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沟

2019-07-15 13:39 | 作者:浪迹天涯 | 散文吧首发

中午回父母家吃饭,妈妈对我说,刚蒸了一锅大包子,你走的时候拿点吧,我问什么馅的,妈说,大白菜的,我说都天了还吃大白菜?妈说还是去年天买的那些,放时间长了,皱巴巴只剩下一个菜芯,再不吃就坏了。

听到这里,我立刻想起去年冬天买大白菜的事。

那天,也是中午回去吃饭,一进门,正坐在饭桌边喝着小酒,脸红扑扑的,非常享受满足的样子。一坐下,爸就兴冲冲的对我说,今天我和你妈去天联超市,买回来二百多斤大白菜,六十多斤萝卜,今年冬天哪怕天天大封门,咱们家也不愁没菜吃了。

我说,咋买这么多?妈说,便宜啊,天联超市搞活动,特价,大白菜一斤才七分,萝卜一斤两毛,比华联超市便宜一半还多哪。我说,不能少买点,这么多你俩怎么弄回来的。爸说,我和你妈拉着小车,每次买个几十斤,出门就有公交,我们俩抬上去,来来回回跑了三四趟。我说,都什么年代了,还一下买这么多,值当得吗?妈说,怎么不值当,算算能省下二十多块哪,我一时无语了。

吃饭的时候,我给他们说,爸,妈,你看你们一下买这么多,表面上是便宜点,可吃不了的话,时间长了就烂了,其实并不合算。爸说,没事,萝卜他都埋到地里了,定期洒水,估计能吃到到明年春天。至于大白菜,每天都炖上一锅,一个冬天下来估计也差不多了。事后,我对弟弟说,爸妈今天省下的这二十多块钱和中了大奖似的,比你敬他二万块钱还高兴。

非但如此,父母的节俭还体现在很多方面。

爸有一辆电动车,大概是这个行业第一代产品,车龄接近二十年了,颜色黑灰,样子呆板,车身又重又旧。女儿小时候,爸曾用它接送她上学放学,如今,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坐车的人又换成了小侄,电动车依然在服役,只是电瓶换了三四回了。每每看到它,我就会想到一条尾巴耷拉着,眼睛混浊,腰身松垮,依然在默默拉车的老黄牛。我曾给爸说过,换一辆吧,现在的电瓶车又轻盈又漂亮,爸总是不屑一顾,换它干什么,这个车多结实耐用。

以前家里还有个电热水壶,店家承诺六年保修,在使用的第三年出了故障,爸拐弯抹角打听到洪家楼有个维修点,骑车去那里免费换了个加热棒,用了不到一年坏了,爸如法炮制,又换了一回,再坏了去换的时候,维修人员彻底服气,对爸说,大爷,你以后别来跑了,我们免费送你个新的成不?

还有家里用过的东西,小到一块硬纸板,一颗螺丝钉,大到二十多年前的旧沙发,三十多年前的旧衣柜,爸总是不舍得扔,以至于旧东西越来越多,挤满了地下室两间储藏室。爸的口头禅是,这些东西说不定哪天就能用上,这一天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后天,也可能是几十年后,更大的可能是永远也用不上。它们就像后宫里等待宠幸的嫔妃,年年寂寞着,芳华老去,最后只能白头说玄宗。

至于那些能卖钱的啤酒瓶子,废报纸,纸箱子等,爸绝不会随手一扔,都是收拾到一起,攒多了一块卖钱。今年过年时,我和爸喝着小酒,开玩笑的说,爸,今年生意如何?废品卖了多少钱?爸戏谑的回答,不少,五十块钱有了。年初一女儿给爷爷拜年,爸随手给了一个厚厚的大红包。我对女儿说,孩子,将来工作了一定要孝敬你爷爷,这个红包不知你爷爷要卖多少年废品才能攒出来。

至于家里的电灯,我喜欢亮堂,都是走到哪开到哪,爸爸也不说话,悄悄跟在我后面,随时给我关上,人走灯灭。

有一次晚上我临时有事回家一趟,事先也没给父母打电话,推开门看客厅里黑咕隆咚,以为家里没人,再看又有点亮光,是电视机荧幕发出的微弱光线,正在疑惑,爸爸从沙发上看见我进来了,忙不迭起身去开灯,原来老两口正在摸着黑看电视。曾经有个和妈妈经常一块散步的阿姨,几天没见妈妈,有一天看见了欣喜的说,你回来了。妈有些懵,说我我一直在家,没去哪里啊。阿姨说,好几天了,晚上不见你出来,也不见你家里亮灯,以为你又去女儿家了。妈笑着说,在家在家,我们家看电视都不开灯。

我对爸说,现在不是电力紧缺,而是电力过剩年代了,电发出来你不用也存不住,还是浪费了,国家都在鼓励用电,你们不要这么节俭,要舍小家为大家。父母不语,到时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倒是提醒我注意了,晚上回家要提前和二老说一声,免得他们尴尬。

家里有个旧洗衣机,是弟弟结婚时买的,半自动的,后来弟弟去上海安家,家里的东西都不要了,洗衣机就被爸拉了回来,一直用到现在,算一下也一二十年了,一启动声音特别大。因为担心线路老化,有漏电的危险,我又给爸买了个新的,全自动的,但爸一直不舍得用,还是宁愿用脸盆往旧的里面续水,也不用新的全自动的。新的就像被冷落的新娘,一年年孤独的,守在旁边那个一通电就拉风箱一般踹不上气来的老妪身旁。

弟弟孝敬爸爸,经常邮寄些好酒回来,爸问多少钱一瓶?弟弟总是说,二三十块,爸爸觉着好喝,便去超市看着模样差不多的,买回来几瓶。结果一品尝味道不对,再问弟弟,弟弟没办法,只好说了实话,一瓶三四百。如果一开始就这么说,爸肯定还是不舍得喝。

我经常开爸的玩笑,说,爸,咱家过去是八代贫农不假,但现在毕竟生活好了,该吃点好的,喝点好的了,用点好的了,别什么都不舍得。爸总是说,现在已经很好了,还要怎么好。有时候喝了酒,爸便给我回忆部队里的事,爸曾经在部队服役三十多年,在那里度过了生命中最美好岁月,对那段生活刻骨铭心。爸说他那一代人过日子都是这样的,有的人比他还会过,便举江副团长家吃排骨的例子。

对江副团长,我印象其实也很深刻。江付团长东北人,小个子,外貌体形类似潘长江,抗美援朝上过前线,性格随和开朗,喜欢打牌,经常一边抠脚丫子一边沾唾沫摸牌。生养四个孩子,三儿一女,其中老二和我小学同班,胖胖的,冬天老是流鼻涕,衣服里大外小,有些邋遢,但人很聪明。

家里孩子多,又都是能吃的年龄,江付团长即便每月一百多元的工资,也须精打细算。那时猪肉七毛多一斤,肘子骨二毛多一斤,江付团长便不买肉,买一块钱肘子骨,回去将肉剔下来留作炒菜,剩下的骨头炖了,让孩子们啃一啃,啃完了再砸碎熬汤,直到将里面的骨髓全部熬出来,和白菜豆腐一块炖,剩下的骨头残渣还能卖二毛钱。

江付团长家的日子虽然难过,但毕竟还能啃到骨头,我们家是连想都不敢想。唯一一次吃骨头还是我去别人家玩,赶上人家吃晚饭,炖的大骨头,掉下点碎末,我拿起来啃了啃。姐姐和我一起去的,回家就给我告状,父母觉得丢人,这才狠狠心买了二斤骨头让我们过了过瘾,那时我才两三岁,还没有弟弟,一晃快五十年了,妈妈说我从小就馋,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现在我还经常和父母开玩笑,说我小时候跟着你们没吃到好东西,上大学之前连个烧鸡都没吃到,这倒也是事实。小时候在部队过年,年货都是提前预定,写在小黑板上,统计好后部队派车去县城拉回来,再按登记的内容去排队购买,每次看到小黑板上有烧鸡烧鸭烧鹅的字样,我便动心,便央求妈妈也登记个一只半只的,但从来没如愿。每每听到我这么说,父母便有些尴尬,爸爸便给我解释那时工资低,要养活我们这么多人,哪里舍得买。

其实,爸爸不说我们也知道,七十多元的死工资,要养活一家五口,还有老家的爷爷奶奶要孝敬,也只有尽量从口里省了。

节俭的不仅仅是父母,而是父母这整整一代人,他们少年时兵荒马乱,青年时三年大饥荒,中年时拖家带口,勉强温饱,食物匮乏带来的恐慌深深印在他们脑海里,所以,他们几乎本能的勤俭持家,精打细算。

还是以买菜为例,就在那次去父母家吃饭后不久,我又亲眼目睹了一幕老年人买菜坐公交车的场景,

那次是去潍坊出差返回济南,坐的长途大巴,大巴车从济南东绕城高速郭店收费站下,考虑到进城堵车,家在东边住,还不如直接公交回家,就从韩仓下,坐106路车。以前也坐过这个车,因为距离始发站不远,车很空,大多时候只有零星一两个人。这次却是满满当当,车厢里都站满了,都是六十七岁左右的老人,满头银发,几乎每个人的身边都放着一个小推车,车上堆满了大葱,白菜,萝卜,有的甚至还有一捆带鱼,车厢里弥漫着浓浓的大葱味,鱼腥味,以及老人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气味。看老人的神色,大都有些沧桑,滞重,落寞,带着经年生活不易带来的底色。过了市立三院后,他们都陆续下车了,也是一个先下去,一个在车上,两人合伙把小推车抬下去,停顿利索后再步履蹒跚的离开。我明白过来,这天有可能是郭店集,这些老人是去赶集去了。

回家后,我把那天的见闻和父母说了一下,妈说,那算什么,我们这边的天联超市,天天和赶集一样,来买菜的不光是咱这附近的,还有洛口,六里山,西客站那边的。天联超市离我们家只有两站路,走平民路线,主打低价蔬菜,号称是从农村田间地头直接拉过来,省去了中间环节,一些菜确实要比其他超市便宜很多,这便吸引了很多周边的老人。慢慢的,有其他地方的老人也知道了,于是便不顾路途遥远,一大早就往这里赶。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坐公交又不花钱,上去还有人让座,权当休闲了。

妈去过几次后就不去了,受不了那个折腾,据她说,每天早上一开门,这些人和疯了一样,争先恐后往蔬菜区跑,到了特价菜跟前便使劲扒拉,就像不要钱一样,有的甚至为此争执起来,交款时排的队伍有几十米长。

这样的场景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几乎不可想象,虽然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同一个时空中,甚至同一个屋檐下,但实际过的却是两代人甚至三代人的日子,这就是代沟。

对我们父母那一代人的生活方式,虽然未必认同,但我们必须理解,尊重,因为对那一辈的人来说,这几乎是他们过去生活的真实写照,是多少年苦日子过惯了的一种自然行为,是集体无意识。

再者,话说回来,等我们老了,我们的孩子辈,孙子辈看我们的眼神未必不和我们现在看父母的眼神一样,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局限,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优点,在这生生不息般的代际更迭中,人类就这样繁衍着,生活着,直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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