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饵块

2011-05-17 09:08 | 作者:林小雨 | 散文吧首发

老昆明城西边儿的城墙底下有个卖烧饵块的,他跟这儿好几年了,也不卖别的,就光是烧饵块。

有常来的吃的,也有过路捎上两块热乎乎流着酱汁的烧饵块匆忙赶路的。

那年头,日子像深秋的寒风凛冽而萧瑟,人心像是树枝上悬挂着的枯叶,无时无刻不在挣扎喘气,苟且偷生。人整人呐,别看什么朋友伙计,管你有关联没关联,为一句话,一个举动就有可能被揪出来。人心不古。

那个最可怕,最有可能害你的人,也许正在某个长久以来悄无声息隐匿在你身边的熟悉的人,他会在你稍不设防的瞬间扑出来咬住你的咽喉,将你推上死亡的陷阱。

那卖烧饵块的是个孤儿,从来有人生没人养,自己长大。他很少与人交谈,独自进出。谁也咬不着他半口,他也从不咬人。

他每天需要做的只是将四处收购来的碎米谷头子浸泡然后蒸熟,再放进碓窝里舂,待熟米舂打成面状后,他再将它们取出放到案板上搓揉,然后做成各种扁平的椭圆、方形。深人静生意结束的时候,他会点上油灯细心地将那些饵块用木模印上喜字、寿字、福字、鱼、喜鹊之类的图案,这样看着,也让人欣喜。

那样的年月,要找乐子不容易。一些细微得几乎看不见说不出的举动,更能让人永久的铭记于心。人都知道他每天要来,那个点来,另一个点还不走。倘若街头的人稀少,他便久久站立在墙角火塘边,等待最后一个客人关顾。

饵块在昆明民俗中是过年必吃的,平时也或炒或煮或烧无不宜,边陲百姓如此热衷于“饵食”,执传统而不堕,已数千年。从前的昆明又是“子间”人的饵块最受欢迎,年节时往往被抢购一空。“子间”人是彝族的支系。

如今的烧铒块通常做成薄饼形在无烟炭火上烤到微焦黄时分,再在表面涂芝麻酱、辣酱、油辣椒等,还可夹入牛、羊肉冷片或油条,是美味的地方特色小吃。

而当年那卖烧饵块的,他可拿不出牛羊肉冷片来作配料。于是,他自家腌制的豆腐乳就上他亲手揉搓出来,还有那老树做碳烤至微黄香脆的烧饵块,便也成为那地方的一种美食。不需要说话,给了钱拿着就走,既祭了五脏神,又不会‘言多必失’。几分钱买几个来果腹很实惠。并且这东西入腹极不易消化,让人总不会太快感到饥饿。

话说这天下午,街头人少极了。都已将近傍晚,竹筐里还剩下一多半的饵块没卖出去。买烧饵块的想,再等等吧,或许那边工厂里的工人放了晚工出来会想吃点儿。他将两只手相互插进袖口驼着背倚靠在老树上,斜着眼睛看夕阳渐渐在城市边缘的远山处消沉。

天真冷啊,冷得树叶都懒得往下落。空气像是凝固了,人呵口气出来,那气都不会消散,立刻被冰冻起来,依旧沿着呵出来的形状跌落在地面上。街面上的人影三个、两个。。。渐渐没了。

卖烧饵块的专心地竖起耳朵听着那工厂里面机器运转的节奏,等待招呼放工的哨音响起。这时,有一个人从他身后的街道的暗影处晃了出来,他没注意到。那人走到摊前,并不说话,也不大动弹,只静静从怀里兜中掏出张热乎乎的钞票递到他眼前。

烧饵块的眼睛被昏黄的街灯晃了一忽,没大注意有人出现,却见只干枯苍白的手捏着张钞票伸过来,着实吓了一跳。待揉揉眼睛仔细打量:面前站着的,是个极其消瘦的白脸汉子,发凌乱不堪在头顶上纵横交错,满眼赤目糊,衣领和袖口也破烂了好几处,像是被人硬生生扯破的。这人不像是工厂里面的工人,倒像个乞丐。如此一个人,却能从怀里掏得出整张的钞票来,真是奇了怪了。

见有顾客临门,卖烧饵块的没多想,难得如此夜深还有人肯来光顾,于是满心欢喜接了钞票放进木匣子里,急忙捅亮炉火,掀开竹筐上的纱布取出几张饵块烤了起来。

“客人,您吃几张呀?”

“全部。”那人冷冰冰的从口中硬挤出两个字。

“全部?。。。您说的是票子面上的全部吗?”买烧饵块的边用扇子扇着炉火边用眼角光再次瞅了瞅木匣子里客人刚给的那张票子,那可是值得10张烧饵块的票子呢。兴许,客人饿极了。。兴许,客人买回去给别人吃。

卖烧饵块的没多想,他从竹筐中取出相应数目的饵块摊在炉火架子上。暗红色的炉火在黑夜中忽明忽亮,不时有飞溅的火星子在夜风中跃起飞向空中,随着气流旋转着上升上升,如流星般划过苍穹,一闪消失了,只将金色红色的纤细身影留在人映像中。

“客人可是那边工厂做工呢?”烧饵块的随口问起。

以前是。”

“哦,您这夜了还走远路来买烧饵块,天,冷呢!”

“吃惯了,不吃这口,睡不着。”客人的面孔僵硬,然而说话的语气却有些哽咽。

“呵呵,是呢,是呢。”因着客人的面色僵硬,话再说不下去。卖烧饵块的将两张面上烤得金慌脆生的烧饵块拿起来摊在一张纸上:“客人,您是这会儿吃呢,还是带回去?”烧饵块的低着头边往饵块上抹乳腐酱汁,边问着。

“现吃。”

他取了香喷喷热乎乎的饵块,再在火炉边的竹凳上抽张纸包着,然后一瘸一拐地朝墙根角的阴影走去,那样子走得极其艰难,像是被扭断了身子的模样,费了好大劲才挪到他理想的位置,然后倚墙滑坐在地上吃了起来。烧饵块的想问,可是他的本性又不让他多打听那些本不该属于自己听取的秘密。

墙角的客人也不嫌烫得慌,只一张接一张,三口两口便嚼完了钞票面上的全部数量。继而,又从怀里掏了跟前面一样的整张钞票出来递过去,还是那句话:“全部!”

“客人,您许是饿了。这东西,可不敢多吃呀,不消化呀。吃多了要坏事呀!”烧饵块的犹豫着接不接钞票。

“买回去。”他不起身,依旧蜷缩在那边,不再说话。

烧饵块的接过钞票放进木匣子里,闷声取出饵块烤了起来。钞票放进匣子前,他用力摸了摸,又借着灯光看了看,确定那是张钞票。虽然那年头,还从未有假钞一说。但烧饵块的还是多了个心眼。那是张货真价实的钞票,可以买好几斤米,做好多张烧饵块。烧饵块的心情有点好了起来,比刚才在冷风中侯着等客人时,爽朗了许多。

他轻快的做好手头上该做的功夫,然后将那十张抹了酱汁乳腐的饵块一并用纸包了起来递给客人。他以为客人会起身离开,趁热带回去给家人吃。然而,客人并未那样做,只是将捆成一捆的饵块拆开来,逐一吃了。

如此反复了好几次,眼见刚才半筐饵块就见了底。

烧饵块的有些惊讶起来,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好胃口的客人,也不知道饿了多少年,跟个饿鬼投胎似的。他心里念叨起来。倘若是寻常那些,连续吃个5、6张,已经算得大胃口好身体了。可是今天这个,吃了好几十张,还是那副嘴脸,一点没有难受的变化。

卖烧饵块的不敢再问还要不要,只将两手揣进袖口远远的招呼句:“您吃得多了点,可别喝水呀,要发,这东西。发了可是要胀死人的。”

那个奇怪的人并不说什么,依旧掏出张同样面额的票子来递给他,还是那两个字:“全部。”

这次,买烧饵块的是真不敢接了。他在这儿卖了好几年的烧饵块,今儿可不要有个破例在他摊子上撑死一个。那以后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思想里正转来转去犹豫着,那边工厂放工的哨声响了,

“咿~~放工了,这么久才放工。”他兴高采烈的说着,看来今天做的饵块可以全部卖完,不用留到明天。看着工厂的灯光一片片暗下来,机器声也逐间厂房逐间厂房的安静下来,一回头,刚才大食的客人已经走了。

没多久,工人们三三两两簇拥着朝他的摊子走来。卖烧饵块的像往常那样将最后几张饵块取出来放在炉火上慢慢烤着。边烤边听年轻的工人们谈论当天工厂里面发生的事情,然而今天他们并不像以往那样闹热,只是那个稍微有点年纪,师傅模样的男子铁青着脸说:

“你们吃吧,我不想吃。”

另一个面色同样难看的人回他道:“我要吃点舒服的,然后把那事忘了。一会儿钻进被窝睡个热呼觉,什么也不想。”

“你就是个没脑子的。”师傅模样的人说。

“是,我就是个没脑子的,没脑子怎么了,不好么?吃了就睡,睡了起来就干活,就吃饭睡觉。总比跳进铡纸机里被铡成几段的好。”那个吵嚷着要吃的年轻人很不服气的顶嘴道。

“就你是个话多的,还不给我闭嘴。”那个像是他师傅的人勒令着。末了,他轻声带了半句:“唉。。。。再坚持几天,不就过去了嘛……。”

卖烧饵块的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也不敢多问。这年月,嘴巴月少越好,最好只生一张够吃饭的,嘴巴生多了,要坏事。

人们吃完东西渐渐散了,卖烧饵块的也自收拾东西回家。

那一夜回到家中,烧饵块的感觉身上前所未有的困倦,什么也顾不得收拾整理,一头栽进床铺就睡着了。第二天清早,他只觉得身子重的爬不起来,举不起手迈不开腿,昏昏沉沉煮了点姜汤喝下去,又睡到下午近傍晚时分才醒过来,只道是昨夜天寒风萧瑟,冻了。

近夜时分,他心念着明天的生意,挣扎着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烧起炉子预备泡米蒸饵块,突然脚尖碰到装钱的木头匣子,这才想起前一天的帐还没整理。于是捧着匣子走到床前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一堆硬币发出淅沥哗啦的声响,继而几张轻扬扬的东西飘浮着,缓慢落了下来。借着油灯忽闪的暗光看去,那是几张枯树叶子。真是糊涂呀,连枯树叶子都当钱收了起来,烧饵块的嘲笑自己几句,拿起来叶子要扔掉,却忽然的想起这几张叶子的来历,莫不是,莫不是。。。。那个好胃口的食客送来的,这几张叶子。

他脑子里面忽然想起了那个走路扭曲得不甚艰难的白面男子,昨天晚上的事情仿佛流水般涌现出来,那个走路艰难且大食的男子、那对话的师徒俩,还有工厂放工前响起的吵杂声。

那几十张烧饵块,竟然是给一个行将就木的人的送行饭呀,师徒俩对话中被铡纸刀铡成几段的人,不正是来吃上路饭的奇怪的客人么?难怪他出现与离去都那么的迅速,悄无声息。原来临死,也想来吃吃他卖的烧饵块。

这人脑袋里轰~的一声响,一屁股坐在地上,终于想得清楚了些,昨夜的原委更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回来后就困倦异常,明天就生了一场病症,原来是与那个死去的人接触过,活人的身体抵不住死人的阴气呢!

想想明白后,他并不为那个用几片枯叶来欺骗自己辛苦做的烧饵块而懊恼,当真懊恼的,倒是为什么自己当时脑子没有转过弯来:一个正常人是不可能吃下那么多烧饵块的!他懊悔着自己当时没有将那箩筐里最后的几张饵块烧给年轻人吃下去,暖暖和和的送他走完最后一程。

他没有将这件事情告给任何人听,只是悄悄的艰难的咽进了肚子里面,就像被寒冷冻得有些干涩的喉咙中要咽下一整块火烫烧饵块那样的煎心。以后,他的话比先前更少了,只是偶尔会自言自语念叨那夜徒弟念叨的话:

“我呀,就是个没脑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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