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封信

2011-03-28 06:16 | 作者:一棵做梦的树 | 散文吧首发

27岁的时候,我有一次旅行。最好的朋友,单位组团,在她的鼓动之下,我决定和她一起出发。

从小城到咸阳,再到昆明,然后是大理、丽江、西双版纳。我不能拒绝这条线路给我的诱惑。尤其是丽江,对它始终怀有初恋情人般的美好幻想。

出发的前一,写下第一封信:

我,要去丽江了。在丽江的灯火阑珊里等你,不管等到,还是等不到。从此刻起,我要记下一路上的点点滴滴,给你,也是给自己,一字一句,你能否看到,也许不再那么重要。

因为兴奋,失眠,迟到。朋友在大巴旁跺着脚生气地说:好座位都被抢光了。她知道我晕车。

季的清晨,她的鼻子被冻得通红。身边是她的老公,牵着四岁的女儿前来相送。是敦厚质朴的男子,对我友好的微笑,似乎在代她道歉。

果然,车内前排的座位,人都坐满了。我们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挤到后面落座。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旅行,因为兴奋,车内非常热闹,一路上笑声起伏,歌声不断。而我,一直呕吐,不能停止,好像要把整个胃、整颗心都吐出来一样。他说:吃晕车药对身体不好,尽量少吃。所以我就不吃。每次坐车,都是一次炼狱般的煎熬,人像被抽去了筋骨,吐到胃里空空的时候,连同感觉都会变得麻木迟钝。

到达咸阳机场,是清晨,空气凛冽。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潦草地吃过早点,排队、领登机牌、寄存行李、安检,然后坐在候机大厅里,望着泊在大玻璃窗外巨似的飞机,内心有刹那的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要去往哪里。在随身的小本里,写第二封信:

我在咸阳机场。候机大厅里人声鼎沸。关于飞机起飞或者晚点的消息在耳边不停回荡,空气中充斥着四面八方而来的人带来的复杂气味。每个人,各有来处,亦有去处,而我,却觉得没有方向。我是如此想念,也如此孤单

有人在用摄像机摄那些飞机,或者互相拍照。我收起小本,让朋友帮我拍。她说:算了吧,美女,看你笑的多勉强,就别浪费我的电池了,留着拍美景吧。

飞机起飞的刹那,有微微的眩晕和失重的感觉,像是在人潮汹涌的街头,突然见到他的那一刻。

正好坐在靠窗的位置,天气晴朗,看到堆积的厚厚的云层像是绵延起伏的山,一直看到厌倦,闭眼,听到身边的女子,雀跃地喊:快看,房子、羊群还有汽车……汽车真的和火柴盒一样大!我不由多看她几眼。对能热烈表达自己感情的人,总是羡慕。

两个小时的行程,就从古城到了城。这世上,能够到达的距离,从来都不算是距离,那近在咫尺却不能触及的,才是鸿沟。

接机导游准备的见面礼,是每人一支康乃馨。我随手扔到了垃圾桶。从来不愿为不喜欢和不在意的事物,给予那怕一点点的精力和感情,也因此,若付出,常常彻底决绝,不留退路。朋友一直说这是我的软肋,我必为此承受代价或者伤害。我不能完善,人的一生,若时时事事都独善其身,还有什么意思。

拖着疲惫的身体,在昆明一家小小的旅馆落脚。昆明,只是这段旅程的中转站,就像这一生在我们身边匆匆来了又去的那些人一样,不使人惊艳,亦不失望。只是觉得,它和想象中的昆明,有太大的出入。旅馆的床单,散发出复杂的气味,我坐在床边,写第三封信:

终于到昆明了,如画美景即将拉开帷幕,心里非常期待。此时此刻,觉得你离我,是如此之近,仿佛你就在隔壁,只要我轻轻唤你,你就会出现……

好了,不要写了,出去买点吃的。朋友夺过写了一半的信,拉我起身。

旅馆门前,是当地人摆的小摊,有水果,以及很多叫不出名的小吃。

在一筐新鲜的草莓前,我们停下来,她俯身挑拣。

似乎是很久以前了,下的早晨,他去开会,返回时,看到路边新鲜的草莓,就买了给我。回到房间,吃着草莓,继续写:

在异乡的街头,买到新鲜的草莓。它们一颗一颗,红成了记忆力最倔强的亮色,不肯淡去,盘踞心头,如此温暖

去的第一处景点是石林。在天气晴好的早晨出发。经过一夜的休息,所有人都褪去了脸上的疲惫之色。到了景点之后,由衷地赞叹,不停地拍照。想起描述国人旅游的一个段子:上车睡觉,下车撒尿,到了景点就拍照。旅游的意义到底何在?对每个人其实不一而足。对我们这些困于现实,过着两点一线的上班族来说,它就是一次放松,让身体在奔波中疲惫,让心灵在疲惫中释放。是花钱找罪受,然而这罪,值得一受。对我而言,这次旅行,更像是一次灵魂的放牧,我是如此喜欢这种在路上的感觉。在不断的出发行走中,接受洗礼,到达全新的自我,是期待中的目标。

云南的阳光,是这样一种眼神:放肆、毫不顾忌。盯着你,热烈奔放,使人不能直视。拍照时,眼睛总是要微微皱着。那些莽莽的石头森林,姿态不一,像是一双双不甘的手,向上举着,我看着,总是产生石头在呐喊的幻觉。在大石林穿梭之后,去小石林,寻找阿诗玛。早已变成了一则坚硬的神话,以石头的姿态矗立,看川流不息的游人,仰头寻觅。其实,阿诗玛,从来不在石林,她在每个人的心里,在每个相信爱情的人的心里。人人仰望,并不是人人都能觅到。

嗓子有些沙哑的导游,爱读书,说话极具艺术性,不管是鼓动人们去自费的景点,还是买东西,都能让人心甘情愿,没有丝毫被强迫的感觉。

比如九乡。在她的说服下,不去倒成了一种遗憾。

也的确是景有所值。这个地下溶洞,迎面而来的清凉,让在太阳下炙烤了一上午的我们,神清气爽。触手可及的青苔,雌雄双瀑激荡出的响声在洞里回响,还有那千奇百怪的石钟乳和石笋,令人目不暇接。两个多小时的走马观花,就像面对一位娴静的小家碧玉,使人不由自主会静下来。

给朋友说,在这里做一棵树,也会是一棵得道的树,这么清幽的环境,更容易参透一生。

她却说:我觉得这里更具备《西游记》的味道,要做,也该是做妖。你要做什么妖?

白骨精,又美丽又残忍。我想都没想就说。

当晚,在火车上度过,下一站,要去大理。

我在火车微弱的灯光下,写第四封信:

我在火车上。云南十八怪里说汽车比火车跑得快,这火车还真是不快。今天去了石林,还有九乡。记得你曾说过,这两者相比,你更喜欢石林,折服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但我,喜欢九乡,喜欢它的不张扬和清幽。在九乡,看到一种没有眼睛的鱼,在冰凉的水里游来游去。不知道它们哭的时候,要怎么办?或者,它们从不哭泣?下一站,要去大理了。段誉的大理,谁的风花雪月?

写完信,洗漱,睡觉,辗转不能眠。隔壁卧铺,有人在打牌,兴奋处,大声地笑,互相打闹,但却丝毫影响不了我下铺那位鼾声如雷的男子。

6点,火车到站,我起身整理行李。有冷风自没关紧的车窗里吹进来,带来丝丝寒意。忽然间想起那个清晰到近乎真实的,不知自己到底是梦还是醒:

采访一下,石林和九乡,你更喜欢哪一个?

石林吧,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使人折服。

哦,知道了。我喜欢九乡。

呵呵,早点睡吧。云南的早上很凉的,穿暖和,我的阿诗玛,不要着凉了。

知道。阿黑哥。

天真的很凉。走出火车的时候,我打了个冷颤。知道那只是一个梦,但心里还是觉得温暖。

看到大理纯粹的蓝天,优美的原野,精致的民居,朋友说她想起了小学学过的一篇课文,整个大理,就像那位老婆婆织出来的锦缎,仿佛只要打开,就会有一段段的爱情上演,像是美丽的神话……

当时,我们正走在大理古城的石板小路上。路两边是店铺,古老的木门木窗,像是沧桑的眼,安静注视着这些风尘仆仆的游客。路边有茶花树,树下是潺潺流着的溪水。

记得《天龙八部》里的段正淳吗?你说这位段王爷,到底爱着那个女人呢?

她沉吟了一下:都爱,都不爱。确切说,他只爱他自己。爱与不爱,有什么关系,沧海桑田之后,任怎样的爱恨纠葛,也只不过是梦一场。

同行的男子,好奇地问我们在感叹什么。

她笑着指我:她要去崇圣寺剃度。

他笑:待会正好要去崇圣寺,不过那是皇家寺院,并且只收和尚,不要尼姑。你倒可以考虑上苍山,加入灵鹫宫。

他们同时大笑。大理,微笑应该才是最默契的表情。

在崇圣寺,我有轻微的高原反应,觉得地面在微微的晃动起伏。非常静穆,拒绝高谈。佛乐飘飘,香烟缭绕。我,无愿可许,无劫要渡。知道佛并不能解决我的内心。但整个行走中,心里一直非常的虔诚。在寺内,遭遇一株白玉兰,开大朵的花。想起一句话:忘记你,如忘记一朵花。长在寺庙的白玉兰,前世,是被某个男子深情祝福并不得不忘的女子吧?

当天下午,一直漂在洱海之上。我在甲板上埋头写第五封信:

我在大理。

去了古城、崇圣寺、蝴蝶泉,现在,在一艘名为“杜鹃号”的轮船上漂,将有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在洱海的万顷碧波上发呆,或者想念。

非常喜欢蝴蝶泉的那条竹林小道。若这一生,只有一次机会与你同行,走一个静静的黄昏或者月夜,我希望是在这条小路上。走完这条路,即使在瞬间苍老,我也情愿。若这一生,能在大理,一间房、一块田、一个敦厚质朴的男子,也许我们会安然终老。

洱海,状如耳形,天生就是一片倾听的心海,可是,我还是觉得,我所有的倾诉,都如一滴水,无声地落入汪洋,不见踪影,也无回声。

关于望夫云的传说,你是否也知道呢?爱的力量,能使一片海洋激荡出滔天巨浪,然而即便如此,又能怎样呢?寻觅的,仍在天空无根漂浮,等待的,也还在海底守望成螺。是飞鸟和鱼的爱情,也是飞鸟和鱼的距离。

我,如果能选择的话,还是愿意做一棵树,一棵我们小时见过,如今再去也还能找到的树。

白色的海鸥,一路跟随游轮,啄食游人抛洒的食物。船舱内,为游人准备了简单的民俗节目。跳舞的女子,个个都很漂亮。朋友凑在我耳边悄悄说:这些女子肯定不是本地的,这一路走来,云南的女子,哪见过这么漂亮的。还金花银花呢,我看狗尾巴草最多了。

我轻轻啜了口白族人招待客人的三道茶,靠在她肩上,枕着喧闹的音乐,说:我倒觉得做一棵狗尾巴草没什么不好。她立马反驳:能做花,干嘛要做草?你以为你做了他的狗尾巴草,被漫不经心地对待,就比做一朵被人精心呵护的花幸福

我不说话,拉着她回到甲板上,并肩看浩淼的水面。

寂静的午后,劳作的大人,把我们锁在家里。四个小孩子,纠纷不断,我是懦弱爱哭的那个。他拉着我,扶我爬到院墙上,然后自己先跳下去,伸开双臂说:不要怕,跳下来。我没有丝毫犹豫,跳下去。随他一起爬到了山顶。天,风很大,层层松林就像涌动的绿色波浪,使我以为看到了大海,产生置身浪尖的感觉,瞬间痴迷。我们都不说话。

此时此刻,和她并肩坐在甲板上,心里的安稳,就如当年。不说话,只是并肩而坐,但是心里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下船的时候,听到很多人说:终于要去丽江了。看来丽江,是很多人心里的一个梦。

先去吃晚餐。餐桌上,是一路不变的水煮包菜,被戏称为“子弹”的米饭,蒸的稀烂的南瓜......若当天采购疯狂,导游在提成上得到满足,会适当添菜。吃过几次自助餐,没有秩序,更不谦让,只听到杯盘交错的声音。我每每夹得几截黄瓜,一点米饭,就没了下文。朋友也是,靠着个大,挤得汗流浃背,回来,盘子里也只是几个小馒头,一点凉菜。我们边吃边笑:真是抢怕了。

抵达丽江是下午。

先去了束河古镇,算是去丽江之前的一个小热身。丽江在过度的宣传包装之下,像一个大牌明星,出场前,需要一些铺垫来烘托氛围。

在小镇上漫无目的地走,拍照。有同行的男子揽着我的肩拍照,觉得轻松自然。

朋友一路玩得极为开心。她是那种在平淡生活中会收起所有光芒的人,隐于人群,凡俗普通,但那光芒并不消失,在旅行中得到耀眼释放,使不了解的人觉得惊艳。而我一点都不奇怪。对她说:你是很会享受旅游的人,这一路,光彩夺目,自然率性,释放出了使我都嫉妒的美丽光芒。这样,不是更恣意尽兴,也更接近自我吗?她边试戴一副银耳环,边说:当一个人女人,有了家,有了孩子,她就不为自己而活。对自我的关注越来越少,但即便这样,依然会觉得幸福。

到达四方城时,暮色刚刚下来,人还不是很多,还听得见潺潺水流的惆怅。心里有轻愁,像暮色一样蔓延。在水车前拍照,一个恍惚,夜色就深了,灯火就辉煌了,人潮就涌动了,太多的酒吧,太喧嚣放纵的气氛,太浓郁的商业氛围,一齐扑面而来,把想象中的丽江瞬间变得面目全非。

在这样的夜晚里,也只能产生谁为我点烟或者谁陪我买醉的艳遇了,那“艳”是猎艳的“艳”。在我心里,艳遇是两束互相能够照亮的光芒的交汇,是两处能彼此看懂的风景的邂逅,是两颗纯粹的心不可抗拒的吸引,是两棵树在莽莽森林里并肩而立。就像胡兰成初见民国女子张爱玲,那“艳”,是惊艳的“艳”。

人汇聚成流,盲目涌动在这古老的石板小路上,没有方向,自以为是,灯红酒绿,失去自我。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纵使立尽阑珊灯火,亦是枉然,我永不会等到。一切心存的美好,一念之间,似建在沙滩上的城堡,颓然倒塌,不能挽回,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时光的无情之水冲刷干净,不留痕迹。

仓皇离开,彻夜失眠,心情零落。天亮时分,朦胧入睡,梦见自己立身悬崖,有一个声音自下方说:不要怕,跳下来。我纵身而下,投入漆黑的虚无之中。惊醒,一身的汗。有泪,寂静无声地落下来。

她起身,没有开灯,静静地拥着我的肩,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哽咽,不知如何表达这一路走来,我的疲惫和幻灭。但我知道,她会懂。

爱,在我们这个年龄来说,就像一场旅行,意义重大,但并非不可或缺。很多时候,它其实是一个人的事,那些付出、期待、纠结、瞬息万变的感受,都是不能被分担的,需要自己内化解决。最终,我们要回到出发的地方,像画了一个圈。但是,这之间,就像那只等爱的狐狸,被驯养之后,再次失去,并不是一无所有,麦田的颜色、美好的记忆是不被磨灭的,或许结果索然,但是过程丰美。这就够了,不是吗?你这一路走来,回忆太过拥挤,放下它们吧.....她在黑暗中说。

我只是觉得幻灭,好像一切只是一个清晰的梦,我拥有所有温暖细节却始终抓不到真实。我无处告别。我只需要一个拥抱。我喃喃地说,不想掩饰我的脆弱。

我懂。欲不爱时,已深爱;想要告别时,又无处告别。所以,像一棵树一样,选择静默吧,在静默中感激一切风雨霜雪。她的话,让泪再次汹涌。

我反身抱住她。她永远是我的榜样,是迷茫时能拨开迷雾的人,是孤单时能最终陪伴的人。

天亮后,返回昆明。四十分钟后,飞机降落在西双版纳机场。

在热带雨林长时间行走,发现来时留在手上的伤口不知不觉间已愈合,没有痕迹。途中曾遇到一场白雨,像是人生不可预料的奇迹,使人无端欢喜。在澜沧江畔散步,听江水宛转,似在呜咽,悲伤成流。

整个旅程结束,在西双版纳的候机大厅等待返回时,看到一场日落,平生见过的最绚烂的日落,心里酸楚,不能遏止。写第六封信:

我在西双版纳的候机大厅。天边有绚丽日落,像是一场幻景,因为看起来实在太美。这个世界上,是否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像是一场幻觉呢?比如丽江,还有眼前的这落日。而爱,是最为盛大忧伤的一场幻觉。我终于可以自我了结这场一个人的幻觉,从此,像那些失去眼睛的鱼一样,失去你,也失去哭泣。

再次回到昆明。还是灰蒙蒙的天空。

有半天的自由活动时间,有人买了干花。那花,使人想起苍白失血的爱情,我宁愿在我的瓶子里插一株狗尾巴草,也不要供奉它们。我对朋友说。

回到家,春节将至,各自投入热闹混乱的生活,渐渐淡忘这场旅行。

元宵节的时候,在河边观望烟火。手机里还存着旧信息:替我看烟花。曾有的约定、努力、纠结、懂得、放弃,在那一刻,像耀眼的烟火,照亮黑暗滞重的回忆。

我,终于可以做到,不忘记,也不铭记。

在阳光灿然的秋日,自搁置的旅行包里,翻出那些信,像无意闯入一间旧房子,推门而入的刹那,回忆似尘埃,四处飞扬,迷了双眼,泪似阳光,在脸颊流泻,不能停止。

找来信封,将它们一一封好,去山里。在野草萋萋、堆积厚厚落叶的崎岖山路上爬行两个多小时,到达山顶,找到那棵树,那棵最顶峰的,没有太多脚印能到达的树,它正孤单地俯瞰林海,听涛声阵阵,等着我来。

等着我来,写最后一封信:

感谢你,这一刻,能陪我,在渺茫天地间,观望世间风月。

下山前,极目远眺,万顷林海,在斜阳里兀自起伏,色彩绚丽,汹涌成涛,美丽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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