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微笑

2011-03-20 11:01 | 作者:大海 | 散文吧首发

在一个寒冷悄悄蔓延的月份,在一个阴霾浓浓的早晨,我的母亲去了,永远地去了。我再也不能依在她的身边和她慢慢地聊天,再也不能享受只有母亲才能给予的关了。那一刻你只感到生者无能,感到生命的无助,那个给了你生命的人,你最爱的人,就在你的身边一点一点地逝去,而你却毫无办法,甚至抓不住她的衣袖。医院的楼房树木分割着天空,我望着那灰蒙蒙的遥远的地方,只是担心她没有了亲爱的土地,离开了儿女,会是多么孤独。她去的那天中午便开始下。黑色的雨。

记得小的时候,我们都已睡去,母亲还在院子里剁猪菜,梆……梆……一声一声,在寂静的村庄里传得很远。当我们里醒来,看见母亲又在灯下捻着麻线。她左手捏着麻丝,右手的母指中指和食指捻动锡陀上的木杆,于是麻丝旋转成线,然后她把捻成的麻线绕在木杆儿上(麻线是用来捺鞋底的)。我家孩子多,六个,母亲白天下地劳动,只能在晚上给孩子们做衣服做鞋。陀螺无声旋转,母亲的身影有规律地晃动着,这情景一生都印在我的脑子里。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母亲在参加批斗会时也捺着鞋底,为此次差点挨了批。母亲晚年常常说:我的孩子那会没一个穿得豁牙露齿的。那时母亲常年头痛。

为养活这些孩子们,母亲拼命地劳动,农村的脏活累活什么都干,耕打犁耙样样能行。计件的活和男人一起飚着干,一天挣过几十个工分。起猪圈粪是一个力气活儿,猪圈粪又臭又粘,铁锨没法铲,要用四叉子,一叉子一叉子把猪圈粪甩出一人多高的猪圈墙外。甭说女人,就是男人干这活都够呛。再说往地里推粪,割过玉米杆的地里满是尖尖的茬子,雨后的田地软软的,独轮车压上去是一道深深的沟。把装满一车箱并拍得上尖的粪往地里推,举步维艰,推的人身体要前倾四十五度角,后腿踏实,全身绷紧,力量要全部向前顶压在车把上。一天干下来,睡觉的时候你会觉得每块肌肉酸痛,第二天起来肌肉僵硬得让你不会走路,手握不住车把。最苦最累的活要数背青储了。(青储:有一种玉米种了是用于喂牲口的,不等玉米成熟就要把玉米杆割掉,然后粉碎,埋在地下储存起来天喂牲口。)累的原因是那时正是雨季,有的田地里水深至膝,割倒的玉米杆全部泡在水里,背运之前要先把它们捆起来,立在水中,人靠住后双手后拢,身体前弓,再背起玉米捆。背青储的人往地头走的时候,水会从玉米杆捆里,而头顶,而肩背,而跨和大腿流下来,这时你还要防备泥泞的脚下,在水中立着的快如刀尖的玉米茬刺伤你的脚。背青储的人要一口气走到地头,中途不能停歇。干那种活不光是被汗和水几乎泡发的身体累,人的精神也异常疲惫,焦躁。农村还有许多累活,像割麦子,挖沟渠,抬河泥,平整土地……母亲像男人一样劳动着,一年又一年,为了养活她的孩子们拼命地劳动着。但她从不争,她只是让其他社员知道他能干,评工分的时候能评个高工分。由于劳累过度,母亲身体后来很虚弱,浑身是病,我工作挣钱以后,常常带着她在各个医院之间奔走。

孩子多,粮食自然不够吃,大概每年过完节没多长时间家里就要断粮了。母亲就到生产队或有粮的人家去借,有时借得到,有时借不到。那大概是我八九岁时的一件事了。一天我到王大妈家去玩,到了中午该吃饭时我依然不回家(因为回家也没饭吃),王大妈就让我在她家吃了午饭。回到家里,母亲叫我和她一起到生产队长家里跟生产队借粮食。我家住在村南头,队长家住在村北头,村南北之间有一条河,是南北走向,我们顺着河向队长家走去。春天河里的冰已经化了,上面漂着的死鱼被风浪吹到岸边,露着白白的肚皮,河岸的一棵一棵柳树的根纠缠在一起,黑乎乎的。我们到队长家的时候,他正盘腿坐在炕上在喝酒。母亲向他说明来意,他没说话,喝了两口酒后,突然问我:“你吃饭了吗?”我低声回道:“吃了(我想说是在大妈家吃的)……”我的话还没说完,队长啪地一拍桌子冲母亲吼道:“你说没粮吃,你的孩子却说吃饭了……”从队张家里出来,没走多远,“啪”的一声脆响。怎么回事?当又一声脆响出现并感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疼痛时,我才大号一声奔跑起来,母亲在我后边沿着河边追着。追着追着母亲不追了,坐在河岸边哭了起来,我站在离母亲不远处看着她哭得萎缩的身体,心里别提多难受了,真恨不得跳到河里淹死算了。

我家把在村边住,院子外边是大片的玉米地,常常有人着粪箕从我们家的院子里走过,沉甸甸的粪箕上面盖着一些草。有一个叫白玉兰的女人来往的次数最多,她有一次对我母亲说:“大妹子,你守着这么一个地方还要挨饿?”母亲只是笑了笑。把这些给你吧,说完她就要把粪箕里的玉米倒出来。我母亲赶忙拦住:“别,大嫂子,你拿走吧。”秋天到社里场院剥玉米皮,有些人就往衣服里揣一些玉米带回家,我和哥哥也学人家,揣一些玉米回来,然后把玉米放点盐,在铁锅里炒着吃,然而被母亲发现了,第二天她一天没给我们饭吃。

有一次母亲实在从村里借不出粮食,就让父亲去姨奶奶的叔叔家借一些,叔叔家住在海淀,那次父亲借来三十斤粮票。粮食打下来后母亲让父亲去还粮票,父亲嚷道:“六零年闹灾的时候他每星期都到咱家来,自己吃喝完了,还要拿一些回去,没有咱家他们过得去灾年吗?”母亲说:“咱就说自己,借了就得还。”父亲不想还,母亲坚持还,为此他们吵了好长时间架,最后还是父亲把粮票还了人家了事。

父亲是家中的长子,他的下边只有我叔叔一个弟弟,且有些傻,所以我的爷爷奶奶宠着父亲。奶奶曾对我说过这么一个情节:解放前全家靠爷爷卖菜维持生计(跟我说的时候爷爷已不在世了),爷爷早晨起来拉着一车菜出去卖,晚上回来,赚来的钱装在钱袋里,挂在车辕上,这时候父亲(那是他大概十岁左右)会在村口等着,等车到了跟前,就从车辕上把钱袋拿走,待父亲再回家后,全家就用他花剩下的钱过日子。奶奶说的时候一脸自豪。从我记事起,家里每天给父亲单做饭吃,每天晚上,他坐在八仙桌边的椅子上,喝着酒,吃着为他单炒的菜,喝完酒,再吃上一大碗面条。我的奶奶,叔叔(叔叔一生跟我们过),母亲,和全家孩子们坐在屋中的地桌边,涕流涕流喝着菠菜汤。如果家里有了瓶好酒,或有了点肉食,八仙桌边会多了几个男人。推杯换盏的旁边,依然是喝菠菜汤的涕流声。

父亲不喜欢母亲,经常找母亲的茬,每次连数落带骂,直到母亲痛苦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为止。父亲一直看不得母亲高兴,每年过春节,他必得找茬把母亲气哭上几次,一年忙到头,在鞭炮声中,在别人欢愉的时刻,母亲洒下的是痛苦的泪水。父亲是不大会说话的人,在外边和人打交道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但只要他在外边有了不顺心的事,回家必拿母亲和我们出气。他喜欢回家后看母亲和我们战战兢兢的样子。父亲的情商很低,他若在生活中遇到了特别难的事,往往是先大闹脾气,然后是唉声叹气卧床不起,一副不得活的样子。母亲就会伏在枕边不断地劝他,即晓之以理,又动之以情;继而动员子女们一边嚎哭着一边哀求父亲。如此反复,直到父亲从床上起来为止。最怕的是父亲得病,哪怕是感冒,全家立刻会处于紧张状态,好像他已病危了一般。父亲也会把戏份做得很足,依然是一副不得活的样子。这时母亲又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他,百般照顾他。我和哥哥就会去村南头的河里淘鱼,给他熬鱼汤喝。

姥姥晚年得了喉癌,母亲去关照姥姥,父亲不愿意,母亲就背着父亲去——倘若被他知道,他就和母亲打架。那一段时间母亲更加消瘦,常常背地里哭。姥姥去世没多久,姥爷赶车从马号出来拐弯的时候腿挤在墙垛上,把腿挤断了,住进了医院,母亲每天中午做一些吃的,然后步行几里路到医院去看望照顾姥爷(那时父亲在一家造纸厂上班,中午不回家)。母亲求父亲把老爷接回家来养伤,父亲不同意,母亲哭着说:“他把我养大,容易吗,我怎么不应照顾她呀!”父亲就是不同意,没过多久姥爷就去世了。这两件事成了母亲一生的痛。

父亲一生带给母亲那么多委屈和痛苦,母亲回娘家的时候从来不和娘家人说,到社里劳动时也从不和别人说,倒是我们长大一些后和我们说,但又绝不容许我们对父亲有不敬的言行。叔叔傻,父亲对他说话总是恶言恶语,咬牙切齿的。而母亲对叔叔处处细心关照,说话柔和,且有耐心。记得那时即便是家里最缺粮的时候,母亲也要让他吃饱。他也确傻,家里本来亏粮,有时一人吃我们几个人的饭量,但母亲从不限制他,母亲说正因为他傻,我们更要好好待他。村里人都说叔叔过的是我母亲的日子。母亲临去世还嘱咐我们要好好照顾叔叔。

母亲一生除了被父亲欺负后和父亲吵过架,从未和任何人吵过架,也从来没骂过人。她为人极善,什么事都为他人着想,容让任何人。以前农村穷,人又劳累,没文化,尤其文化大革命时,人性降到冰点,人人整天是你争我吵,互相整来整去。那时农村每天都有骂街的,无论男女,敞着胸,脖上青筋迸起,边骂边跳,从村的一头骂到另一头。母亲关心长辈、丈夫、儿子、孙子,她关心和她接触的任何人,她把温暖仁慈和爱播撒给身边的每一个人。邻居谁要是有了病,母亲就会送去一些吃的,或是几个鸡蛋。谁家要是有大事小情,母亲就会前去帮忙。母亲晚年得了胰腺癌,她的最后一段生命时光,非常痛苦:她不能下地,不能吃饭,每间隔三四个小时就要注射一次吗啡止痛。但她为了不让儿女们痛苦,就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呻吟。我们让她疼了就哼一哼,要不就嚷一嚷,但她就是忍着。她心里知道就要走到生命尽头了,但她从不向我们表达心中的绝望,反而劝导我们:“人反正是要死的,妈死的时候你们谁也不要伤心,不要哭……”

不知为什么,在母亲生命的最后几天,我守在她的病床边,常常有一种幻觉出现:收割后的田野空阔辽远,秋风时而吹起干枯的玉米叶飘旋在空中,上方是一行渐行渐远的大雁。玉米地边是一条小河,覆盖在河岸上的是层层叠叠的黄色的野菊花。年轻的母亲从河岸上那软软的小路走过来,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绣花鞋的鞋尖;风吹动着她的发,吹动着她的蓝花小袄……

母亲火化的那天,雨停了。水洗过的树叶泛着黑绿的光泽。天空是少有的明亮,少有的纯净;云静默无声,一朵一朵地美丽着。阳光从天空洒下来,像一只手掌暖暖地、缓缓地抚摸着河流,抚摸着房顶,抚摸着人们的脸。那一天母亲的儿女们从花丛中捧起她,用泪水,用爱,用寄托了无限感谢与崇敬的双手把她送上天堂。我知道,从那天开始,当阳光每一次从高高的地方洒下温暖,照耀着我们的时候,那是天堂里的母亲在微笑

2010年12月31日

附:下面是我写得母亲的两首诗。

唱给母亲的歌

赤着双脚

裸露着乳房

田野里你用粗黑的手指

抠出粮食把我喂养

不管幻想或现实中

我的眸子中闪动着你的模样

在花丛。酒盏。沙发里

我总有一条小路通到你的身旁

有时我象走在夜里

蝉声和翅被黑暗劫走

树林和浓雾裹去了星光

离你远了,渐渐地远了

凭本能

我终会奔回你的身旁

我读了许许多多的书

每一行每一字都闪耀着光芒

但我是永远地跪在你的脚边

让你玉米一样淳朴的语言

一粒一粒撒入我的胸膛

我有一个压力

是一对干干瘪瘪的乳房

一根粗黑的手指

时时敲打我的脊梁

因此我这个庄稼人的儿子

一生绝无退缩和彷徨

我会把生命抛衍成一道道根须

美好的事物提供营养

母亲

你是我的起点和归宿

运行和终止

通向你,我生命的一切道路

朝向你,我所有的眼泪或歌唱

母亲,有一天

我渺小的生命熄灭了

就让我占有一小堆土

偎在你高大的墓旁

就象我吃奶时

坐在你盘起的腿上

1985年

最后的日子

一只伸出的手

一个抓不住的世界

病榻漂移

——我的母亲渐渐远去

侧身而卧

嘴角挂着微笑

你是和我的外祖母

在秋天的田野上捡拾玉米吗

还是和伙伴在麦场上嬉戏

马莲花开了,你揪了一把

一扬,美丽撒了一地

傍晚罩在田野上

像一个盖头红得无边无际

村头,你洗着我的尿布

洗着小流水

那一支小曲,那一声笑

穿过生命,绵绵不绝

村头的锣鼓

敲响寂寞岁月

你笑了,孩子们跟着笑

展开的皱纹飘落风霜雨

岁月像一只犁

耕过生命

种下的艰辛和苍凉

苦涩着一生的记忆

而你最终笑了,纯粹得

像一颗挂在命运叶片上的露水

豆荚崩裂,滚落无数收获季节

空气中弥漫粮食的香味

是谁悠长的呼唤

越过祖先的天空,在静默中飘廻

生命短得像刚刚铰断的脐带

土地上的人

终因诞生而死去

爱和恨顷刻间相容,消失

弥散处是没有归程的黑夜

你或是看到了一丝光亮

透出天堂大门的缝隙

——我知道

天上有琼楼玉宇,无尽美味

每朵花开放着幸福安逸

而我想为你跟上帝

乞要一小块田地

半亩,或是小小的一厘

我愿用生命

为你换取

2010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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