书,那神态一点不象有神经病的人,看见我,就把书放下了,盯着我,那长期没有神采的眼睛突然放光了。

问道:“哥,你说到底有没有阴间?”

我万料不到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就随口说:“按照唯物主义学说,应该是没有的。”

没料到丙矣说:“可按照辩证法的学说,应该是有的。”

我吃惊了,问:“怎么按照辩证法就有阴间呢?”

他说:“辩证法讲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对立统一的,有天就有地,有黑就有白,有阳就有阴,那么有阳间就必定有阴间,有人就必然有鬼。”

“啊!”

“既然有阴间,那阴间也有学校吗,也有高考吗?”

“啊!”

我很悚然,背上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阴间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他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村里的年轻人们都在忙着外出打工挣钱,盖房子,娶媳妇,然而他,我的弟弟——丙矣,却在研究哲学,研究阴间的有无,那么他是希望有呢,还是希望没有呢?他是不是想换一种生活环境呢?我,无法回答,只好说:“天不早了,睡觉吧。”——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明天赶快回县城吧,

5

早晨,虽然还不到大年初一,但性急的庄稼人们有的已开始响炮了,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我醒了,睁开眼,天已大亮。扭头一看,旁边丙矣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靠窗台放着,丙矣却不在了。

突然听得院里有人说话:“孟大伯,你快去看看吧,你儿子孟丙矣在村外北坡根你们的坟地里上吊了。”

二大爷似乎早有预料,长叹了一声,说:“哎。这学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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