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是不死的

T先生以前上班和上街一直从这里过，不管坐哪一路车都要经过这一站：肿瘤医院。

肿瘤医院这几年不断地扩建新楼，病房增加了好几倍，据说还是供不应求。每次T先生看到在这一站有那么的人上上下下就思忖：有这么多的肿瘤病人吗？这个世界怎么了？——这回他自己要到这里接受检查了。他得的是胃病，一种几乎人人都有的贱病，不知有多少年了，这可能与他的职业有关。他干的是一种艰苦的野外作业，经常冷餐冷饮，风餐露宿，经常每天要劳累十几个小时以上。由于很多地方自然环境恶劣，需要挑战人体极限，对身体的损耗很大。他的吃苦耐劳在单位里出了名，一直长时间的领着一支队伍打硬仗，胃病自然而然就得上了，也自然比一般人严重一些。只是这几年他感觉越来越不舒服，一般的药物吃下很难见效，胃里有“顶”的感觉。一位老医生建议他去肿瘤医院检查一下。身为老病号，他已学会解读医生的眼神，自己也有异样感觉。他先私下里去书店买了一本肿瘤学书籍，几天后，他穿着一身新衣来到这里。

他不愿意带家人一起来，是有自己的主意。号是那位老医生给他提前预约的。多年的胃病，他结识了很多人品很好的医生。鱼找鱼，虾找虾，他自己就是个很好的人，他对自己交识的朋友很有信心。朋友托朋友，给他检查的这位医生虽然话语不多，但他感到了对方的人品和力量。医生说：让你的家人来一下吧。T先生说：不用。是我故意不让他们来的。说话时面带微笑，透着真挚和厚道。医生被感动了，说：我相信你的素质，朋友告诉我了，但不让家里人知道也不好。T先生说：“由我来告诉，我会选择合适的方式和时间的”，表情非常轻松。医生被感动，就拿出T先生的检查结果给他细细地说……T先生说：不要绕弯子了，确定了吗？医生说：确定了，胃癌晚期。T先生说：这就对了，谢谢你！前来握医生的手。医生说：“你谢我什么？”

“谢你这么相信我，直接告诉我了啊——你想啊，你绕弯子骗我，让家里人先知道，其实我也能察觉，两头难受，还得装。现在我就好办多了，我好安排啊——我还有多久？”

医生说：这不好说，每人的情况不同，按职业道德，我们也不能这样预测。T先生说：你这是与朋友聊天，你不能有话不说。医生说：“我怎能不相信你？我见过多少病人，你这样的真是让人感动。你的心态太好了。要是常人，类似的病情可能只有3-5月的生命期，你可能要一年以上。”T先生说：你这么相信我啊？我要托你吉言了。他愉快地再次与医生握手，医生给他安排了详细的治疗方案，嘱咐他赶快住院。

从检查大厅里出来，T先生没有乘电梯，而是气质轩昂地步行而下，好奇地巡视着每个楼道。他以前没有来过这里，也不知道各楼道都是干什么的，有哪些现代化的东西，现在他可以理直气壮的看看。一位护士问他：“你找谁啊？”

“找医生。”

“哪一位医生？”

“我不知道名字。”

“你是病人家属吗？”

“我是病人。”

“你是病人？什么病啊？”

“医生说是胃癌晚期。”T先生没有管她，却认真地打量他所见到的东西，象是个上级单位派来检查的人，还不停地满意的点头。护士说什么也不相信这个神定气闲的家伙是胃癌病人，因为很多人一经确诊，马上走不成路了，由家人搀扶护送。

T先生回到家里，轻描淡写的给爱人说自己要去肿瘤医院住几天，接受一下正规检查。爱人吃惊不小：为啥要去那里？你得了什么病了？！T先生说：“看把你吓地！那里不是有熟人嘛，在哪儿不是治病？正好全面检查一下。”爱人眼泪瞬间流出来了，她太了解男人了。忽然她哭出声来：你私自去了肿瘤医院，怎么不叫上我？T先生不知怎么劝她，忽然冒出一句：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地陪你的。说着就搂住了爱妻，爱妻哭的更厉害了……

T先生住院后，嘱咐家人别给外人说，说这又不是什么好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然而还是有很多好友知道了，都来医院看他。大医院探病房时有时间限制的，很多好友就在楼下等着，一等开放，纷纷上楼。护士们看到每天都有这么多好友来探望就对T先生爱人说，“你家先生人气太旺了——病会好的。”爱人很快就和护士们成了朋友，并且帮他们打扫卫生。同病房的病人也喜欢这两口子，探问起病情，T先生两口都说是“胃溃疡”。因为肿瘤医院也接受普通病人，病友们都认为T先生是普通胃病，因为他的精神面貌实在太好，还常给其它病友做思想工作。终于有一天护士通知T先生两口要做化疗了，要做一些治疗前的准备。一位病友吃惊地问：你才知道吧？T先生说：我早就知道了，呵呵。

“早就知道了？化疗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

“呵呵，不就是治病吗？看把你吓滴。”T先生装作很幼稚的样子。护士在一旁用眼色警告那位多事的病人。T先生给爱人提议想出去理个发。等他回来的时候，那位病友发现T先生理了光头。化疗的反应是很强烈的，有些人要大量的掉头发。T先生用光头做掩饰，那位病友发现T先生其实心如明镜……

T先生经过了几次化疗，反应非常的强烈，终于显现了真正的癌症病态：人显得枯瘦发黑，两眼无神，呕吐，失眠，不进食，病灶部位开始有疼痛感……化疗技术在目前仍在探索阶段，因体质差异，它对一部分病人就是催命符，一些病人在化疗的“促进”下更早的结束了生命。T先生也没想到自己对化疗的反应是如此强烈，爱人建议停止化疗。T先生说：怎么能停止呢？医生是有系统方案的，我们要配合，坚持下去也要配合！那位医生被T先生的态度感动，在实施完了简短疗程后改为保守治疗。来探望他的同事见他此次病容非同往常，就建议他出去旅游——出去，意味着放弃治疗，就是度过自己最后的时光。T先生高兴地同意了，爱人差点哭出声来。T先生拿着一把同事送来的花说，你看多漂亮呀，出去！咱们走进大自然，采点更漂亮的！主治医生同意了，给他们开了一些药，T先生的孩子来接他“出院”了——出院，它的内涵是多么广泛，它让所有的人感慨不同，但有一点相同：所有出院的人会更热爱生活，会更珍视健康……

一走出肿瘤医院，鲜活生动的世界向T先生迎面扑来，一切是那么美好。一段时间的幽闭，T先生感到他所生活的城市变了，在成长，在新生！绿树成荫，鲜花盛开，车流如梭，人潮如美丽的彩带在建筑物间流动……。往日的广告牌、霓虹灯也不那么讨厌了，成了一种活力的象征，除了孩子和爱人沉重的表情，其它的一切在T先生眼中都很阳光，很炫目。

孩子给T先生选择的旅游方式是自驾。他租了一辆小型面包车，上面组装了暂时休息的床位和一些医药及生活备用品，由儿子、儿媳、老伴和T先生组成的旅游团队出发了。旅游路线全由T先生来定，其他人只是建议。T先生选择了一些荒芜的戈壁和险峻的山路，家人依从了他。因为这些地段，曾是T先生焕发出自己绝大部分光和热的地方——果然如此。一路上T先生兴致勃勃，坐在前排像个孩子一样睁着好奇而兴奋的眼睛，很远就辨认出这些荒郊僻壤中的熟悉地段，如数家珍，准确地预测着即将出现的地形地物。汽车在险峻的山道上缓缓行驶，青山苍翠，绝壁万仞，公路象条细线在葱翠的绿色中隐现盘旋，与世隔绝的花草鸟兽忽然间成群成对的出现在视野——T先生再生了！他两眼晶亮，轻微地哼呢，甚至把头伸到车窗外，欢快地招手……。乳白色的面包车此刻象一只秀美的珍兽出现在这个充满原始之美的世界，它的声音很小，静悄悄地滑行，在山间小道上隐没，尽量不打扰这个世界的祥和。T先生不让孩子鸣喇叭，却悠闲的吹起口哨。他的口哨不但吹歌好听，而且还能模仿很多动物的叫声，这一天赋没有嫡传给孩子，他将要永远地带走了……。他今天成了舞台的主角，一家人被他感动，车走到山地与戈壁的交界处，地貌和自然景观忽然变了。满目苍黄，视野无限，起伏的戈壁丘陵和远天微云忽然扩展了他的心胸。一只山鹰在天上飞，顺着山边的上升气流扶摇直上。在他的心境中，这只鹰鸟瞰了他所熟悉的所有山川、河谷，一切带有亲切感的景物象长焦距镜头那样迅速拉近，他年轻时的故事扑面而来，他轻微地喊出声来……

那时候他多么年轻啊！象秀竹，象羚羊，也像这只山鹰。在亘古荒山，那一年因为任务特殊，为了探出一条通行路线，他领着一个精干的助手，背着一枝猎枪横穿天山，曲线迂回了三百多公里，整整失踪了二十天。出发时他们仅带了3天的口粮，当他们从北坡的一条山沟中重见人间时，每人瘦减了约二十公斤，同事们都认不出来了。他们面容黢黑，衣着褴褛；因为煎熬的皮包骨头，头发和胡须象是倏然间钻出了皮肉，铁针样的支愣着——那只鹰还在他的视野中振翅高飞，倏忽间象一枝箭样射向一个地方——它肯定发现了猎物！这让他想起了当年在山中的打猎——现在早已不允许了。他的感觉，当年他就是这只鹰，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没有他不能穿越的路线。现在他所在的行业技术装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技术的的延伸让人的拼搏精神发生了严重的萎缩。现在的人，如不创造一定的生活条件是不会耗损自己的生命力去拼搏一番的，他的故事，当今的后人听来有点象一千零一夜。

……。起伏的沙垄象一环环巨大的金色波纹向天边汹涌，色泽高贵视野纯净，这让天空显得格外的蓝。沙漠因为特别的干净、色泽纯净、极目千里、静无声息就充满了神秘。他年轻时刚进入沙漠深处就觉得仿佛来到了灵界，不管是白天晚上，老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和光芒，老觉得来到这里生命就不属于自己的，被冥冥上苍左右。现在有好几条沙漠公路横穿这个巨大的瀚海盆地，象是楔入了阳界的生气。柏油路的两侧还种着成排的沙漠红柳、索索林等，因此在天地的黄蓝之间还多了两条长龙般的绿色彩带，一直延伸到看不见得远方。当年可不是这样，没有路，那时的汽车性能也远远不及现在。一次他带领一辆拉水车去一个新地方，给沙漠深处的施工单位送设备。从他们的工区去那里当时还没有路，且走且探。结果车误陷在虚沙里。那时还没有卫星电话、GPS和手机之类，他手里只有一张粗糙的地形图，这张图对起伏不大的沙漠地形几乎没有描绘。车上总共有三人，那俩人有点精神崩溃，因为类似的事情已经产生了很多的“烈士”。他让那俩人静守，不要乱跑，保存体力，自己带着很少的干粮和饮水上路了。为了减少水分散失，他昼伏夜出，在月光下面行走——用他后面的回忆说，他度过了三个此生最美丽的夜晚。月光下，沙漠忽然有了生命，白天不出来的小动物夜晚都出来了，朦胧的前方总有“绿灯”闪烁，视野昏昧却看得清许多美丽的暗影，沙粒反射着星点样的光芒，风中流动着水汽的感觉，四周响动着悉悉索索的声音。他踩着柔和的沙子，感觉自己也是这个世界的精灵……他翻过了一道道沙梁，靠北斗星指引着方向。他看到了一个宽广无垠的干涸盐池，皓月下，白色的亮盐象满地珠宝，组成了几条光带，亮晶晶的伸向远方，不断闪烁。他象看到了希望，在月夜中酣畅地喊了一声，回声很远。他听说过那个施工区附近有个长条状的盐湖，延伸走向和这个差不多，凭着三个晚上的赶路距离，他觉得应该快到了，就是它！他在月风中登上了一个最高的沙梁——远方的山洼中有一群落在地面的小星星，聚成一团，闪烁着橙黄色的光晕——他是多么激动啊！他的水快喝完了，脑子也曾胡思乱想，但远处的灯光慈母般的向他呼唤，他知道这次他又胜利了，又多了一个传奇……。

还有，在可可西里，他一人跑过80余公里的高原路，历时两天两夜，见到了成群的羚羊野牛……。。还有，这一生中别人无法经历的一幕幕场景，当时苦不堪言，现在回忆起来是多么的充实和骄傲。奇迹对于一个人来说是焕发出了所有的光芒而照亮周围，那时的他不断地创造奇迹，经常处在激情的的冲动中——自己真的象是一只鹰，振动着青春的翅膀展翅高飞，阅览着旷世独景……。俱往矣，他轻声的感叹，眼光湿润……

兴奋让他很快的疲劳，他不时的陷入昏睡中但面容微笑，家人也不再唤醒他……这样走了三天。病痛和异样的空气让他醒来，猛一睁眼，他看到了窗外葱绿无边的稻田和水鸟、粉蝶、红蜻蜓等。与西北浩瀚的沙漠一样，他再次受到震撼。南国的秀丽曾多少次流过他年轻的梦中，一直因为忙，几次探亲，往返匆匆。他一直有个在江南老家养老送终的情结，今天他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了，心中百感交集——北方的鹰，飞临南方上空是个什么感觉？北鹰的生存环境更为恶劣，因此它更能搏击，傲视群雄。他心底轻声呼唤，在体验和想象一只北鹰在秀丽柔美的画境上空飞翔的感觉——象是在航拍，象是大场面的电影镜头，无数美妙的色块和光带组成的绝世图案从他视野下成片的飞过，大到壮美的城市，小到每个行人的笑容，都被他清晰的摄入眼底，逐一解读，细细欣赏——其实他就在车上，但心飞到了天空。他年轻时就是这样，站在这里，心已飞向远方……。病痛让他敦促儿子快行，他要多看看，不时的拿出本子写着什么……在到达故乡时，他终于放松地躺下了。他给儿子说：你要照顾好妈妈；你要经常听听她（指指媳妇）的劝诫，要注意身体……。然后不断地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T先生埋在了家乡。根据遗嘱，T先生的儿子带回了一部分骨灰——他还要陪伴北方生存的家人。儿子回到单位时，单位上给T先生举行了很隆重的悼念仪式，一些老同志含泪讲述，泣不成声。到此时孩子才知父亲是个英雄人物、传奇人物，比自己知道和了解的要多得多。自己在单位也很能干，很拼命，有父亲的基因，一些老同志就说他很象他老爹。但自己更有文化，“素质”更高，从未想象过文化很低的父亲到底能有多大能耐，身上能放出多少光和热……他现在知道了，知道了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精神。精神是大树，其它则是这棵树上的果子。他痛心自己以前观察的太少，自己对人生的认识太肤浅……

一个休息日，T先生的儿媳发现里屋的丈夫异样——原来他在整理T先生的遗物。此刻的丈夫神情庄严、目光湿润的翻看父亲住院后所有的记录本。随着翻阅，他泪如泉涌却不擦拭，任大滴的泪水滴在纸上……媳妇见他目光坚毅、双手持本、静如雕塑有点害怕，就过来看了记录本一眼——皱巴巴一页纸上只写了六个歪歪扭扭的字：“精神是不死的”。她想搂丈夫一下，丈夫倔强地抗了她一肩，她赶紧走出房间，关上屋门。

一会儿，她听到里屋男人低声的呜咽声，是那种强忍而压抑的声音。她自己也忍不住了，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