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十三

2019-04-19 11:14 | 作者:巨石 | 散文吧首发

闫十三没有进过学堂,是个地道的庄稼汉。引以为自豪的是他一生包过三次地。

解放那年,闫十三十四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家徒四壁。父子俩守了半亩水地不够种,闫十三有力气没处使。

二十里外的北原上刘家山,有个掌柜的姓刘,人称刘二。刘二家有七十亩坡地,骡马成群。收忙口跟前,闫十三来给刘二打工,收割打碾麦子。

刘二顾了五六个伙计,一个忙天过来,掌柜的看闫十三机灵、勤快、有眼色。有一匹红骡子,脾气很倔强,闫十三使唤起来却很温顺。刘二就把闫十三留下来熬长工了。

十四岁就能熬长工,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回家也是闲着,还要吃饭费粮食。熬长工吃喝除过,一年还能拿回来八斗麦子。

闫十三除过干杂活,就是喂牲口。掌柜的一共养了三匹骡子一匹马,农忙可以套四把犁,农闲可以套一卦车。

骡子马俗称高角牲口,使用效率高,喂养成本也大,半天可以犁亩半地。人跟着骡子后面跑,干起活来也费人费事费劲。对闫十三来说这都不是事儿。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草不肥。喂养高角牲口,全凭晚上拌草料。闫十三添了最后一槽草,牲口吃的很尽兴,他就翘着二郎腿,双手抱着头,躺在炕上,听着牲口的嚼草声,望着饲养室的房屋顶,有一个问题在脑海里打转转。掌柜的咋就那么多地呢!我啥时候才能种自己的地!想着想着闫十三在青草味中睡着了,做起了地主

第二天醒来,闫十三去问刘二:“掌柜的,你这地往外包不?”

掌柜的看了看眼前这个半大小伙,说:“你个碎怂还想包地”。

闫十三点了点头,说:“嗯!”

刘二看着这个碎伙计,不由得想起一个词,后生可畏。半天装了一锅烟,用火绳点着,边抽边说:“碎怂”。

当地方言都这么叫有出息的半大小伙。

“后山杨三有二十亩坡地,一亩地五升麦。正在找承包人呢,我看你是个做庄稼的料,想把你介绍过去,给你半天空闲,你回家跟你商量一下,回来给我个话”。

闫十三顾不上吃饭,怀里揣了冷蒸馍,急忙下原回河川和他爹商量这事儿去了。他爹一听儿子想包地,半天憋出来一个字:“行!”。连夜晚上,父子俩上原去找刘二和杨三。

后山新掌柜的杨三是个地方绅士,有文化,有见识,有阅历。在河川还有几十亩水地,顾不上后山坡地,才寻可靠的承包人。杨三看闫十三父子俩人实在,很坦率,二话没说就写了包约。腾出来一间房子,父子俩拾掇了一下就住下来。闫十三去罗村集市上割了二斤肉,罐了一斤酒,炒了几个碟子,请来新老掌柜的和他爹四个人吃过个司后,就算办完了包地手续。吃个司是从吃官司演变而来的,和现在签完合同吃个饭一样。

有了二十亩坡地,闫十三感觉自己就是地主了,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牲口农具碾场都是杨三现成的,牛下的牛犊属于掌柜的所有。

老掌柜的刘二在前山阳面,和后山阴面比较,成熟收割期能差半个月。他和老掌柜的商量,在收割期做帮工。他父子先帮老掌柜的收割回来,老掌柜兑两个工帮闫十三再收割。

起早贪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第二年,闫十三除过包租,净收了十一石麦子。望着堆积如山的粮食,闫十三感觉自己就是地主了。

那年下半年,闫十三娶了媳妇,一家三口住在后山,期待收获未来的希望。

接下来两年,一年旱,一年涝。希望都化为泡影了,除过给杨三的租子,只剩下微博的收成,勉强够一家人生活。不过自家河川半亩地收成全落下了。

等不到第四年收割,就实行了合作化,过后听人说他走后那一年原上庄稼成了。闫十三直叹息运气差。

闫十三的地主梦就这样破灭了。不到二十岁的闫十三,悟出了一个道理,庄稼汉要致富,除过勤劳,还得靠天,有地不一定能富,山地坡地,广种薄收,十年能有两三个好收成就不错了。这就是庄稼汉的命运。

第二次包地是三十年后的事了。

合作化后闫十三已经年近半百了,老婆儿女一大家。给大儿子娶了媳妇,拉了人一屁股账。实行生产责任制,闫十三的理解就是可以单干了,改革开放就是勤劳可以致富了。

面对分来的几亩水地,一家人闲着干瞪眼,闫十三想起了当年的包地。准备重上刘家山,去寻当年新老掌柜的。

当年的老掌柜刘二,后来被评为地主,在文革中受到冲击,早就一命呜呼了。新掌柜杨三,看到了当时的社会形势,把后山坡地河川水地都分包出去了,被评为小土地出租,躲过了一劫。杨三如今依然健在,只是老了许多。刘家后山土地分到户后,村上留了二十亩坡地,作为乡村提留筹款。村上地多人少,庄稼做不过来,可以对外承包。经杨三引荐,闫十三和村上写了合同。

闫十三硬是把儿子准备买自行车的钱,老婆卖鸡蛋攒的零钱拿出来,去罗村集市买回来一头乳牛。带上老婆重新住进刘家后山,开始了新的包地生活

年近六旬的闫十三,有一头牛的帮助,靠着硬朗的身体,对未来充满着希望。

靠天吃饭,广种薄收。头一年收成微博,乳牛却下了一头牛犊,可以卖到四五百元,让闫十三感觉意外。

连着四五年,年景旱涝不保,庄稼收成微薄。收入的庄稼,都投到牛嘴里了。牛的繁殖也很快,一年有时候得两个牛犊。歪打正着,有心插花花不红,无心插柳柳成荫。地里没发庄稼财,却养大了一群牛。得第九头牛的时候,牛价一路走高。闫十三屈指一算,可以卖七八千元,也快成万元户了。心里盘算着,等有了二十几头牛时候再出手,也算致富了,可以金盆洗手了。

到了第七年,庄稼收成依然微薄,牛已经发展到了十二头。牛价却一路走低,闫十三后悔当初没有高价出手。

有一头牛突然得了百叶干病,百叶是牛的胃。牛如果得了百叶干病,不吃不喝不嚼草,头搁在地上,眼睛发滞,懒得动弹。闫十三慌了,他知道这个病意味着什么。十二头牛可是他的命根子。

闫十三去罗村中药铺,抓回来二十克当归,用马勺熟了半马勺菜油,浇到当归上,屋子顿时有一股爨味在回荡。等凉后,用罐角给病牛罐进嘴里去了。

闫十三抽着烟锅,圪蹴在病牛旁边,一连抽了几十锅烟,足有半天功夫,天快黑的时候,牛开始嚼草了,眼睛也有神了,闫十三才松了口气。

一个月后,牛价直往下窜,闫十三把十二头牛赶到罗村集市,一口气卖完了。准备打道回府,今辈子不在包地了。

听说闫十三不包地了,杨三老汉坐不住了,披着外套,肩膀搭个烟锅,背搭着手寻上门来了。杨三装了一锅烟抽着后对闫十三说:“老伙计,不要走了,明年庄稼要成呢!”

闫十三问:“掌柜的,你凭啥说明年庄稼成呢?”

杨三说:“村口有个土槐树,今年槐花繁的很,我做了一辈子庄稼,这是经验”。

闫十三说:“掌柜的,明年庄稼成不成我都要走,我命里没有财”。

杨三说:我去过周至,过过户县,见的多了。想发财得赖着性子,急不得。

杨三很喜欢闫十三的为人,没事两人经常聊天,闫十三一直把杨三当掌柜的,两人无话不说。

闫十三不听杨三劝告,一气之下离开了刘家山。回到了漆水河川老家,用卖牛的钱,给小儿子娶了媳妇,既无外债也无内债一身轻。

就在下半年,听说原上庄稼成了,闫十三直弹脚:“我把十二头牛的肥上到地里了,七年都薄收,挡上一年好水,不成庄稼都不行。”有句话说的好,运气别当本事使。

第二次包地,闫十三又总结一句话,庄稼汉要致富,除过勤劳和运气,还得有命里有。

几年后,闫十三已经年过六旬,不在做发财梦了。作为庄稼汉,今辈子算是尽心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不强求。

有一天,闫十三圪蹴在家门口抽着烟锅。杨三的儿子骑着摩托上门来找他。杨三儿子说,他父亲病重在身,怕不久人世了,临终想见闫十三最后一面。

闫十三一听当年掌柜的要见他,来不及准备啥,提着烟锅,就跟着杨三儿子上原了。

闫十三走进杨三家门,杨三已经穿好寿衣,躺在床上等着咽气了。听说闫十三来了,杨三使劲睁开眼睛,拉着闫十三的手,用微薄的力气挤出来几句话:

“闫十三,我知道你是个庄稼汉,做了一辈子庄稼,知道惜土地。现在的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土地都撂荒了,我看着心疼。你上来包地吧,把大家带动起来,民以食为天,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呀......”。

话说到这儿,杨三就撒手咽气了。

安顿好杨三回家后,闫十三一直琢磨这个事。包地吧,已经年过六旬,有点力不从心。不包吧,四处土地撂荒,着实可惜。琢磨来琢磨去,闲也是闲着,现在做庄稼不出笨力气。闫十三决定再包一回,完成掌柜的心愿。

撂荒的土地到处都有,河川地价高,原上地价便宜,但是地薄,风险也小。闫十三第三次来到刘家后山,包了十亩平地,主人叫雨来。雨来进城开饭馆了,地价要的也便宜。够主人的皇粮国税和乡村提留款,合计一亩四十八元。

闫十三靠种了二年,种子农药化肥收割打碾运输耕种包费除过,一亩能净落不到二百元。种十亩地一年不如打工一个月工,闫十三感叹,也难怪到处土地撂荒。

第三年清明时候,听说雨来要回家上坟。闫十三去罗村集上割了二斤肉,罐了一斤酒,炒了几个碟子。等雨来回家喝两盅,想叫雨来让点地价。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雨来说:“叔,一年不到五百元,我也不在乎这,你有心思种了,尽管去种,五百元我不要了。我看你是个庄稼汉,为人也实在,你觉得种地划不来,跟我去进城,给我看个门,保准比你种地强,土地叫撂荒去”。闫十三一听雨来这么说话,自己到没话说了。他抽了一口烟,闷了半天,说:“贤侄,你要这么说话,叔再种上二年,收的多了,包费不少你的,收的少了,叔给你多少是多少,反正叔不白种你的地。城里看门叔不去,叔是个庄稼汉,进城粑屎都不习惯”。两人又喝了几杯酒,结成了忘年交。送走了雨来,闫十三决定继续种下去,算走算看。

又过了二年,闫十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实在力不从心了。那年秋天收割完最后一料庄稼,闫十三在杨三老汉坟上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掌柜的,我按你的话作了,现在跟从前不一样了,做庄稼本钱太大,净落的不多。我也没带起来大家,有点愧对你老的良苦用心。如今我也年龄来咧,胳膊腿不听使唤咧,我回家去了”。

磕了头,念叨完,闫十三就回河川老家了,结束了庄稼汉的包地生涯。

第三次包地,闫十三总算看明白了,自己老了,跟不上社会了。靠老经验老办法做庄稼,把人饿不死也累死了。

后记

闫十三今年八十三岁了,腰腿不疼,耳不聋,眼不花,身体依然硬朗。一天到晚喜欢圪蹴在门口,嘴里噙着烟锅,总是若有所思。

儿女盖了新楼房,家里有空调冰箱,睡着席梦思,用的煤气灶。他不愿意同住一屋。守着自己的黄土墙,旧瓦房,睡着火烧炕,吃的柴火饭。一来不习惯那些新事物,二来感觉一人的一福。儿女自有儿女福,谁知世事多翻覆。

过去种庄稼累死累活,除去国税皇粮,勉强能养家糊口就不错了,一辈子盖不起几间瓦房。如今全凭机械,拖拉机种,割麦机收,不出力不流汗的。打下粮食在地头就卖了。要是能年轻几十岁,我闫十三还要再包一回地。

老掌柜刘二,几十亩地,骡马成群,还叫地主。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哪有今天的日子好。自古种地纳皇粮,天经地义,如今不要皇粮发补贴。政府给我闫十三发养老金,刘二你听说过么。就是上月钱还没花完,这月钱又来了,这叫养老金。

闫十三想起新掌柜杨三,一辈子知书达理,知天知地,走过州,过过县。坡地水地几十亩,也不见你住过洋楼。省吃俭用一辈子,油灯旺了赶紧压哈灯捻子,总怕费油。如今走的水泥路,路灯彻夜明。了事如神,你看到今天了吗?

闫十三感叹自己一辈子总是活不明白。想包地没运气,想发财没有命。现在自己到底算不算地主,自己的命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突然他想起当年杨三曾经说过:只要你付出了,如果事与愿违,你要相信老天另有安排,所有失去的,一定会以另一种方式补偿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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