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人物小记

2017-04-17 13:38 | 作者:亚军 | 散文吧首发

故乡人物小记

作者:张亚军

《之一:长三》

过去走街的剃头匠也叫刮刮匠。“刮刮”是一种响器,叫“唤头”代替吆喝,是把钢叉子,形状像抱钳,半把尺,剃头匠握在手里,另一手拿一块短的铁尺使劲一刮:呱!咣——

发出又长又远的响声,唤你剃头。绝的是,呱!咣——尾音发颤,颤音还可以握得住,像敲锣时擂锤一落赶忙一捂,颤音便收住了。

响器有讲究:过河不响,怕惊动河神,遇庙不响,怕惊动庙神,三两个剃头匠碰面不响,怕抢了买卖。

响声也听得出剃头匠的心情:响声间隔长,慢不经心,有气无力,一声拖得老远,回音回来再刮响下一声。这番情景一般是黄昏,斜阳里拖着剃头匠长长的慵懒疲倦的身影。

走街的剃头匠都是这身行头,不同是有的挑担子,有的不挑担子。长三不挑担子,除了“唤头”拿在手里,其余都在挎包里,包括推子、剪子、梳子、刷子、刮刀,挎包外还吊着一块宽宽的厚厚的牛皮带子,用来磨刀;凳子、盆子、热水、肥皂、帕子都由顾客准备。

长三是村子里最熟悉的剃头匠,岂止熟悉简直如一家人亲得没二话可说。村里人蓄着头,等着他来剃。其他剃头匠“唤头”再响,大家理都不理,全是聋子,听不见声音。

川牌里有张牌:“长三”六点,全黑,三个点竖排并拢来,是个黑条型。长三是条型脸,这个诨名符合长三的特征。

旧年里大多的人都有诨名,概括人的特征,譬如我的诨名叫“憨冬”,所以我一辈子都是呆头呆脑的傻子,随便好努力,终究聪明不起来。

长三给人剃头时,嘴里笑话层出不穷,惹得一坝子都是笑声,排轮子找他剃头的人络泽不绝。我家的炉子也不得空,一直烧水,不煮饭,等他剃头,等他说笑话。忙完了,父亲留他喝口水,抽支烟,临走他把给我家剃头收的钱还给父亲,还说,哪天请我父亲去喝酒。

长三用哪家的炉子浇水,哪家便享受不花钱白白剃头,这规矩雷打不破。

村里人都说长三厚道。

其实长三板眼多得很,摆杂多得很,灵光得不得了,他把所有人的头发、胡子装在心里头。

长三的“刮刮”不响,人们想不起剃头发、刮胡子,只要“呱!咣——!”颤音被长三握停在手中,人们恍然醒悟该剃头发了、该刮胡子了,而且非剃非刮不可。他的买卖明白得很,像朴实的家乡人心地一样明白。

剃头刮胡子像收割庄稼一样。

长三是知青,腔调不南不北,不是北方人就是南方人,落户在群乐生产大队牛奶场喂牛。

拿他开玩笑,长三你的手艺是跟牛学的吧。

对头,跟牛学的挤奶配种。嗯,甭动,剃个缺缺该背失哈。

身体笑得发颤,立马收住,十分难受。

有一天,长三屁股后头跟了个小尾巴,小长三脸油光光的,棉袄也是油光光的,两个玄巴虫,尽给人玄脸,讨欢乐、讨买卖来糊口。

有了小尾巴后,长三开始酗酒,一天比一天酗得凶,常常在小酒馆里又闹又哭,酒后失言,长三哭述说出他害死了一个女人

长三和女人非婚生育,不敢上医院,以为生小孩和生牛犊差不多,躲在屋里生,难产,送医院大人没救活,长三抱回了小长三。

长三后悔得好苦。

在后悔里长三借酒消愁,长三装出快乐

在一个天里,那天一场暴下了一,长三栽到了一条水沟里,倒栽葱,头和脸拄到沟底,脚和腿露在沟坎上,长三阴沟里翻了船,酒后被阴沟里的流水淹死了。

文写到这里,眼前只剩下长三,六点,全黑,——

一张模糊的长条脸。

呱!咣……

尾巴的颤音,长三终究没有握得住。省略符号也是六个点,延长得好悠远,好无限的悠远哟。

2017.4.11

《之二:花子》

花子太神秘了。

河街的老人没人晓得花子是哪天来到河街的,就连埋在山坡上的故人如果醒转来,你问他:花子是哪天来到河街的?他会想半天,最后回答你:反正我活着的时候花子来我家要过饭。

长江这条大河,流到故乡想歇个脚,兜了个回水沱,江岸上繁衍出一条街来——河街,故事与传说伴随人间的烟火流传开来。

小时候父亲带我到青岩子歇凉,我看见过拉船的纤夫,他们赤裸着上身、赤裸着脚在石滩上匍匐着,嗨哟!嗨哟!他们匍匐过的石滩留下红叶般妖艳的血迹,美得令人眩目。

在日出里我写过两行诗:

船在纤夫肩上深深的肉槽里缓缓行驶,

江河如血流进了太阳的血脉。

青岩子是江边的一架山岩,岩高十余丈,岩壁是裸露的青石,石壁的纹路若筋若藤,纵横交错,布满岁月的沧桑,岩岭却是一片苍青,岩壁像纤夫的脸,岩岭像纤夫的头发,整个形象像纤夫匍匐着低昂的头颅,是硕强不屈的头颅。

江中乱石嶙峋,湍激的江流旋起斗大的漩涡,咆哮着呼吼着像纤夫高亢激越的号子。

岩壁上斧凿出一条石梯与石道,像松驰的一条纤绳,纤夫如蛇阵蚁阵般在这条“纤绳”上匍匐着低昂他们硕强不屈的头颅。

石道的半途分了一条岔道,是垂直的石梯,梯边的岩石上凿有攀沿的石坑,攀沿上去,上面有孔岩洞,洞孔高不及三米,宽不及二米,进深五六米,端壁上有尊造像,造的是观音菩萨,烟熏火燎,菩萨的微笑被烟火掩藏。

这里便是花子的家,浓浓的烟雾直往洞口外冒……

花子蓬乱着头发、污垢着脸、穿着破烂的衣衫、赤着的足,坐在洞边,怔怔地看江水在夜色里流逝。

江浪不停拍打石岸,响起持续的涛声,江面水烟缭绕,氤氲的水烟在岩岭的树叶上凝结成露水,一滴接着一滴滑落下来,江风扑面而来,把空中的露水拍打成沫粒儿,拍打在花子的身体上,这些水沫粒儿在花子蓬乱的头发上重新凝结成露水……

冰凉的露水又开始滑落了,花子的脸上留下蜗牛爬过树干时一条条浅浅的痕迹。露水流经花子的全身,最后亮晶晶的挂在花子赤裸的脚尖上,嘀嗒……嘀嗒的响声被跃起的浪花消隐,涛声一阵轰鸣,东方绽出曙色,江面泛起一层金子里掺了银子的光芒,花子的灵魂颤动了一下,须叟又归于茫然与混顿。

要是花子是一个活着的人,你还以为他在流泪哩。

世上有两种人的眼睛最为清亮,一种是婴儿的眼睛,一种是临终前的眼睛。花子的眼睛是我见过的最为清亮的眼晴,清亮得如天庭里的星星。

记忆生命的延续,失忆是生命的停止。花子是失忆者。

夏天河街上的大人孩子都会在河边洗澡,回水沱里泊满了竹筏、木筏、货船,水中暗藏着拴船的钢缆,游水十分危险,常年都有人被淹死。

有次跃娃的父亲络儿胡,游进了船底,冒出水面时已经被船底撞晕了。此刻江岸奔出一条黑影,像豹子一样迅捷扎进湍激的江流里,把络儿胡拖上了岸,等人们救醒了络儿胡,花子己经回到了岩洞里,瞬间的复活又陷于黑暗的沉寂里。

生命一次短暂的闪光,短暂的复活,像流星一样晃眼而逝。

多年后想到花子,问我妈:花子还在吗?

妈妈回答我:死了几年了,就死在青岩子的岩洞里,人们为他殓尸时,发现头下枕着十余枚银元,尻子里嵌着一串铜钱,铜钱都嵌进肉里去了。

是花子为回家备的盘缠吗?

人们用这些盘缠为花子举办了一个简单的葬礼,就葬在岩岭的树林里。

异乡可以安得下一个人的尸骨,安得下一个人的灵魂吗?

花子临终前终究恢复了记忆,忆起那场大雨、那些亲人的面影、那幅家乡的风景、那声活着的人一定要回家报告讯息:灾难的、平安的讯息。

花子启程回家了。

果然,青岩子复建青岩寺时,刨开花子的坟堆,里面的尸骨不翼而飞,只剩下一捧黑土,只剩下一双清亮的眼睛在天庭里闪烁。

河街流传,许多年前,一个大雨的夜里,青岩子打烂过一条船,船上的人全都失踪了,几天后花子出现在河街,出现在青岩子。

魂兮归来,魂归来兮。

2017.4.1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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