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梦》其五

我似乎进入了别人的梦境，并且我在梦中，这我知道得分明，并且梦境也清楚得有些奇怪。

我的身下是一大片荒地。远处有些很低的土冈，全没有树木，天地间满是灰黄颜色，遍地都是杂乱的蓬草，草间有一条人马踏成的路径。

一个我向来没有见过的人，黑瘦面皮，花白的络腮胡子，道冠，布袍，拿着马鞭，一面走路一面四下顾盼，似乎在找寻什么。离路径不很远处，有一个水溜，半隐半显的卧在荒草中间。

“哈哈！海子在这里了，运气，运气！”

他紧跑到水溜旁边，拨开倒伏在水上的不少的干草，用手小心掬起水来，仿佛怕刮起泥巴，但实在太口渴，连着喝了十几口，也还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再要伸手时候，忽而看见极浅的水里竟然还有两条小鱼，此时已然半搁着，游走不动。

“泉水干涸了，鱼们被困在泥地上，互相吹腮上的水泡，互相泼残存的泉水；这种情况固然很感人，但是还不如在江湖之中自在地畅游，忘记对方的存在的好……嘻嘻……”

“没好死的庄周，你一口气喝干了我们这里一半的水，还要说些风凉话。”这声音极细小，似乎从泥水里传来，那人诧异着垂头寻了许久，才有些确定是其中一条小鱼在说话。

“呵呵，抱歉抱歉，出门没有喝水，一下子就觉得口渴。口渴可不是玩意儿呀，真不如化为蝴蝶，可是这里也没有花儿呀。”

“你也知道口渴不是玩意儿，我们不久就要干死了……”

“哎呀抱歉，是啊，天又老不见下雨，江湖我这里又没看见，不然放你们到江湖里去也不错。可怎么办呢？”那人坐在块水边，手捋着不长的胡子，一副正在思索模样。

忽而，他一跳起来，“有了，我可以让你们化作蝴蝶，双双的飞走去，可愿意？”

“你可怎么给我们变化？哦，据说——据说而已————‘过去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一只欣然自得地、飘飘摇摇地飞舞着的蝴蝶，他感到多么愉快和惬意啊！都不知道自己原本姓什么了。突然间醒转过来，惊惶不定中方知原来是庄周，真真是纠结啊！他在半梦半醒之间，不知是庄周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庄周呢？但他又说了，庄周与蝴蝶那必定是有区别的。这就可叫做物、我的交合与变化。’或许，庄周你真有这本事也未可知，但我们两个也或许原本就是蝴蝶，哈哈。”

这小鱼也不知道是嘲笑他还是真以为他有这本事，但庄周却很有些认真的起来。“不是的，我可没这本事，不然你们现在看到的就是一只蝴蝶了。我是要请我师兄来帮忙，但不知道他可愿意，还是先试一试罢。”

“那你就弄罢，可千万不能把我们仅存的一点水也弄去，不然你就只好捡两条干鱼回去了，不过那倒也称了你的心思。”

“胡说，我再不济，也不至于捡你们这两条小鱼回去，还不够塞牙缝呢。”

他分明有些严肃起来，脸面都透着黑气，仰着头，举两手向天，怪声怪气的呼叫道：“呜呼、呜呼，道德天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敕！……”

忽的一阵似有似无的清风过去，梦境却全转换了。看不见的我的身下是望不到边际的花海，红绿紫黄，白橙青粉，各样颜色相互纠结、缠绕，织成郁毯，挤成花波，有滚滚的形，而天色明艳，温暖风清。但我的眼目却被闪闪的两只蝴蝶所牵引，蝴蝶满身也是斑斓，倘不是抖翅的扑闪，它们就全然淹在这花海中间了。

我追随着双蝶，似乎就在它们的上边，看它们时而翩飞交缠、追逐，时而又相拥僵坠，等疑心它们的命陨时候，分明又在接住的花瓣上看到它们相互搂抱、抚摸、缠绵……

但它们究竟还是飞起，向着广阔去遨游，久之，它们慢了下来，也不再嬉闹，也不再拥抱，但总还是相随着，却少看彼此。漫无目的的游行中，身下的花海也仿佛少失了先前的那般艳色。

我似乎慢慢要离这无聊的双蝶而去，却又见前面远处有大群蝴蝶在扰动，也都是满身斑斓颜色，许多的斑斓聚在一处，又各各穿插、牵引、鼓动，组成烂漫聚，看起来漫溢着欢愉、快活、满足的气息。

我身下的双蝶确乎也看到那群聚，而右侧的大些的已然奔跃起来，仿佛喝进了琼浆玉液一般，倏忽的得了大神通，向着前面冲突。然而左侧的似乎早已觉知，即时尽力赶上，奔到前头抵挡、牵执，该是怕它前进去群聚之中。它们又是交缠、追逐，却毫无亲近之态，然而大蝶是究竟挣脱了，接近了，它冲了进去，随即被湮没在烂漫里。

哈哈，挣脱了一个却得到所有了……

然而，许久，它所要的热切的爱抚与缠绵却不见，也并不能在群聚里寻得，虽则有如许之多，如许之繁，但这样的暧昧却是向着每一个又不向着任一个，它终于得到无所有，在盛大的烂漫里面，上下四围纯乎只有些彩色花。

于喧闹群聚中闻见寂寞……于大芬芳中嗅出异味……于一切暧昧中得到虚无……于百无聊赖中再寻偎依，然而是新的。新的，这就使它们战栗，而又渴欲相遇。

终于，在无可分辨的群聚里，在欢愉满足的烂漫中，又冲出一对蝶，我知道原先的有一方却已不见，因为现在它们是仿佛大小。我追随着双蝶，似乎就在它们的上方，看它们时而翩飞交缠、追逐，时而又相拥僵坠，刚疑心它们的命陨，分明又在接住的花瓣上看到它们相互搂抱、抚摸、缠绵……

然而，我终于要离它们而去了，我不愿再追随，心境也不愿意随着它们的反复而起落，我厌见了那一套追逐的把戏，憎恶那喜厌循环的永劫沉沦。

我于是独自奔走，终于从这梦境中冲出，跌落在我的床铺上面。

12月10日

肖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