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筝的云

一

我时常想起一个春天的黄昏，青草混合着野花的香气，在清爽的空气里飞扬。一群嬉笑的孩子从我身边飞过，那几只风筝也在天空里飞远了。我很想追上去，像那朵漂移的云一样，顺着风的方向，向那风筝追去。到我终于鼓起勇气的时候，风筝早已挣脱着飞走不见，仅给天空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我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感觉我和我的村庄有着似近而远的距离。

后来，我总梦见那个黄昏，梦里有很多模糊的云，它们紧紧追着一只风筝，从我的头顶飞过去了。我极力睁大了双眼，还是看不到牵风筝的人，也看不到村庄里的风景。隐隐约约之间，有一个人影从我身边掠过，我能感觉到空气的浮动。等我回头看时，人、风筝和云，都已消失不见了。我很想追过去看看，身体却丝毫动弹不得，然后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说：你追不到的，追不到。我几乎是哭着醒来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觉得失望或遗憾，我觉得愧疚。后来，我常常回想起我的梦，探寻着梦里的每一个细节。我想知道放风筝的人是谁，追风筝的人又是谁，而追不到风筝的我，又为什么觉得愧疚呢？

二

我在十岁的时候，就已经长大了。跟我一起长大的，还有十四岁的胜云。那时的我，学会了用大人的冷漠态度来对待别人，而胜云，她学会了逆来顺受。我们就在那时一起长大，却拥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那时候，我们一起上四年级。我是上进的好学生，也是大家信服的班长。十四岁才读四年级的胜云，则因为智力低下，被人当成傻瓜。被捉弄被嘲讽的时候，胜云不反抗也不求救，她总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好像做错事的人是她。小孩子总是有意气的，身为班长的责任感让我挺身而出。我赶跑了那些嬉笑的孩子，还安慰了傻子胜云。胜云把头又低了一些，我能看到她又杂又硬的松树叶一样的头发，毫无生气地立在她的头皮上。我尽力不看她脏乱的衣服，满意地昂着头走开了。我知道，她心里肯定很感激我。

从那以后，我桌子上总会莫明多几个小零食，有时是一个“发饼”（我家乡一种淡黄色的面粉做成的饼），有时是一根甜甜的“糖米苞”（用糖和米烘成的条状物，吃起来又脆又甜），小孩子大多贪吃，我也是，一看见零食就抓着吃了，也没想太多。有一天，我正吃着发饼，几个向来调皮的男生笑嘻嘻地凑到了我桌前，其中一个说，哎哟，傻子又给你送吃的了，你真跟她做好朋友啦？我看着手里的饼，胜云用脏手和黑指甲抓过的饼，肠胃就开始翻滚，还差点吐了出来。我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那个傻瓜？我怎么可能跟她是朋友！

于是我站起来，把咬了几口的发饼甩到了胜云的桌上。她一脸惊愕地望着我，周围的同学都嘻嘻地笑着，像在看什么“把戏”（指好玩的事），这情景让我窘迫极了，我仰起头哼了一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接下来，对我而言一向没存在感的胜云，突然就变成我的眼中钉了。我一看见她，就想起别人戏谑的眼光，心里就极不自在。我能跟她相提并论？真是笑话。我学会了那些小男生的惯用伎俩，用小刀划烂胜云的书，用剪刀“修理”她杂乱的头发，和别的同学谈论她的愚蠢和邋遢，甚至在午休的时候，把沉睡的她一掌拍醒，说她乱动影响了纪律。我用坚决的态度跟她划清界限，努力维持自己作为一个好学生的骄傲。面对我的无理取闹，胜云丝毫不反抗，她只是用她哀伤的眼睛，久久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虚。

读完四年级以后，胜云就辍学了。也许是她智力的问题，也许是因为家里穷，但一定不是因为我欺负了她，让她觉得伤心。我悲哀又惶恐地如此想着，妄图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后来的几年，我一直没见过胜云。我上了初中，早已懂得自己应该做一个善良的人。我很想为自己曾经的无知狂妄道歉，可是我见不到她。我曾经想过，如果她没有辍学，我会好好教她功课，做她的朋友，让她能快乐一点。我不知道她的现况，但我就是觉得，她现在肯定不够快乐。而我，本来有可能改变这一切。

我十五岁的那个夏天，终于听到了关于胜云的消息。有同学说，她家里穷，脑子又不好，家里人不让她读书，早早地把她嫁了，现在连孩子都有了，她老公是个修房工人，又矮又穷。她每天背着孩子去山上放牛，扯着嗓子吆喝着，一个十足的村妇。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知是为她，还是为我自己的命运。

命运总是要折磨人，让人在生活里痛哭流涕，又让人慢慢变得麻木。我知道胜云一定已经忘记了我，也忘记了从前所受的屈辱。因为，她不想追求生活，更不愿反抗生活。早在很多年前，命运就把我们推上了不同的道路。我庆幸自己还懂得羞耻，懂得改变，才不至于沦落。我会永远对胜云心怀歉意，但是很遗憾，我不会再想成为她的朋友。

夜里，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过去像电影般不停地放映着。我又回到了相似的梦境，我看到天空有一朵云，它跟着风筝一起，越飘越远了。这时，我感觉到有一个人影从我身边掠过，我一转头，就看到了胜云的脸，她跑得那么欢快，星星般的眼睛溢出了美丽的光彩。突然，她跌了一跤，线被尖利的石子割断了，那只可怜的风筝颤颤巍巍地往下掉，竟然掉到了我的面前。胜云抬起头，绝望地看向我，这次，我没有嘲笑她，我拎着风筝跑过去，使劲想把断了的线连接起来。那线割破了我的手掌，鲜血冒了出来，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可是不论我怎么努力，断了的两截线再也没法缠绕在一起了。胜云看着我，悲哀地笑了，我哭着回应了她。

我知道，我不能修补好断了的线。我看着记忆里的胜云，想等她自己来修。

三

早已过了春天，城市的草坪上没有人放风筝。但在我的村庄里，只要有风，都是可以放风筝的。我以前也放过风筝，我求了好久，奶奶才答应给我买，她觉得女孩子不应该跑跑闹闹，要安安静静的才好。我记得那是一只紫色的三角风筝，像一只优雅的蝴蝶，翩翩向远方飞去。童年的梦也在那时飞远了，和孩子们奔跑着的笑声一起飞远。而现在的我，不能加入放风筝的阵营，只能远远地做个旁观者了。我为此感到无比遗憾，同时又暗暗庆幸。

我原本以为放风筝的人是快乐的，其实，看风筝的人才是真正的快乐。就像以前的我，带着无处可放的压力与愧疚，想把所有的烦恼都送上云端。风筝落地的一刻，我轻飘飘的心也坠落在地。现在，我反倒觉得释然，我能抱着平和的心态，看那些喧闹着飞远的风筝，在我的视线里起起落落。

人们都说越长大越不安，越长大越孤单。我刚好相反。生活得越久，懂得越多，一切也会慢慢看淡，而小时候不安分的思想，不能释怀的心结，早已被风吹远，离开了人间。

我依然期待春天的黄昏，但不再期待梦中的细节。我不再为那些逝去的回忆而愧疚，我深深明白，如果一直停在原地，就无法到达想去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