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故事

2011-04-19 15:06 | 作者:鄱阳湖的风 | 散文吧首发

李文旺

我是李家的四代老二,我祖爷爷是老二,祖爷爷到底有几个兄弟我已经不知道了。我爷爷四兄弟,我见过的爷爷只有一个,那就是老四,即我的四爷爷。我的爷爷老二,我的父亲又是老二,我又是老二,所以,在李家,人们喜欢开玩笑地说:你是真老二。意思是说我是四代的老二,总是老二。

有意思的是,倒是见过四个奶奶。怪不得人家都说,妇女的寿命比男人要长些呢。

在四个奶奶中,我的奶奶最善良,大奶奶奶和三奶奶也很好。四奶奶最野蛮,别看她个儿不大,却常常会欺负我的奶奶。

有一句话叫做: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四奶奶姓占,不是善良辈,她的后代中,子女很好,很善良,可到了第三代,也不是善茬,半个世纪以后,当我奶奶的孙子们即我和我的堂兄弟们一个个金榜题名时,我的四奶奶的后代们,虽然也有个别小有成就的,可和我奶奶名下的人相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

奶奶到四十岁就生了四儿二女,1937年,奶奶四十三岁,爷爷因为生血吸虫病早亡,死的那一年只有四十五岁。

奶奶就边哭边骂爷爷:“你个冤家,你要死把我带了去也好,你不要生这么多也好,你生了这么多小孩,你把我一个人扔下,你叫我怎么带得活啊。”乍一听,好像奶奶很毒辣,连死了的人也要骂一下,其实奶奶很善良,她那样骂爷爷也实在是为爷爷的死而心痛,这说明奶奶有情有义。

黄鼠狼专咬病鸭子,1945年,一把大火把奶奶住了二十年的房子烧得精光。奶奶只好搭了一个茅草房子住下。在国民党统治的中国,民生凋弊,无以聊生,加上鄱阳湖边十年九涝,奶奶为了生计常常以泪洗面。我们那个村子叫渔池李,有了这一把火,穷而不失志的奶奶竟然还有心编个顺口溜唱:渔池李家,火烧不怕,烧了旧家,再做新家。

1947年,国民党和共产党打仗,又打不过共产党,当时有一句顺口溜说得好:国民党,是熊样,打起仗来全输光,抓来壮丁来相帮,还是打不过共产党。当时有一个规定:三丁抽一。那意思就是说一家如果有三个男丁就要抽一个去当壮丁。我父亲有四兄弟,到少要抽一个的。当时,我伯伯二十多岁,是一家的主要劳力,我三叔和四叔还很小,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岁,我父亲十七岁,这当壮丁的事自然就落到我父亲头上了。

可是,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思想可以说根深蒂固。我父亲硬缠着我奶奶说:“妈,别看我们家里穷,可我们家里人多啊,这就是钱啊,这就是靠山啊,我死也不去当那个兵,我们花点钱买别人去当兵吧?”我奶奶经不住我父亲的劝说,真的一咬牙,花钱买别人去当兵了。

一九四九年五月三日,上饶市解放,上饶各个县也在一两天内解放。人们说,在解放余干县时,有一个解放军的连长,因为渡信江河,淹死在信江河里。我父亲这一代的人,牢牢地记下了那个解放军的名字:石北方。

天亮了,解放了,我的奶奶和我的父辈们见到了光明。解放以后,一划成份,我们家成了和小品演员赵丽蓉说的一样,我们家是三代贫农————-当然这得包括我这一代,因为我的祖父一辈并非个个是贫农。我的大爷爷是上中农,我爷爷是贫农,我的三爷爷是中农,我的小爷爷是下中农。我一直到十五六岁一直以为贫下中农是一个成份,后来才知道贫下中农就是指贫农和下中农这两个成份,是中国农村两个最可信赖的阶级,当然雇农当时是更加可信赖的,但因为雇农是少之又少的,所以雇农直接成为农村的领导阶层。

1954年,全国性的洪水泛滥,鄱阳湖也不例外。渔池李地势整体比较低洼,事实上,除了村子和田畈以及联接这两个地方的一条小路以外,其他地方全是一一望无际的水,所以,行船的地方就很多。当时全村也才三十来户,从住的地方到田畈上,有一段更为低洼的地方。那个时候没有农家肥,也没有红花草,更没有化肥,农田所需的肥料全是靠斫草而来。我的父亲去田畈上斫草回来,从村子与田畈中间寻段最低洼的地方过,他以为可以过去,没有想到,脚下一滑,竟然掉到很深的水里去了,四叔见他的二哥掉进水里,赶快伸手去捞,可是由于水流太急,四叔不但没有捞起我的父亲他的二哥,反而自己也掉进水里去了。村里的人见有人掉进水里去,都大呼小叫地喊“救人啊,救人啊”,听见喊声,隔壁的占家村的两条渔船,正经过这里,他们是刚刚捕鱼回来,看见有人掉到水里了,顾不了小船救人有危险,赶快向这边划过来,说实话,要不是这两条船,父亲四兄弟肯定要一下子就减少两个人。

我的四叔因为读了几年私塾,1957年,他二十岁,就在生产大队办起的学校里当起了老师。现在的人们看一个老师特别是农村老师可能并不起眼,可是在那时候,一个老师可是很受人尊敬的呢。

有一个当教师的儿子,奶奶自然很高兴,可是,却让我的四奶奶看不顺眼,她不但不夸四叔能干,却总是凶巴巴地对我奶奶说:“老二,你有什么了不起呢?整天乐得和捡了宝似的。”我奶奶是个厚道人,面对妯娌的恶意质问竟然跟没事人一样,既不作答,也不还击,只是乐呵呵地笑。四奶奶见她这样,并没有觉得是我奶奶让着她,反而想:这个吴氏,就是个窝囊废,别说是说她几句,十几年前,我还骂过她呢。

还真是这样,好在我有一个正直敢说话的舅公,也有叫舅老爷的。1946年的一天,他听说我的奶奶(也就是他的妹妹)受欺负,他气不打一处来,自己的妹妹死了丈夫,在李家不但得不到人家的关心,反而受到妯娌的欺负,这是舅老爷从末想到过的事。个儿又高又大的舅老爷就跑到李家替他的妹妹讨个说法,没想到,四奶奶见舅老爷来。不但不陪礼道谦,也不倒茶让座招待客人,反而说她自己的理由,说我奶奶如何如何没有道理,我舅老爷火冒三丈,当即就操起一条板凳要打四奶奶,好在有不少人拖住,说算了,让着她一点,以后她会改好一点的,有了这一句话,舅老爷才停住了手,虽然舅老爷的那个村是个大村,当时就有四百户(后来,这个村出了一个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书记),但毕竟是在人家的村庄,也就住了手。

要论起人丁来,四奶奶是没法和我奶奶比的,我奶奶四儿二女,四奶奶二儿二女,虽然那时候像我这样的孙辈还没有出世,可是多子肯定多孙。好在四奶奶的儿女一辈都是心地善良之辈,可到了她的孙辈这一代,四奶奶的禀性又传下来了。四奶奶之所以敢欺负我奶奶,无非是见我爷爷早就不在人世而已。这类落井下石之辈,别说是仅仅是我的奶奶一辈的,就是我的八辈祖宗,我也是要口诛笔伐的。人如果没有一点同情心,那就几乎不配做一个人。

1972年到1975年之间,批斗四类分子的运动接二连三。所谓四类分子就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有些批斗实在是过份,让地主富农和坏分子脖子上挂着一个粪桶,一些批斗的人不断地往粪肥桶里扔小石块。还有一个作风有问题的妇女,脖子上挂着一个破鞋,在地上学狗爬。我和我的几个兄弟们那时还小,童年的好奇心常常会让我们去看个热闹什么的,可是奶奶不下二十次地把我们从批斗现场往家里拉,她总是悄悄告诉我们说:“我倒不是说这些挨批的人是好人,可是都斗了这么多年了,人家想干坏事干得了吗?我看倒是那些批斗别人的人想整人。孩子们,你们可不能再看别人的笑话啊。”

日子很快就到了1977年,我的四叔已经当了二十年的老师,当了十八年的校长,我奶奶已经有八个孙子了,最小的也有五岁了,孙女就更多,有十二个。听说邓小平一心要恢复高考,我四叔早早地就把这个消息告诉当时只有十二岁的我,我想,现在再也不像以前一样了,只有大队干部的子女才人资格去享受推荐上大学,我父亲当了十五年的贫下中农代表,也开过不少贫下中农代表大会,可是他连生产队长都不是,更不可能是大队干部。虽然四叔从来不记四奶奶和我奶奶那不愉快的往事,同样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四奶奶的几个孙子,可是,四奶奶总共只有五个孙子,她的大儿子只有一个男孩,也就是她最大的孙子,二儿子有四个儿子。

那一年四奶奶的大孙子已经快三十岁了,而且只读了初中,他说:“四叔,谢谢你的好意,我是不会再考的了,那些知识已经忘记光了。”四奶奶小儿子叫李田魁,他的大儿子叫李火兴,二儿子叫李义兴,正好是读书的时候,大的十六岁,二的十二岁,可是这两个人都不是读书的材料,他们分别是高中和初中的倒数第几名。

别看我们六个堂兄弟还没有一个高中生,但有三个初中生,三个小学生,个顶个的捧。奶奶常常念叨:乖孙子,好认字,认着认着当老师。这就是没有文化的奶奶最大的祝福。在她看来,读书就是认字,除了认字,还能有啥干的呢。认了字以后,她也没想到让孙子们干更大的事,更没有想到让孙子们官运亨通,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孙子们当老师,因为只有当老师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1982年我已经上高中二年级了,那时间中学是二二制,也就是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学完了高中两年就要高考了。1983年,我补习以后考取了江西省卫卫生生学校。

过了几天,九十一岁的奶奶过世了,不过奶奶是可以安息的,因为她有几个不错的孙子,除了一个在南昌读书外,还有三个在县重点高中————余干一中读书。2000年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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