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箱子

2011-03-12 18:19 | 作者:潘志军 | 散文吧首发

父亲有个箱子,白茬木,不知装什么易爆易碎物品留下的,年长日久泛着一圈圈油光的木纹,很精致。里头还有个梨木做的紫檀色的小匣子,一把老式铜挂锁,是河东院财主家的产物,解放初家里分果实分下的,父亲从老家,一直带到山城旧街。箱里放着存折、现金、地契、户口本等重要东西,据说还有祖上传下来的一些金银首饰、几十块现大洋。两个黄铜钥匙,一直挂在父亲腰间,走坐不离。父亲从不轻易打开,因此,从小我就对那个箱子产生几分神秘感。

父亲和母亲经常吵架,起因无一例外是为了钱。父亲掌握着家里的财政大权,母亲虽说也参加集体劳动,也挣钱,但花一分也得跟父亲要。父亲是个花一分钱都要攥出水来的人,母亲买块毛巾,他都要心疼的唠叨半天。甚至于舅舅结婚借他二百块钱,那更是一辈的话题。母亲急了,就动手打他,打得他满脸血道,父亲也不还手,只是蹲在墙根阴阳怪气的损人,说的人连骨头缝都疼。

母亲为了拿到这两黄铜钥匙,跟父亲争斗几年了。母亲说:“男人是搂钱的耙子,女人是装钱的匣子。现在,谁家不是女人当家,把男人搜刮的一干二净,你可倒好,一手遮天。”父亲说:“女人当家当个片片。”始终不松手。

我最头疼的是,每学期跟他要那四、五块钱学费,比挑他脚筋还难。我麻利的干完家务,围裙还未及解下就靠在门框上,支支吾吾要钱。父亲就唠叨开了:“念那有甚用,老子一辈子没念书,不也挺好的。”连男女厕所都不认识他还觉得挺好的,悲哀啊,我再不做声,上炕睡着了,他才把五块钱“啪”甩在我泪水模糊的脸上。

我自小非常痛恨我的父亲,但逐渐理解他是在起地造屋的时候,他是为了攒钱雇人碹几孔窑洞,结束顶席片、串房檐、寄人篱下的生活。造屋时,他白明彻连轴干,累的吐血,几次晕倒在工地上,还要面对本地人处处挈肘,受尽凌辱。

到了一九八九年间,屋也造起了,孩子们也扒动饭碗了,父亲突然得了一场大病,一度在地狱门口徘徊。

父亲得了“搭背”,背上生了疮,在两手背回都摸不着的地方。像老鼠打洞似的,一直往里掏。西医叫“骨结核”,民间叫“老鼠疮”。邻居辰堂老汉说,他哥得的就是这种病,到太原山大医院也没治好,撒手西去。我有次翻书无意中看到哪朝皇帝得了这种病,也没治好。父亲晚上不能躺着睡,撅着屁股爬着,更重要的是白天不能干活。父亲自从扒动饭碗,未曾一日闲过,生生被剥夺了劳动的权利,成了吃闲饭的人,痛不欲生。爬在床上,不住叹气:“唉,我已看下窑枯井了,‘扑咚’一声跳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窑枯井是废弃的矿井口,这是他不止一次给自己选择死亡的方式。

俗话说,占小便宜吃大亏哩。父亲说了一辈子,却吃了一辈子占小便宜的亏。

人们都说放弃胸前挂着标盘,走路都要算帐,而且还要着地下,一截铁丝、一个螺帽废旧烂物都是好的。母亲扔出去,他又拿回来,久而久之家里像个杂货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父亲在村办企业上班,业余时间还杨泽两头肥猪。猪在圈内大吃大喝,他端个碗在猪窝顶上眼不离的腠着。本地有种叫灰灰菜的草,荒年馑人还吃。父亲每天下午都要割两大包,晒干了喂猪。后来又萌生了养鸡的念头。买了二百来只鸡苗,散养在院里。一天,他让妹妹照看着,他出去办点事。妹妹只顾看书了,一块挡着的门板下来,砸死十来只。正好父亲回来见状,怒不可竭,从地上捡起快石头来,“嗖”就照着妹妹飞来。揽羊汗的石头还有不准的。妹妹头一偏,石头顺着耳根呼啸而去。在他眼里,他喂饱的这些小东西,比我们的命还金贵些。

他听说骨粉有利于鸡的生长,见一杀坊房顶上着晾着些骨头,父亲就偷偷上去拿了些,回来在石臼里捣成粉喂鸡。最后一次让杀坊的屠夫发现了,追出来将父亲逼在一个死胡同里,狠狠打了一棒。

父亲回来也不说,一股火窝在心里,不久就生了病,去医院看病上车挤了一上午,溃破成疮。

父亲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回到家中。这种病也没什么好的治疗方法,就是每周到医院换药,大医院护工的服务态度不好,嫌脏,总给洗不干净,鞋也穿不上。父亲听老人们说过人死脚先肿,大概时日不多了,就将生命置之度外,饿来便吃,困来便睡,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达到了有些和尚一辈子打坐修行也达不到的道行。

奶奶知道了父亲的病后,连惊带恐旧病复发,先自去了。父亲也不能回去奔丧。却在发丧的那天夜里,在中“妈妈”大叫。母亲第二天问他,却一口否认。

父亲脚愈发肿了,连鞋也穿不上,母亲问医生,医生也无招。母亲只好用土办法,用热水加上红花花椒,日夜给父亲洗脚,历经月余,浮肿竟退了。

后来母亲就陪着父亲近转到化工单位的医院换药。主刀的外科崔医生是个军医,医术精湛,说话直爽,口无遮拦:“这种病好不了,楼上还住着一个,好几年了。”同科护士是崔医生的妻子。人很温柔,极细心,每次换药总是给仔细洗涮的干干净净。

这样换了一年有余,父亲背上的老鼠洞不断加深,崔医生给开刀割了好几回。最后一次连医生也烦了,从自家柜顶上摸下一种烈性药,情急之下洒的过了,是夜,父亲疼的是一夜未合眼。就在这个周末,再去换药,打开纱布,医生吃了一惊,老鼠洞里竟长出新肉来,崔医生连声惊呼:奇迹,奇迹。

不久疮口就愈合了。父亲从鬼门关里逃了个活,从鬼门关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两个黄铜钥匙连同那两个箱子郑重交给了母亲,把财政大权拱手让人。从此闲事不管,不闻不问。自个拾掇了一群羊日日上山放羊,少了几分焦躁。变得从容淡定。

母亲管钱严格程度比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到我结婚时,母亲对亲戚们透露,那小箱子里的钱,够三个儿子同时结婚……

评论

  • 丁果小店:那一代人,他们的苦,我们不知
    回复2011-03-14 04:09
  • 狼牙月:小时候总骑在父亲肩上。现今回想,父亲是让我看见比远方更远的路。有时候父亲的大男人个性的确让我心烦心灰,个性倔强的我像匹野马欲闯遍天下,总是无法屈服于他的只言片语之下。但是他也有需要爱与温柔的时候。他不停默默的付出,静静的等着含苞待放的结果,不奢望孩子是否看得见他的牺牲。时间磨平了他大男人的个性。他开始懂得包容宽容体谅,语气渐缓渐温柔,眼神也显得慈祥多了。这是年纪大了的现象吧。这提醒了我,父亲也有变老的一天。
    回复2011-03-14 08: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