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逍遥

2008-06-20 13:51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旷野,枯草丛生。一面酒旗迎风飘舞。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负着一柄长剑大步而来,在酒肆中坐下,粗声粗气道:“老板,拿最好的酒来!”

“老板没有,老板娘倒有;最好的酒也有——我亲手酿的‘醉逍遥’,十两银子一坛呢!”一个妖媚的女声从门帘后传来,接着门帘一掀,走出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来。纤腰摆扭,莲步生花,吊梢眉,丹凤眼,眉眼间尽是盈盈的笑意。

负剑男子冷冷地说:“我身无分文,不过我可以押上这个——”“啪”地一声,他解下剑绦将剑丢在桌上。

那剑长四尺八分,剑柄上刻着一片栩栩如生的羽毛,看来是件颇有年头的古物。

“振翮剑。原来你就是天下第一剑的主人,浪子阮羽。”老板娘没有他想象中的震惊神情,只是婉媚一笑。

阮羽的嘴角自负地扬起:“知道就好,先拿五坛醉逍遥来!”

老板娘凤眼往整整齐齐码放在墙角的酒坛一溜,腻声道:“谁稀罕你的剑!我要你另一件东西交换。”

“什么东西?”他一怔。

她眯起眼睛说:“往事。一坛酒交换你心里一件往事。”

他不置可否,径自走到墙角,一下抱起五坛醉逍遥,在桌上一字排开,算是默许了吧。

他拍开一坛,端了起来,仰头喝了一口,咂嘴道:“好酒!”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又拍开一坛。

老板娘急了,作眼色要阻止。他斜睨了她一眼:“急什么?待我喝个痛快,自会讲予你听。”

她只好作罢,任他一口气喝下了四坛醉逍遥,微醺醺有些醉意,讲了四个在他心里酝酿得发酵的往事。

第一坛酒

韩素琴。

年轻的阮羽揭开新娘的头盖,就看到低眉顺眼的她。他相信家人定了门好亲事。她会是个好妻子。

的确,她把里里外外照顾得妥妥贴贴,家务事抢着做,对他的事,也从不过问一句。只有在他出门饮酒的时候,她才会撩起蓝白印花布门帘,站在门帘后怯怯地叮嘱一句:“夫君少饮早归!”

日子就如同她平淡的脸,平淡的话语,平淡得像一潭死水。只到有一天,一颗误入水中的石子,打破了死水的宁静,“扑通”一声,溅起一朵水花,漾起一阵涟漪,一圈圈扩大,再扩大,直至将一切摧毁。

那天是她二十岁生日,他请她到酒家吃饭。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摇摇晃晃地爬上他们旁边的椅子,一手抓着一根筷子,仿佛再有趣不过的玩具,不住晃动着,对他们没心没肺地笑,令他们也还之微笑,心也随即柔软起来。

忽然那孩子一不小心,筷子戳到了眼睛,立刻揉着眼睛哇哇大哭。

孩子的父母闻声从邻桌赶来,一个疼惜地哄,一个恼怒地骂,把哭红了脸的孩子抱走了。这对年轻的父母不会知道,这一戳不仅戳痛了孩子的眼,父母的心,更戳痛了一对旁观者的心。

接下来的饭菜阮羽和韩素琴吃得索然无味。回到家,他对她说了一句话:“我们应该有个孩子。”

是的,成亲两年了,我们应该有个孩子。她悄悄抚摸着肚子,心中隐隐有愁。

不久,他发现她偷偷冲泡一种灰色粉末喝下,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走到她身后:“你在乱吃什么?”

她大吃一惊:“香灰……临水宫求来的香灰……我们应该有个孩子!”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她脸上,对她吼道:“你不可能有孩子的!我要休了你!”他奔了出去。

当他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开始后悔对她的粗暴,两年多的朝夕相处,无微不至的体贴与关怀,就是一纸休书可以抹杀的吗?

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出来迎接他、无论多晚都蜷在厅堂的太师椅上打着瞌睡等待他。

“素琴,我回来了!”他喊着,依然没有回音。

他推开卧室的门,醉意立即醒了大半。他看到了什么?

房梁上,晃晃悠悠吊着一个女子

第二坛酒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牡丹公主裘诗诗。一个全晔城男子都知道的名字。可惜阮羽起初并不知道。

他们的相识,也是在一家酒馆里。

他发现喝酒的人群中,有个身穿黑貂裘的女郎,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嘴角带着自嘲似的浅笑,酒量很好。她没有刻意表现自己,一颦一笑却显得那么出众,堪称惊艳。他在她面前,失了语言,更不敢上前与她搭话,生怕一开口就会亵渎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女神。

一连三天,他都这样默默地注视她。

而第四天,她没有来。他像丢了魂似的,抓住掌柜问道:“前几天那个穿黑貂裘的女子,是谁家的小姐?”

“小姐?嘿嘿!您一定是新来晔城的吧?”老掌柜暧昧地笑了,“您到‘万花楼’去找她,今晚十五月圆之,还能赶上赏花大会呢!”

“万花楼?”听起来不像什么正经地方,阮羽不由皱起眉头。

“是啊,她就是‘万花楼’的花魁、外号‘牡丹公主’的裘诗诗!”

很不幸,如果说与韩素琴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的话,那么阮羽真正上的第一个女人,是一个妓女。不过幸运的是,只要够银子,他们便可以明目张胆地相会,不用像爱上大家闺秀那么遮遮掩掩,更不必如爱上有妇之夫那么痛苦揪心。

当晚在“赏花大会”上一赌她盛装的芳容后,他立刻当掉了振翮剑,出了全场最高价把她包了下来。此后他赚来的银子,也多半落入万花楼的鸨母囊中。

这样温柔缱绻的日子过不了太久,一天半夜,他听到她的啜泣声,伸手摸去,只触到一枕巾冰凉的泪水。她不知何时起身立在窗前,留给他一个绝美的背影。

“怎么了?”他温和地问道,从后面抱住她。

“我要从良了。”她没有回过头来。

他顿时睡意全无:“谁?谁要替你赎身?”

“晔城的王大户要娶我做小。”依旧是平静的声音。

“你疯了吗?”他的眼中要喷出火来,扳过她的双肩,瞪着她美艳逼人的脸,“你还这么年轻,竟要嫁给那个老不死?!”

她冷静地甩开他的手:“‘门庭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我虽然还不老,但我也该为自己后半生的幸福着想。”

“荒唐!你嫁过去没几年他就翘辫子了,又何来幸福可言?”

“幸福?”她苦笑了一下,“谁能说清楚幸福是什么呢?既然嫁给他没有幸福可言,难道你能给我幸福吗?”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立即黯淡下去。

她猛地推开他,跑到床边,抓起枕头向他砸去:“滚!你滚!你这个自私自利、逢场作戏的东西!”

“并刀如水,吴盐胜,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生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是她最常对他弹唱的一支曲子,周邦彦的《少年游》。每一次,都是她盛情挽留,而这最后一次,却是她绝情地把他驱逐。

第三坛酒

簇簇几声,花树分开,钻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像一棵天里的小树,亭亭立于山林之中。她,叫做小石头。

小石头灵动的大眼睛转了几转,停留在一个躺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睡觉的乞丐身上。她顽皮一笑,摸出弹弓,“嗖——”地射出一颗石子。

那石子似乎没入了长草之中,而地上的乞丐丝毫没有反应。

“嗖——”“嗖——”“嗖——”她又不屈不挠地接连射出三颗石子。

怪事了,若是没打中他,石子到哪去了?若是打中了他,他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啊!

小石头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就在她在乞丐身边蹲下的一刹那,冷不防乞丐站了起来,一手卡住她的脖子:“死丫头!害我睡觉也不得安宁!”

小石头吓呆了:“你……你有什么证据?”

他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地抬起另一只手。天啊,他粗壮的大手四个指叉间,各夹着一颗石子!他五指一张,四颗石子相继落入脚下草地。他狠狠瞪了小石头一眼,放开了她。

“咳咳!”小石头抚着几乎被他掐断的脖子,脸涨得通红,难受地咳嗽着,无意中瞄了他一眼,惊呼起来:“哇!天下竟有你这么帅的乞丐啊!” #p#副标题#e#

——这位“乞丐”,就是我们唯一的男主人公阮羽。

“小花痴,懒得理你!”阮羽白了她一眼,抱起振翮剑就走。

“喂,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功夫好好哦!教我好不好?”小石头紧追不舍。

“喂!喂!你怎么不理我?哇,你剑柄上的羽毛好别致,我就叫你羽毛哥哥好不好?”她依旧不屈不挠地跟着。

他不作理会,迈开步子,把她远远地甩在后面。忽然听到她“啊——”地一声惨叫,心想:这个机变百出的少女不知又耍出什么花招骗我回去,我才不要上她的当呢!于是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但听她的叫声越来越凄惨,最后竟转为哀啼,这才动了恻隐之心:好像她真的出事了!

他展开轻功,折了回去,只见她坐在草地上,右脚浸在血泊中。他大吃一惊,走近细看——她的右脚脚踝血肉模糊,上面赫然挂着一个捕兽夹!

她疼得说不出话来,鼻尖满是细密的汗珠。不用说,一定是她忙着跟上自己,跑得太快,没有留神才误入陷阱。

他心生愧疚,振翮剑出鞘,“唰”地斩断捕兽夹,低声说:“小姑娘,你忍着点儿!”说着横抱起她,找乡村大夫医治。

此后几月,他都陪伴在她身边,像父女、像兄妹一样地照顾她。这个精灵古怪的少女,竟然不告诉他家住哪里,家人是谁。只是在他每天为她换药时,她苍白的脸上才浮现出一个微笑:“老天是很公平的!你看,你不让我跟着你,他偏要你跟着我——羽毛哥哥,你这辈子跟定我了!”

“一辈子”“跟定了”阮羽不禁哑然失笑。小丫头片子好大口气!一辈子长着呢,竟讲得跟儿戏似的。不过一点点伤,个把月就会痊愈了吧!

说来也怪,大大超出了大夫预期的日子,小石头的脚伤还半点没有起色。她总是皱着眉头说:“哎呀,痛死我了!快过来扶我一把,我要一辈子坐轮椅了!”

难道真如她所说,自己被上天惩罚,要照顾她一生一世了吗?

直到有一天,他买了她最爱吃的桂花糕回来,听到她的房中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心中疑云大起,在窗外站定,戳破窗纸往里望去——

她正在屋中轻灵地迈着步子,从这头走到那头,行动如常,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鹿,哪里有半点病人模样?她边走边自言自语:“整天装病躺在床上,闷死我了!千万别让羽毛哥哥知道,只有这样,他才永远不会离开我!”

原来是这样!他不得不感叹她用心良苦,可是,这又何必呢?自己只不过是一介武夫,一个浪子。他把桂花糕放在窗台上,正对着窗纸上的破孔,相信她看到这些,就会明白了吧?

随后,他握紧了振翮剑,飘然而去。

第四坛酒

她没有名字。确切的说,是阮羽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一直没有问。只知道她姓林,会唱南音。那么姑且叫她林南音吧。

漂泊到泉州府,他对这所闽南古城并不熟悉,却被一阵琵琶声吸引。

每个音符都如小溪一般清悦,绿叶一般鲜亮,韵律幽远而空濛。他这时才真正读懂了白乐天的《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怨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忧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他循声望去,红砖青石混砌的城墙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怀抱琵琶半掩面,信手低眉续续弹。长相神情像谁呢,这个琵琶女?似有韩素琴的柔顺,又兼杂小石头的天真,还带有一点点裘诗诗的妩媚,另有些属于她自己的、别人无法复制的气质,而她并不自觉。他看得痴了。

一曲终了,她脚边的一个铁罐“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她一直低头含笑地说:“谢谢大家!谢谢父老乡亲的捧场!”——原来她是一个卖艺为生的贫女。

阮羽也掏出几枚铜板,向她走去。

就在这时,忽然窜出几个十来岁的野孩子,为首的一个一把抱起她的铁罐就跑,后面的几个起哄着,招摇而过。她抱了琵琶要追,可哪里追得上?急得一双妙目含满了泪水。

阮羽看得怒不可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揪住了为首那个孩子的衣领,怒喝道:“把钱还给人家!”

那帮野孩子看有大人插手,乖乖就范:“还就还!”把铁罐一扔。

阮羽连忙放开他,纵身一跃,稳稳接住铁罐,里面的铜板没有撒出一个。他又把自己准备的那几枚铜板也一起放了进去,交给气喘吁吁,满脸通红赶来的她:“姑娘收好。”

她连谢谢也忘了说,低头接过,数着里面的铜板:“大哥请留步,我分一半给你!”

我又好气又好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把我看作是贪慕钱财之徒就太小看我了!”

“对不起,我……我……”她急得束手无策。

“要是你真想报答我,就再为我演奏一曲吧!”

“大哥当真喜欢?那我求之不得!”她笑靥如花,“刚才弹的是南音乐曲《百归巢》,下面我再唱一首《出汉关》吧!”

原来她弹唱的是古老的乐种南音,其乐律、乐谱、乐器和演唱形式,都保留了唐宋古乐遗制。她的音泽平静得漫不经心,清澈得空寂高贵,每个字都似乎透着悄悄的微笑,跌宕了无数的叹息,声声吐纳自一腔肺腑,缥缈如仙音,将所有人生的烦恼都消解于无形,令人豁然开朗。

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啊!

阮羽装作一本正经地问道:“姑娘,请问你是不是姓韩?”

“不,我姓林——为什么这么问?”

“我以为你是《列子》中的韩娥,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呢!”

林南音低下头去娇羞地笑了,像一朵不胜凉风的水莲花。阮羽忽然萌生了要保护她的念头,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名扬江湖的“天下第一剑”阮羽,心甘情愿地成了她走街串巷卖艺的跟班,她的保镖,她的知音。她也自然成了他的红颜知己,他的最后一个女人。

习惯了这样每天早出晚归,在简陋的小石屋里一枚一枚数着铜板的生活,谁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明明是“人间处处有天堂”嘛!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延续到地老天荒,谁知天妒佳偶,半年之后她染上了不治之症。她临终前的那个夜晚,她做出临终嘱托:“琵琶……与我合葬,钱……”

她没有说完,就在他的怀里与世长辞。

他依照她的遗愿让她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弹奏琵琶,黄泉路上不再寂寞,而钱的处置,他却没有猜出。那些钱,他是知道的,他们省吃俭用攒下来,存在床底的一个小酒坛里,说要留给他们将来的孩子,而今,再也用不上了。

他把钱全捐给了泉州府的承天寺。因为林南音仰慕苏轼,尤其喜欢那篇《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未寝,相与步中庭。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爱屋及乌,他认定她会满意这样的收稍。

泉州府何日没有南音,何处没有卖艺人,只是再也没有像他俩这样一对神仙眷侣,共谱一曲高山流水。

第五坛酒

阮羽说到这里,红了眼眶,又要拍开第五坛酒。

“哎……”老板娘拉住他:“你不是说林南音是你最后一个女人了吗?那你往事都讲完了,凭什么再喝?”

微醉的阮羽听了侧头看她,那神情仿佛从来没见过她似的,满口酒气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奴家周仙娘,客官有何贵干?”

“哦,周仙娘……”他抱住她,两人一起滚到条凳上。他含糊不清地说:“你也将成为我的往事……”

写于2008-3-8至200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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