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养员驼子

2017-05-26 17:40 | 作者:文生 | 散文吧首发

羑河纪实之三十四

饲养员驼子

文生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石林黑塔村生活时,那会儿是人民公社时期,农业生产资料归集体所有,每个生产队里的牲口集中饲养,村里就有了好几个饲养院。白天,牲口们到地里劳动;傍晚,牲口们在饲养院里稍息;晚上,牲口们到饲养棚里一边吃饲料一边过。饲养棚的墙多是厚厚的泥墙,上有大大的空心窗户,象一个巨大的眼睛看着村庄,仿佛要把村庄的每一瞬记下来。

饲养棚一般人是很少进去的,主要是牛马驴骡们集中起来喂养的味儿太大,粪尿都在里面,而且天蚊子多,日跳蚤多,一般人受不了。不过凡事就怕习惯,多去了几次就没什么了。很多人不高兴家里人去饲养院,把牲口们身上的味儿带回家不说,还把蚤子也带回来了。所以饲养员的是年纪比较大的,一是能熬夜,二是对蚊虫不敏感。有的饲养员年龄不大,乃是因为他干不了农事。

记着有一天晚上,我跟着小伙伴随大流去饲养院玩,小伙伴们在饲养院趁着月光玩,饲养员们也大多在院里纳凉,只有一个饲养员在棚里喂牲口。不知何故,我进了饲养棚,看饲养员喂牲口。进去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里面的味儿。那一天自己凑巧耳顺,所以听见饲养员一边添料一边说的好多话。

这个饲养员人称驼子。他在喂马时说:你这枣红马呀,本是汗血宝马,只有关老爷才配骑着你,周仓为你洗刷。和关老爷一起温酒斩华雄!过五关斩六将!谁知道你现在只能地里受苦,人们把你当牛使唤,身上都人们的鞭子,顶不齐也是拉着煤碳、铁器走四方,现在只能在这里受委屈了,就是再苦再累,也没有大谷院里的人给你洗刷了、喂你鸡蛋了。

驼子给添牛添草料时说:看你一身黑,只有额头一点白,多好的一头牛呀!你本是老子骑着的青牛呀,老子在你身上思天谋地,六千言《道德经》化四方!如今你只能低头奋力前进,不知头上的鞭子多会下来!现在的人们呀,只知道用鞭子打你让你干活!如果你生在草房院里,那里的人谁不你当宝贝!现在没人能听懂《道德经》了呀!你就是老磨牙也没用呀!

在喂驴时说:驴呀,你和它们不一样呀,你有自己的小脾气呀,神仙张果老还只能顺着你的脾气倒骑着你走哇。黑头灰背白肚皮,多象那些精干的小青年,身上有力气,可也有脾气呀!你欠凑呀,老是把头伸到别的槽子里,总认为东西是别人的好。只有小媳妇儿骑在你身上你才老实呀!你要是生在小谷院里,也是小秀才们骑着你去读书呀!天上的文曲星照不到咱村里,你看别村有举人院、秀才院,不过,他们还得到咱村里请听人讲《孟子》的“心”。孟子的心讲的好哇……。东大观、西大寺、黑玉塔都没了影,这都比村子的历史还老,人的心也失了。

骡子听到的话是:骡呀,就数你命苦哇!出的力气比他们多,吃的比他们差,性格比他们善,真是天下第一老实宝贝!可就是可敬不可学呀,几时你还回到老窑院里……

驼子一边喂牲口一边唠唠叨叨的说,现在的大、小谷院子成了什么样子?草房院的人也不那么勤快了,倒是那些住老窑院的还夹着尾巴好好干。现在的人们不讲心了呀,不好对待地,也不好好对待牲口……

驼子平时是不说话的。大约认为我耳朵不好,听不见,就放下胆子说了,不料我那一天耳朵特别顺,大体上听到了他说的话。

可能驼子也不放心,问:我说的,你听见了?

我摇摇头。

驼子说,听见了也没啥,反正你说的话,别人也听不懂。又听见他自言自语,就怕写出来呀!这年头儿,在那儿说话也得小心。牲口不能言,但能听懂你说的话,记住你说的话,可不能乱传话呀,他们会在阴曹地府里给你的祖先说呀……

不过我差一点就把他写进作文里。现在很多人都记着上小学时常有命题作文。我们那会儿《记一心为公的……》之类的命题作文不少,内容要求要写那些有阶级思想觉悟、敢于对阶级敌人作斗争、为社会主义事业奋斗之类的贫下中农中的先进人物。这样的作文多了,学生们为难,开始还多少认真,后来大多是东抄西抄交帐了事。但这篇作文我认真起来,无非是说驼子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在饲养院里不分白天黑夜守护着社会主义的公共财产,白天铡饲料忙了一天后,夜里也衣不解带,一会儿就起夜给牲口添加饲料,把牲口喂的又肥又圆,一会儿到饲养院里巡逻,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

后来没写成,一方面自己写作文改来改去写的慢,不如抄八股来的快;另一方面听人说,驼子思想有点问题,想想也是,别的不说,就“阴曹地府”是什么话呀,更不用说那些今不如昔的话,那年月谁都怕和思想有问题沾边,于是赶紧把饲养员由特称改为泛称,他说的话也略去了不写……

驼子口中所说的几个院,是对黑塔村不同建筑群的泛称。大谷院和小谷院都是瓦房,不过大谷院要比小谷院好,从前是富人住的,里面的人,有的占的地多,有的念的书多;草房院和老窑院,解放前是穷人住的。草房院是村西下面的房屋,原来多是草房,后来改为平房,老窑院是村里的窑洞。穷人翻了身后分瓦房住,那些身份不好的被赶到老窑院里住了。

风水轮流转。实行责任制时,地分了,畜牲们也分了,原来相处在一起的集体养的牲口们,象过去那样,分散在村里的四个院个别养了。大、小谷院大多也陆续物归原主,一是作了队里仓库的大、小谷院子,分地时也作价分了时,一般人家没那有那个能力,而身份不好的,因为住老窑院,成家难,不象好多成家立业的人家欠队里钱粮不少,是队里欠他们的,所以队里大多让这些房子物归原主;再后来,人们兴起了盖新房子,把旧房子卖了,也多半卖给老房子的后人。这也是中国人的习惯,破败时房子没了,日子好了后,就的义务把老房子赎回来。锦上添花卖旧房时,房子的原主有优先权买。当时认为集体化好的人,为这现象痛心疾首,认为是反攻倒算,时间长了才无所谓了。

没几年养牲口的人越来越少,原因是只养一两头不合算,同时养牲口也实在太熬人,牲口也不是谁都会使用的,一亩三分地上,牲口一年也用不了几回,总之不如养个拖拉机合算,后来觉着雇佣拖拉机更合算,主要原因是很多人出去打工,房子都空着不住人,也就谈不上养牲口了。

继续养牲口的是进行大规模养殖。但是驼子没法继续干饲养员,因为他的老经验用不上。驼子因身体原因,重活做不了,对农事也不熟,集体化时还能靠当饲养员日子还行,分地后他孑然一身,东干一点西干一点简单体力活,日子过的非常艰难。驼子心中的话,以前还可以对牲口说,现在对谁说呢?

人们盖新房子多在村里北面的铁路两边盖房子了,村里的老建筑群因此大多得到了保存。在记住乡愁、保护传统村落的评选中,村子成为传统村落。现在,一些人又看上了老窑院,认为窑洞冬暖夏凉,是最节能减排的建筑。愿村子在受保护的过程中,大、小谷院,草房院和老窑院能修旧如旧,乃至早已不存在的东大观、西大寺、黑玉塔也被人们记住。

按村里的老例,要在驼子大名中选一个字,前面加上老字称呼他,顶不济也称为老驼,但人们没有称他为老驼的意思,足见他的人生失败的。

驼子自然个头不高,平时不爱说话,人们说他和人一说话时口气就“硬”,不容人;和生灵说话时倒“柔”,很顺畅。

岁月徒长,人生无色无味,到了有些话想说,但找不到倾听者的年纪,于是就想对山野、对河流、对生灵倾说,也就理解了驼子为什么当年有话就对牲口说。

我、驼子,和许多人一样,不过是坛坛众生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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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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