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

2018-01-08 10:21 | 作者:蓝天 | 散文吧首发

二叔是我的本家,和我家住一屋两头,他家东头,我家西头。

二叔生的浓眉大眼,个儿不高,精瘦,不喜穿着,有些邋遢样。常常低着脑袋,手持旱烟,在黑灯瞎火处,呼啦呼啦的吸着烟,火星在黑暗处一明一暗,怪吓人的。别人吸烟,往往用一根细小竹筒抑或磁制烟斗,而他则摸出烟叶,含在嘴里,呼呼直往外猛吹一顿,那焦了的烟叶就有一些和软了,然后就用那烟叶裹了拇指大小的烟卷,含在嘴里点着,呼啦猛吸,大口的烟雾便从嘴里喷出来,在空中打着旋,而后飘散。惹得那些同辈妇女们一顿讪笑,二叔只是嘿嘿两下,不再理会,依然我行我素。这是中年时期的二叔。

时候,农村已经包产到户。虽说经济有些困难,但是生活却过得有滋有味,两糙饭(一半大米一半杂粮做的饭)还是满足的。二叔家里四姊妹,两弟兄。哥哥结婚便分了家,一家人的重担就落在他身上。全家都比较节俭,几年下来便有了些结余,于是修了几间木屋。后来二叔接了婚,又生了两个儿子,小日子过得还是滋润。

我那二叔娘,也长得精瘦,模样一般,很是和二叔搭配的。她家毕竟挨着镇子住,胆子大,说话一套一套。她嫁给二叔,竟然觉得有些亏欠。为啥亏欠,我也不太明白。据妈妈讲,我们村缺水,出了名的干烧地。但我又想,我们这儿比邻村的后塘要好得多吧。后塘的人,一到天,就下我们这儿挑水呢,一来一回两个小时的路。我就觉得奇怪了。我们村有山有水有树,还有大块的田土,咋就不好呢。你二叔娘咋就觉得亏欠呢。于是,我就对二叔娘有些恨恨的。

二叔娘嫁给二叔的时候,穿了件花衣服,扎了双小辫,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见了我,直呼我的名字,这叫我很不爽。虽然我是小辈,在我们村,老辈子见了小辈,是可以直呼其名。可是,好歹我也是一个教书的,从年龄的角度来看,我比你小不了几岁呢。况且我也是个文化人,村里红白喜事,我还给邻里乡亲写几幅对联,尽管不太有书法味,也还耐看。更让我不爽的是,她还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在没经过我的应允下喊来相亲。我看那姑娘,模样还耐看,就是那眼神,没有一点灵气。你不想想,我也是在城里混过几年的,见过多少美人胚子,那腰身,那卷发,那眼神,多迷人呀。你不是在蒙害我么。当然,后来我不再怨恨她了。

二叔其实就长我两岁而已,仗着他是老辈子,也举双手赞成这门亲事。我说,就你二叔那眼神,怪不得就娶这个二叔娘了。二叔瞪着眼说,妈的狗日的,你怎么跟老子说话的。我们村就这个习俗,老辈子见了小辈,骂几句也很正常,谁叫我我是小辈呢。(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二叔背着灰不溜秋的书包上学的时候,我很是羡慕不已。天天吵着要去读书。可惜我年龄不够,读书的板凳还要自己带,板凳都拿不动,怎么去读书呀。我们村离学校有五里地,上一坡,还要下一坡。若是遇上下,稍不注意就会四仰八叉,弄得屁股和双手一片稀泥,。二叔读书回来,把书本放在桌上,看着那些花花绿绿插图和文字,让我在里也想去读书。

等到我五岁时,便跟着二叔去了村小。爸给我去了个书名,怕我忘记,就告诉二叔,说你记住了,不要把侄儿的名字也搞忘记了哟。于是我跟在二叔的后面,屁颠屁颠去了学校。一路上,二叔念念叨叨,生怕把我的名字给忘了。我想,就你这个记性,怪不得读了两个一年级呢。

我和二叔一屋两头,由于家里人口多,我和二叔都住在二楼的楼板上。上面用谷草铺了,再铺上一块竹篾席子,外加一床破棉被,就是我们的床铺。这个比较实用,不怕滚下床来。只是有些时候,睡到半被冻醒,才发现自己已经滚到了旁边的楼板上,觉得很搞笑的。

二叔读书,就是个呆子。明明读得滚瓜烂熟,一到考试就差劲,常常被老师批评。但是他依然读得很是响亮。每天天还没有亮,他就在那头叽哩哇啦读起书来。那声音响彻在山村的上空,打破了夜的宁静,且还拖得老长老长。吵得我不得不听他读书。很幸运的是,他在那头读,我在这头听。他还没有背得,我就背得烂熟了。我非常感谢二叔的这个好习惯,是他改变了我睡懒觉的惰性。

有一次放学,我在楼下等他,老不见他下楼。我就上他们教室去找他。从门缝里看见他趴在桌子上,嘴里含着笔头一副焦急的模样,估计是被老师留了下来。楼板上传来咚咚的声响,原来是他们的语文老师从办公室出来。那个老师看见是我,笑眯眯说,你怎么不回去呀。我们学校就那几个老师,因为我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就常常给老师抱作业本去办公室,老师们都认识我。我说等我二叔。老师说他(指我二叔)还不能默写课文呢。我说是哪课呀,二叔都背得的,我都能背呢。那个老师说,你真的会背。老师一脸的疑惑。我点了点头。然后老师真的叫我背了,我一字不差的背了下来,还得到那个老师的表扬呢。我到是得到表扬,可我呢二叔就吃亏了。被那个老师狠狠地几个竹板子,打得二叔歪着嘴巴,眼泪直流。

我跟在二叔后面,灰溜溜的回了家。从此,二叔看见我就恨恨的,根本不搭理我。

二叔依然在那头读书,读得更加起劲,更加卖力。我依然在这头听书,暗自高兴。可惜,二叔的这个好习惯,被我爸爸妈妈当做典型案例,总在我面前唠叨、数落。二叔看见我被爸妈数落的时候,心里那个痛快呀,估计跟吃了蜂蜜似的快活。他哪里知道这个秘密呀。我常常在期末考试拿了奖状回家,张贴在门前的板壁上,也常常因此得到邻居的夸奖。老师也常常到我家里家访呢。那时,有老师到家里来家访,是一件很荣耀的事。当我上台领奖的时候,台下掌声一片,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老师也不知道这个秘密,只是常常夸我是个“神童”。我是什么神童啊,我心里自然明白的。

后来二叔不再那样恨我了,还常常请我给他做数学题呢。他很感激我,有了好东西,也常常留给我一点点。我们一起放牛、割草、打柴。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干尽了坏事:偷柴、偷梨子、偷桃子……总之,除开粮食、衣物、钱财,什么东西都去偷呢。那个年月,总是饿馋馋的。关键是,那果子过了季节,便不曾见过踪影。我们偷技高超,让别人防不胜防。怎么防得过我们嘛,别人看果子,我们蒙头大睡,等他们进入梦乡,就是我们下手的最好时机呢,也因此屡屡得逞。

一个天,正是杨梅成熟的季节。那些有杨梅的人家,为了防止偷盗,往往将长满刺的植物用竹篾捆在树干周围。即便这样,也逃不过我们的魔爪。后来干脆将铺子搭在树下,让我们无从下手,只好望梅兴叹了。别无他法,二叔告诉我,他发现有一片林子,那林中有一棵杨梅,估计快黄了。我说二叔,怕不怕。二叔有点狡黠的样子。我们有的站岗放哨,有的和主人家拉家常打掩护,有的就去偷杨梅。我们在一片林子里分吃了杨梅。其实,那杨梅还不怎么黄呢。我们把偷来的杨梅在树丛里吃了个精光,结果回家连饭都吃不下。害得我至今看到杨梅,就会觉得酸痛了牙齿。

长大了些,二叔就小学毕业了。二叔的脾气温和又倔强。那时候,爸妈每年就给我们买一双“解放鞋”,不到半年,鞋底就磨得光光的,不到一年,就又变成了“拖鞋”。所以,二叔很是节俭,每每买的新鞋,都舍不得穿,干活都赤着脚。有一次,二叔一边哭着,一边骂,一边气冲冲的回了家。提着一把二锤出了门。我尾随在他身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他一边哭一边骂,一边使劲砸着一块石头。直到将那块石头砸的稀烂才放了手。原来他的脚趾头被那块石头给踢得出了血。二叔砸累了,就瘫坐在地上,还不忘了骂娘。那样子滑稽可笑。我劝他,二叔这下该解气了哈。二叔抹干泪水说,你跟老子,嬉皮笑脸的,没搞在你脚上呐,搞到你脚上还不是一样的。我提起右脚,一边跳,一边转圈,嘴里大叫妈哟妈哟,痛死我了(我们村里有个习惯,痛的心慌就喊妈)。二叔由哭转笑,只是我被他狠狠踹了一脚。事后,我常常跳着脚喊妈的时候,他就知道我在奚落他,笑嘻嘻的说道,跟老子,没老没少的。搞得旁人莫名其妙。

我初中毕业的时候,二叔就结婚了。然后就有了两个儿子。有时候,我就当着二叔娘的面,将二叔小时候偷鸡摸狗的事抖了出来。二叔娘笑得前仰后合。二叔就瞪着眼睛,妈的,又铲老子的丑事哈。说完嘿嘿大笑,就摸出竹筒裹了烟,呼啦呼啦,冒出浓浓烟雾。看那二叔抽烟的囧相,我就在城里给他买了一个铜制烟斗,亮晶晶的。二叔开始还极为喜欢,后来就说,日妈这个东西安是安逸,就是麻烦。

有一次,我回了家,仍然看见二叔用那个竹筒抽烟。我说二叔,你的“耕牛”(我们村管烟杆叫耕牛,意思老是不见,如牛去偷吃庄稼一般)跑哪儿去了,该不是又害人了。二叔又是嘿嘿嘿嘿大笑,说不晓得被哪个龟儿子给拐去了。

二叔的温和善良,使得家庭和睦。日子就这样在平平常常中度过了好几年。

村里的年轻人便外出打工去了。大把大把的钞票,从遥远的城市飞了回来。二叔二叔娘看见那些钞票,心里痒痒的。特别是看见那些穿着花花绿绿的男女回乡过年,很是羡慕不已。

除夕那日,鞭炮雷动,响彻在山乡上空,萦回不绝。二叔就盯着空中爆炸的绚烂的烟花久久出神。

过完年,二叔和二叔娘就背起背包,丢下我那两个哭着鼻涕的弟弟,出了远门。于是,我那两个小弟弟,就成了留守儿童,跟着他爷爷奶奶过日子。没人管的小弟弟,读书就混着日子,还没有进入初中就辍学了。在家里,爷爷奶奶也没有办法,只好任其自然。

过年的时候,二叔和二叔娘回来了。包包鼓鼓的,说起话来很有底气。二叔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很洋气的样子。二叔呢,穿着一件黑而发亮的皮夹克,脚登着一双皮鞋,尽管那皮鞋上蒙上一层灰垢,仍然给二叔增添不少光彩。只是他身体的有些消瘦,头发给人一种乱蓬蓬的感觉,稀疏胡子茬,黝黑的脸庞,简直就像一个小老头模样。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二叔只有一身力气,人又老实,在外面就只能干着苦力活计。尽管很是辛苦,二叔和我交谈的时候,也感觉很快乐、很自豪。他说起挣钱,也让我这个老九有些无地自容。二叔仍就用竹筒抽烟。偶尔掏出香烟,也只是装给我这样的客人,而他则很少抽香烟。我知道二叔不易,上有二老,下有二小。生活的压力让他的脊梁有些弯曲。见惯了高楼大夏的二叔,也想修一幢钢筋混泥土的楼房,这就是二叔很节俭的原因吧。舍不得吃,使不得穿的二叔,虽然辛劳,仍是很快活,只是一年一年的略显苍老。

好几年了,二叔和二叔娘没有回家了,这让我很是惦念。每当我回家乡过年的时候,就常常想起二叔来。

又过了一年,二叔回来了。样子有些憔悴,面色苍老。我喊了声二叔,就递过一支香烟给他。二叔接了烟,大口大口的猛吸,神情有些寡欢。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他有心事。我猜想着,也不便问他。就转开话题,顺便就问了声,二叔娘呢。只见他转过脸去,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我说二叔,有什么大不了的嘛,男子汉,要提得起,放得下。他嗫嚅着嘴唇,欲言又止。

他说,去我家,我们喝酒去。我跟着二叔,去了他家。

离过年还有好几天时间。家家户户都杀了年猪,房梁上挂着一排一排猪肉,肥肥的。这几年,外出务工的人员增多了。在家里的人们,专捡那些土质好,水源好的田土耕种。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不几年,一憧憧漂亮的黔北民居,从那些青山绿水间冒了出来。一条条山乡公路,不断延伸着,伸到房前屋后。

二叔一大家子,十多人口,围桌而坐。桌上还摆满瓜子花生。全家招呼着我这个很少回老家的人,我们拉着家常,谈着丰年,也谈着外面的世界。只有二叔默默不语,不停的叫我喝酒,偶尔笑一下,勉强而又沉重。事后,我才得知,二叔娘嫁了别人。我也不便问他是什么原因。

后来二叔带着两个失学的弟弟在外打工,挣了不少苦力钱。他为了实现他的梦想——修一间漂亮的房子而奋斗着。

最近一次回家过年,两个弟弟已然长大。这次还开着一辆面包车回家了。二叔开朗了很多,只是偶尔站在院墙外的高坡上,遥遥的望着远方。快落山的夕阳,将二叔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2017年12月30日于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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