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得故乡的痛

我们已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了，为什么而出发。

——纪伯伦

故乡，你是悬在李白头上的明月，还是长在王维脚下的茱萸，抑或是飞过李清照窗前的大雁，总是无缘无故地唤起我这个羁旅在外满身风霜的游子的的乡愁，多少次梦里潜入故乡的农家小院与发小偷摘李婶的杏子，去王家大院和父执倾诉内心的委屈。

去年仲夏，我带着对故乡的无限思恋驱车回到了一趟老家。

晚饭后，我信步于故乡的街头，沿着矢直的水泥路，从东向西，在现代农村中，刻意地找寻着“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诗意，捕获着“萧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的遗韵，但一无所获。而扑入视野的是漂亮的轿车、硕大的农机、闲置的庭院、堂皇的房舍，它们在晚风中静默着，见证着经济的发展给农村带来的巨大变化。傍晚的乡村笼罩着金色的寂静，晚蝉乍鸣，似嫠妇饮泣，散发着枯夏的腥气。树叶沾着风的纤维偶尔发出几声叹息，空旷的巷子里有几位白发老人佝偻着腰步履蹒跚地溜达，闲话着过往岁月、人情冷暧。偶有几只脏兮兮的流浪狗在街头游荡，不时在墙角寻寻觅觅。枯坐在门前的老妪用凝望的眼神打量着过往行人，几次站起来想搭讪几句，以粘住匆匆过客，但又怯怯地坐下，无奈地闭上那张塌陷的嘴巴和凹陷的眼睛，任凭无情的岁月煎熬着她们内心的孤独。我在几位陌生的老人面前驻足了一会儿，便朝着村子活动中心走去。

宽敞的活动中心，灯火通明，烟雾缭绕，男男女女聚在桌前玩着麻将，打着对调。轻薄的女人嘻皮涎脸地说着黄色段子，哼唱着下流的民歌，游蜂浪蝶的男人更是脏话连篇，动作暧昧地挑逗着杨花的女性。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在麻将桌前接受着教育，不停地嚷嚷着：“六条，八万，和了”，在大人“滚出去”的斥骂中做着鬼脸叽叽喳喳地出去玩了。

夜色如水，月光朦胧，我借着昏黄的路灯回到婶子家，刚进家门，年迈的婶子就和我絮叨，定谳着近些年来故乡的浇漓世道，民心不古：张家的老太太今年正月初三被冻死了，是串门的李婶发现的。三个儿子都很有钱，可是谁都不愿意赡养老太太，老太太啥时候死的都不知道；王家的媳妇插足赵家，被赵家的婆媳在当街给扒光了；李家的媳妇因一点睚眦之怨讹诈了徐家2000元钱，王小二因赌成盗被公安局给带走了……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我用鲁迅的话感叹着，我的十五前的故乡也便朦胧地出现在眼前。

故乡人是好客的，一家的亲戚就是全村人的亲戚。谁家来了客人，主人常常是设酒杀鸡作食，并诚邀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作陪，尽享着农家浑酒，丰年鸡豚，畅谈着生活中发生的趣事、佚事。

故乡人是友善的，一家有事八家支援。记不得是哪一年了，一个薄夏的午后，慵懒的风搅动着柳絮轻轻地飞扬，人们还都沉浸在午睡的宁馨中，突然，村子里高音喇叭传出村长的喊话：王敏病危，目前正在市医院准备手术，手术费用5000元，面对高昂的费用他无力回天，正在生死线上徘徊。各位乡亲们希望咱们每家都能献出一点爱心，用它编织成一条生命彩带，把王敏从死神手里去拽回来。不一会儿，大家不约而同聚于村子中心，你100元，他50元，我200元不等，纷纷为王敏伸出了援助之手，一顿饭的功夫就筹集到善款6000元。王敏，40岁，村中光棍，为人忠厚，乐于助人，干活卖力，平素谁家有大事小情只要他知道，他都会不请自到，热情帮忙，深得村里老少爷们的喜欢。

故乡人是和睦的。春节过后，按着传统习俗，村人要举行“春会”。所谓“春会”就是春节过后，从初三到到元宵节其间，村子里邻里互请，每家都要拿出精心准备好的菜肴、甜美的醇醪，盛情地招待客人。常常是一家请客，两家停灶。三大家人聚在逼仄的茅茨土屋，炕上两桌，地下一桌，大人两桌，孩子一桌，其乐融融，笑声不断。大人们在酒桌上划拳行令，觥筹交错，尽情谈论着一年来的酸甜苦辣，憧憬着新一年的幸福美好，闲谈着生活中的是是非非，打探着村子里的奇闻佚事，分享着喜悦，化解着烦恼。小孩子在地上起坐喧哗，打闹不停，一时喧哗声、吵闹声、谈笑声与氤氲的热气混合在一起，跳着舞飞出窗外，惊动着院子里的鸡鸭鹅狗，鸡鸣阵阵，犬吠声声，于是，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抑扬顿挫地谱写着天人合一的生命进行曲。

叮铃铃，叮铃铃……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响起，我接过电话，是远方的朋友在得知我回故乡后，向我打探着家乡里发生的新鲜事。

呜呼！尚何言哉？是说故乡人格花园中原有的风中花香，陌上草薰，还是说今天故园中家乡人的道德滑坡，精神沦陷？内心的纠结让我一时不知所言，陷入了极度的深思。

随着科技的快猛发展，农业机械化普遍应用，农民走出了几千年的困境，故乡人不再经年累月地死守在田间地头，结束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清贫苦累日子，过上了衣食富足的生活。他们拥有了更多的自豪感，开始从幕后走向了台前，从卑微走向了显达，找寻到了被寻桎梏千年的存在感，自尊感。农民乍富挺腰鼓肚。他们在轻装简从地匆忙追赶时代步伐的时候，又金石不辨地抖掉了文明加在身上的衣钵，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甚至出现了裸奔；把灵魂远远地落在后面，恣意地享受发展给他们带来的红利，精神空虚，无度地挥霍着人生，让原兽的身体与人类的精神不能同步或者灵与肉相互偏离。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故乡，圣人的话，你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