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记忆中的女孩

周末，受到师妹茗雪的邀请，去她家做客，并欣赏她刚刚练会的《G大调浪漫曲》。

茗雪是我在小学时认识的，和我与同一个老师学乐器，她专门学小提琴。而我则专门学笛子，偶尔也拉拉小提琴，却是呕哑嘲哳难为听的。

由于并不专长小提琴，欣赏能力便不免下降。加之以前读过丰子恺老先生的文章，他竟然认为西洋乐器是高雅音乐，中国传统乐器便是普通难登大雅之堂的乐器。虽然我并不能回忆丰老先生的品味，单难免会对西洋乐器产生些许不满心里。因而听得久了也便觉得些许疲沓。是眼前的一捆橡皮筋又活泼了我的思绪，它被茗雪孤单地堆放在一个灰暗的角落里。

一段破旧的橡皮筋便敞开了一段尘封的记忆，我的心思便随着《G大调浪漫曲》引向那葱郁的大榕树下，以及那银铃般的笑声中……

我小学时曾有一段时间在乡村读书，乡村的小学极其简陋，它的简陋在我的印象中，简直就是生长在贫瘠土地上的树，干瘪，歪曲却极富有生命力，譬如那棵大榕树，崴嵬婆娑却让人觉得苦涩。

当成群的不知名的小鸟一下子散漫枝头，喧闹嘈杂地叫；当枝头的绿叶抽出了新芽，接着便是在地上投下斑驳的阳光剪影，顿时使榕树生机勃勃，便成为贫瘠中的唯一景观。

记忆中，榕树下那一群跳橡皮筋的女孩便是喧闹的小鸟，就是初春青嫩的新绿，倘若那一棵榕树便代表乡村小学，是她们用单薄的身影及青春，是春天拥有活力。

记忆中的她们便和她们的名字一样朴实，一如那贫瘠土地中事物。事实上，她们的名字便是从这些事物中来的。大多与花有关。像花：有叫春花，红花；像梅：有叫红梅，腊梅；像菊：有叫雏菊，小菊等。由于名字的出处相同，所以同名同姓者不计其数。饿哦的母亲是那所小学的教师，她说每当叫梅时，总有四五个声音在不同的角落中此起彼伏。

记忆中的那所小学，依山傍水。四周都有一些蘅芜的高地包围着，课室背面有一条吸入白线般的小溪，两侧的野草像发疯一样将小溪吞噬，几乎便窥视不见它，只有水滴的声音，非常诡秘。那时候，我们家便在小学附近，叮叮咚咚的夜晚让人恐惧。每当夜幕降临之际，四周死寂得让人窒息，仿佛地狱的底层。可怕的夜半，我总是被子蒙过头顶，倾听着唯一的水声，期待新一日的到来。

也只有那些女孩的出现，苍白的校园才显几分活泼。

清晨，她们几乎同时醒来，然后从各个低矮破败的冒着青烟的屋子里走出来，零零星星的。残夜的褶皱在一个个高地里就留不肯离去，也只仅仅有一丝微红如血般在天缝中渗出。一个接一个，她们从褶皱和残红中欢笑而来，瘦削的身子在水田间晃动，放入大海中飘零的落花。昨夜一雨浇梦尘，泥泞的道路踉跄着她们的脚步。单就这样，她们从不同的方向走到了一起，便似水流汇成小溪，滋润起破败的小学。

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她们便开始跳橡皮筋的游戏，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嘴里哼着单调不变的歌曲。我会坐在课室窗边静静地看着她们。级以后总，她们瘦弱近似透明的身子，宛如春叶抖动的战栗，初日绕梁，转朱阁，低绮户，照在女孩们黝黑的脸庞上，图案者她们多次绽放的笑靥。那些叫梅或菊的女孩，在这一刻便真的人如其名了。

现在回想起，方才明白，她们的笑容便化成一树新雨后的金光，也许就是那棵大榕树的，金光瞬间泯灭了它的荒芜。由于未见过风走过的痕迹，未闻过雨飘过的狼籍，因为离酸涩的人生夏天很远，更是未曾望及苦恼的秋天，这些花儿才能无忧无虑地尽情欢笑，丝毫没有对风雨的不安及对波涛的担忧，虽然风雨无法阻挡，虽然波涛不能回避。

当时，我们家正经历一个十分艰难的时期，一天之中，能让母亲露出笑容的事儿并不多，唯独上午母亲静看女孩们，会静静地笑。然后便有一个女孩，悄然走到她前面，倏然转身，有消失在女孩群中，然后母亲会发现手中多了一些东西。如一朵娇艳欲滴的野花，或是七八个熟透的不知名的野果。现在想来，那时的母亲定然会感动，因为那是在春天之中出其不意的惊喜，一个可触可碰的惊喜，在贫瘠的日子里，她碰到的是春天的纯粹。

几年之后，父亲在股票中赚了一笔，我们家搬上了城镇，过上了更加快乐的日子。但每当我上城镇小学之际，总觉得有个黑黑的影子，时长时短的跟在我后面，这便是快乐中痛苦的影子么？一个春天是短暂的，那些小溪们从不同的地方走来，又走向不同的地方去。每年都这样重复着。梅辍学了，菊毕业了，我也去城镇读书了，但母亲依旧喜欢在那儿教书，只是橡皮筋上熟悉的身影再也不会上下波动了。

于是，我们都接二连三地离开了大榕树，走向另一棵树，历经沧桑风雪，穿过无尽祭坛上的尘嚣。

然后，我在城镇中长大，在城镇的报刊上发表我对春天的回忆，在城镇的晚会舞台上奏响我心底对春天的思念。离开茗雪的家，漫步在大街上，忽然听到有喊我的声音，四周涌动着不惜的人群及车辆。一个身影伫立在我眼前，是谁？我极力地回忆着。眼前的这个女孩为生活磨减得面目全非，一头金黄蓬乱的头发，彷如狂风中抖动的乱草，一张脸宛如在一次次打击中苍白无色，一身残蓝的工作服套在极不对称的身上。她仅和我打了一声招呼，便为生活的红尘驱赶走了。

是菊，是梅，还是花？

是那些记忆中的女孩？

春天似的女孩？

瞬间，怎么便像接近秋天了？

我毕竟笑了，我自己不也是再瞬间迫近秋天了么？

所属专题：我和春天有个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