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簪记

2008-06-20 13:51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一、青丝绾

角梳轻轻通透一头浓密垂顺的青丝,接着双手将之绞作一束,立刻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颈项来。握发的手指长而有力,指甲盖呈好看的椭圆型,自有一股沉着坚韧之气,显然是男子之手。他将整束青丝握于左手,右手执起一根发簪横于发前。那根发簪有四五寸长短,宽而扁的造型,又略呈波浪型,简洁流畅。右头大左头尖,大的一头雕有四个篆体字:“水木清华”。它既非金属又非玉质,却是乌木所制,打磨得十分精细,不见一丝木刺儿,于暗沉沉之中透出木料天然的流云般的纹理。他将整束青丝在乌木簪上绕了几绕,乌木簪子随青丝转了转,又小心地从左往右穿出——就这一会儿功夫,绾出一个饱满平滑的圆髻。

这颗盘有圆髻的头颅缓缓转动,露出一个女子的侧脸。她低垂着眼睛,睫毛又密又长,直挺的鼻子下面,是腥红的一抹嘴唇,玲珑的线条,像一件无可懈击的塑像那么优美。她抬起双眼,向他报以羞赧的一笑——这一颦一笑,犹如明月初生,瞬时笼罩了一室的光华。

啊,这眼神……这眼神明澈纯美,还带有一点点的无辜,让他的心在沉静中漾起一丝丝的怜惜。究竟在哪里见过?他想起来了,那是八年以前的一个暗夜……

广场中央,九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一字排开,他们面前的空地上搁着两溜白色的东西,似盖着白布的人形,确切地说——是死尸。每溜二十个,一共是四十具尸体。夜色之下,盖尸布上一团团黑色,慢慢扩散,像暗夜里的花朵诡异而妖娆地绽放,可见这四十具尸体新死不久。

九个站成一排的少年之中,为首的一个虽然额上有个狰狞可怖、血迹未干的伤口,却不掩其英俊逼人。他高瘦挺拔,头发浓密,浓眉大眼,高鼻深目,唇边一圈细软的胡须,苍白的脸有点圆鼓鼓的婴儿肥,稍显稚气。他的目光,却透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冷峻和坚毅来。染满鲜血的灰衣上,被划破了多处,分不清哪是自己受的伤,哪是别人溅上来。黏稠的血液从他的左手手背滑过,顺着指尖滴落,显然左臂受伤不轻,而他的右手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似乎仍沉浸在刚才激烈的杀戮中。

“哈哈哈哈!”伴随着一阵狂笑,一个黑影窜过少年的头顶,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稳稳落在高台上。只见他身材高大,黑衣黑靴,身披一袭黑色斗篷,脸上也蒙着一块黑巾,只露出一对鹰隼般的眼睛。他缓缓扫视九个幸存的少年:“恭喜你们通过‘永夜’的第一关考验!”声如洪钟,振聋发聩,真是一个内功深厚,武艺超群的高手。黑衣人顿了顿又说:“十年前,我从各地采买了七七四十九个很有练武潜质的男童,苦苦训练的十年,十年磨一剑,经过今晚的自相残杀,只剩下了零头——就是你们九个!但你们是‘永夜’的未来!‘永夜’的骄傲!”

“噼噼啪啪”的掌声响起,少年们使劲鼓掌,染血的脸因兴奋更加通红。但黑衣人随即的一句话又立刻驱散了他们挂在嘴角的笑容:“接下来,你们要准备第二关考验!”他说着拍拍手,暗处走出两名黑衣随从,抬来一个大箩筐,搁在黑衣人面前。箩筐里似有一群活物在踩挤、蹦跳,昏暗的夜色下看不分明。

“下面,叫到号数和名字的人上来领一只!”黑衣人说完,左边的随从从袖中掏出一张名单,朗声念道:“一号许秋男——”

横队中一个少年慌忙跑出,右边的随从从箩筐中随手抓出一只活物塞给他。那活物似乎被抓得难受,“嗷嗷”叫唤了几声,声音稚嫩,竟然是——小狗叫?!最英俊的那个少年不由愣住了。

“二号汪明飞——”……

很快,就叫到了“七号董剑棠”,英俊少年来不及多想,小跑上前,一只幼小而柔软的生命,被他捧在掌中。那是一只棕色的小土狗,刚满月的样子,黑色的吻部,两片黑木耳似的又小又薄的耳朵耷拉在脑后,毛茸茸的小前爪无助地搭在他血迹残存的手上,可以感受到它温暖的躯体有节奏地呼吸,又带着一股尿骚味儿。小东西,准是好几天没洗澡了吧。他想着,把它拥在怀里,摸了摸它方方正正的小脑袋。它天真地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明澈纯美,还带有一点点的无辜。那一刻,他铁石般刚硬的心忽然柔然地膨胀了起来,灌满了柔情而疼惜的水……

“棠哥,你怎么绾得这么整齐?”盘发女子朱唇轻启,吐气如兰,打断了他的回忆。

“哦,我小时候天天看我娘绾,一直记得。”男子含笑着回答她。曾经那个十六七岁少年,已成长为一名二十四五岁的青年男子,稚气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无与伦比的英气和沉稳,目光深邃如星,脸上已有沧桑的轮廓,胡子挂得干干净净,留下整片的淡青色痕迹,非常性感。

“棠哥,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我希望今后的每一天,你都为我绾头发!”的确,新娘身后的窗纸上,贴着大红的双喜。可是,为什么红双喜下的被褥还是寻常花色?新娘的嫁衣也并非霞帔,只是一件较新的红色衣裙?新郎董剑棠更是寻常装束,只在胸前别了朵红花而已?……这对新人的婚礼,也简朴得过了分吧?

董剑棠的眉宇间隐隐有愁:“清华,我害你沦落至乡下租民房住,你当真不恨我?”

新娘清华小嘴一撅:“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可真要恼你了!你怎么害我了,明明是救我呀!住哪里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和谁在一起!我从爱上你,到为你毁家纾难,再到今日嫁给你,哪里后悔过半分?”

“清华……”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泪光闪烁的眼眸之中,映照出一场漫天大火……

猛烈炽热的火舌疯狂地舔食着大宅里的一切,屋中的精美家具,院里的假山草木,都笼罩在火海之下,渐渐化作焦黑的面目。滚滚浓烟直冲上天,熊熊火光映红了静夜中的一方天空。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将最后一根火把抛入屋顶,转过身来不忍再看,眼望远处,神情复杂。他大约四五十岁,清瘦的脸上一把山羊胡子格外显眼,虽然打扮得土里土气,像个进城务工的乡下人,但自有那么一股儒雅气质从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来。他喃喃地说:“毁了,全毁了……祖宗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全毁在我手里……唉!”

他身旁一个农妇打扮的中年妇人安慰道:“老爷,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不必挂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您可别愁坏了身体!但愿祖宗庇护我们全家逃过这一劫!”这个说话的妇人一定是他的夫人了。她四十来岁,身材有些发福,但饱满圆润的脸上不见一丝皱纹,虽然青春不再,但风韵犹存,想必年轻时一定是个绝顶美人。

“家中的二十名仆人都遣散了吧?”老爷情绪稍定,问道。

“遣散了十八名,但是良叔和小如不肯走。”夫人回答。

“哦?”老爷十分惊奇。

这时,一老一少挟着包袱,风尘仆仆地赶来。老爷忙说:“良叔,您为苏家效力一生,苏某感激不尽,但是,今晚你们再不走,恐有性命之忧啊!”

“老爷,您这是哪里话?”赶来的老者喘着粗气说,“老太爷对苏良有救命之恩,苏良就算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又岂能在苏家大难临头之时独自逃生?再说,老爷贵为当朝御史,为官清廉,秉公执法,为万世人民所敬仰,如今遭奸人暗算,我苏良这把老骨头愿和老爷共存亡!”苏良虽然年逾古稀,但是身子骨还十分硬朗,一口蓬松的花白胡子,随着他动情地讲述一动一动。

“好!良叔!苏某有你这样的朋友,也不枉此生了!”苏老爷对他一伸大拇指,“可小如还只有十五岁……”

苏良身边的小女孩嚷了起来:“老爷,您可别小看人!小如我年纪虽轻,可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徒!爷爷不走,小如也不走!况且小姐待小如情同姐妹,小如愿意誓死追随小姐!”小如似被爷爷刚才的慷慨陈辞所感,这番话连珠炮般地说出来,苏夫人也不禁抹泪。

“对了,小姐呢?”苏老爷问道。

“小姐在角门外马车中等候。刚才董大哥从死牢里掳来二十三名死囚尸体,化妆成苏家老小的样子抛入火海,造成被灭门的假象,随后又买来马车带我们远走高飞。”小如应道。 #p#副标题#e#

“那还等什么,我们走吧!”苏夫人说。

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深夜寂静的街道。火光冲天之中,一面挂有“苏宅”的牌匾重重砸在瓦砾堆中……

忽然,门外传来“笃笃”两声轻轻的叩门声,小如苹果般的笑脸探了进来:“姑爷、小姐,吉时已到,老爷夫人请你们去厅堂拜堂成亲呢!”

二、青丝散

厅堂比洞房更为简陋,空荡荡地摆着几件破旧的家具,一个宾客也没有到场。墙壁有些剥落,但贴在墙上的大红双喜给这个寻常的农家民房增添了几分喜庆的气息。苏老爷和苏夫人端坐堂上,衣着简朴,却笑意盈盈,喜上眉梢。

“一拜天地——”司仪苏良高声宣布,兴奋得还未喝酒就满面红光。

新郎官董剑棠连忙深深鞠躬。偷眼向苏清华看去,只见未蒙喜帕的她满面娇羞,低头看地。

“二拜高堂——”苏良第二声又道。

董剑棠看见堂上两位老人注视着这对新人的目光,感慨、欣慰,又饱含祝福。而曾经,他们对这桩婚事的态度不是这样的……

“清华,你今年十八啦,爹娘也该给你物色个好婆家喽!”餐桌上,苏夫人忽然对身旁的苏小姐说。苏夫人得体的衣着,精致的妆容,看上去和苏小姐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哪里像是母女,分明就是姐妹。

“才不呢,女儿谁也不嫁,终生陪伴爹娘!”苏小姐嗲声嗲气地说,往母亲碗起夹了个鸭腿,满脸顽皮神情。

“咳,这成什么话!”苏老爷的表情严肃下来,“今天户部侍郎王大人又来为他儿子提亲了,我和你娘都商量过了,王公子品貌双全,又门当户对,就把定礼收了。”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满屋皆惊!在一旁侍候的小如连忙向站在门口、家丁打扮的董剑棠看去。董剑棠心如死灰:也好,也好,她定了亲,我和她,也就彻底了结了吧!

“啪!”苏小姐正夹了个鸭腿准备给父亲,手一抖掉在桌上,溅了一身油也没有发觉。“不——”她站起身来,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喊,“女儿早已心有所属了!”

“谁?!”苏老爷大惊失色。“清华,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整天足不出户,哪里会认识什么人?”苏夫人盯着她的眼睛。

“是真的,我爱的那个人就是他——”苏小姐说着向董剑棠一指。

“什么,阿棠?!”老爷夫人双双站起,惊惧不已。

苏小姐奔向门口,拉住发懵的董剑棠的手,清脆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传来:“爹、娘,你们听好了:我苏清华今生今世,非棠哥不嫁!”

“你疯了吗?竟然爱上这个来历不明的穷小子!”苏夫人气得浑身发抖。

苏小姐猛地拔下头上的一根乌木簪子,对准自己的咽喉,斩钉截铁地:“如果你们非要女儿嫁给王公子,女儿只有死在你们面前!”……

“夫妻对拜——”苏良拖长的嗓音,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董剑棠面向苏清华,深深地拜下去,但怎么报不尽对眼前这个美娇娘的敬意与恩情。他的思绪飘到了昨天……

“咕——咕咕咕——”鸡舍边,苏清华倚着董剑棠,一边招呼着鸡群,一边将手中小盆里的米一把一把撒在地上,看着它们脖子一伸一伸,摇摇摆摆地遍地欢畅地啄食,露出甜甜的笑容。她注视着鸡,却不知他正注视着她:“当你的鸡真幸福呀,养大了都舍不得杀,每只都能寿终正寝!”

“你不用羡慕它们,你我不离不弃,白头偕老,不是比它们更幸福?!”苏清华不假思索地说。

董剑棠神色微变:“清华,现在你们的生活安顿下来了,我也就放心了!好好地过日子吧——忘了我!”

“哐啷”一声,她手中的小盆跌落在地,盆里的米撒了一地。“你……你要走?”

他脸色凝重:“不错,时限已到,我必须回去赴命。虽然我制造了你们葬身火海的假象,但是逾期不归,你我都会有危险!”

“我们远走他乡,我们隐姓埋名……”

她急急地还要再说下去,他打断了她:“不!‘永夜’要找的人,从来没有找不到的!”

她低头不语,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棠哥,娶我吧!”

他一愣:“你爹娘不会应允的。”

“那是从前了,你跟我来!”她不容分说地拉起他跑进屋里。

“爹、娘,我要和棠哥成亲,越快越好,求你们成全!”她拉着他一起在苏老爷和苏夫人面前下跪。

出人意料的,两位老人一点诧异的神情也无,仿佛早料到这一切的发生。他们互望一眼,点了点头。苏老爷说:“我看就明天吧!”

两个年轻人做梦也想不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爹……”苏清华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啊,老爷,您终于同意了?”董剑棠也难以置信。

“怎么还叫我‘老爷’?这么见外?”苏老爷微笑道。

“谢谢爹!”听苏清华这么说,董剑棠立刻反应过来:“岳丈大人!”

“好女婿!”苏老爷捋须微笑,“我们做父母的,哪个不爱子女、不希望子女幸福?我们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当然尊重她的选择!再说,这次多亏你救了我们全家的命啊!”“是呀,”苏夫人接着说:“阿棠,清华这刁顽小女,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她又转向苏清华:“清华,出阁之后,别再任性了哦!”……

洞房中,勇敢多情的苏清华,又恢复了大家闺秀的矜持,低眉顺眼地静坐床前,不知是否因为刚才喝了酒的缘故,双颊绯红,更增娇艳。

董剑棠在她身旁坐下:“清华……”

苏清华秀眉微颦:“你该叫我什么?”

“哦,娘子!”

董剑棠这一声娘子,令她吹弹可破的皮肤更红了,头也更低了,像一朵怒放的牡丹不胜凉风的娇羞。

“唉,都是因为我,害得你从小就憧憬的出阁大礼,如此寒碜……”

“相公你真傻!”苏清华抬起白玉般的手掌,轻抚他刮净胡子、微刺的面颊,“婚礼不过是个形式罢了!我知道我不是这世上最风光的新娘,但我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因为我,嫁给了你!”

他大为感动,握住她幼小的手掌,将她拥入怀中:“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是这世上最美丽的新娘!”他对她的樱唇深深长吻,甘之如饴,心神俱醉。他另一手摸索着解开她的衣带,最后握住她脑后的乌木簪子,轻轻一抽,饱满的圆髻顿时旋转、消散,化作青丝如瀑,丝丝缕缕披散下来,犹如一件青黑色的斗篷,覆住了她全部的身躯,发尾拖到脚面,芳香袭人,妩媚万分。

他吹去了红烛,用乌木簪子挑起她的一股秀发,握到嘴边,从发尾开始,一寸寸地往上吻去,记忆的片段,和窗外粉红色的樱花一起,飘落如雨……

头好痛……他按着太阳穴挣扎地坐起,发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床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嵌在一张苹果般的小脸上,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小如,怎么是你?我……我这是在哪里?”环视着这个清洁的小屋,他又问。小如咯咯娇笑:“这是我家小姐的府上啊!”看着他迷惘的神色,她又说:“你不记得了吗?我一早出门给小姐买花,见到你醉倒在大门外,就回去告知小姐,小姐心好,叫人把你抬进来了,还说二月天寒,像你这么落魄的人,八成是无家可归了,不嫌弃的话,就在府上当个家丁吧!”

小姐披着带白毛边的桃红色斗篷,独自来看望他,含羞不敢抬眼,眉目却分明含情脉脉。他脱口道:“小姐,你的芳名是不是叫‘昭君’?”见她大惑不解,他又解释道:“这样的出塞打扮,这样的倾国姿容,不是昭君是谁?”她听他如此夸奖,满脸通红,低头浅笑,半晌才说:“谢混有诗‘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清华就是我的名字。”说着含羞而逃,留给他一个浮想联翩的背影……

“呼呼——”他吹散了木屑,一支精致独特的乌木簪子呈现在眼前,那是他的杰作。也许是为了报答小姐的搭救之恩,也许是为了补偿小姐玉簪的折断,他用一截乌木精心磨制了它,并雕刻上了“水木清华”四字,暗喻她的名字。

“为什么要我转交小姐,自己不亲手交给她?”面对顽皮的小如的质问,他央求道:“好姐姐,你就当回红娘吧!你家小姐一看,必会明白我的心意。”小如被他的深情所感动,正色道:“董大哥,我家小姐是爱上了谁,就会把性命交给谁的烈性女子,请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p#副标题#e#

后花园中,他跪倒在地,拽着小姐的衣角,痛哭流涕:“为什么你偏偏是苏家的女儿?!为什么?!”

……

待吻遍青丝,他的回忆也戛然而止。青丝之下,等待他的是她纯洁芬芳的躯体,因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

三、青丝乱

绿树成阴。蝉鸣聒噪。董剑棠踏着满山茂草大步前行。

不可回头,千万不可回头!他对自己说,反倒走得更快了。

强烈的日光照到枕边,苏清华从甜梦中醒来,喃喃叫着“相公——”一摸床边空无一人,睁眼一看,桌上压着一张纸条,是他借着微弱的晨光写下的。她心里腾起不详的预感,拖着一头长发,扑过去看到这样几行字:“清华,原谅我不辞而别。只有这样,才不会连累你们。感谢你将我救赎,我一有机会就回来与你相会。剑棠亲笔”纸条飘飘悠悠落地,她用头发捂着嘴,泣不成声……

这是他在途中的想象,也一定是事实。新婚之夜,她极尽所能取悦于他。她的苦心,他又岂会不知?而他也深知自己绝无退路。于是一个想留下对方,一个想诀别爱侣,一个满怀希望,一个充满绝望,两人彻夜紧紧相拥,不能止息。直到天色发白,她沉沉睡去,他才摸出纸笔,留书出走。

树叶发出沙沙的低鸣,记忆像潮水一般涌来……

一个身穿破皮裘的身影在挂有“苏宅”牌匾的大门前闪过。

董剑棠倚树而坐,眯起眼睛端详腰间的短刀。一阵清风拂过,他头上身上增添了无数粉色的花瓣,这才发现,这是一棵桃树,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他不禁哑然失笑:一个大男人坐在桃树下,别人见了,还以为他想交桃花运呢!还是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好!

当他以手撑地,正要站起时,手掌被什么锐物扎了一下,定睛看去,地上静静地躺着两截小葱似的东西。

他拾了起来,站定细看,那一支断成两截的玉簪,一定是从女子头上滑落跌断的,玉质莹润剔透,翠色晕染有致,雕工精细无比,如果完好无损,定然价值不菲,他暗叹一声:可惜了!正要丢弃,忽然发现玉簪上刻有几个蚊须小字,连忙将两截玉簪拼好,吃力地辨认,只见刻的是“有美一人”,不由痴了。

“这位大哥,麻烦你挪挪步子。”他身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像个大户人家的丫鬟。她正专注地搜寻着地面,像在找什么东西,还自言自语:“奇怪,一路寻来,怎么生翅膀飞了?难道被别人捡去了不曾?这下糟了,小姐要郁闷死了。”

董剑棠正要问她找的是不是一支玉簪,一个又娇又软的声音传来:“小如,找到了没有?”如同仙乐一般地舒服悦耳。一个绿衣少女婷婷袅袅地走来,纵是丹青妙笔,也难以描绘出她的绝丽姿容。

“没有啊,小姐!”丫鬟小如直起身来,“我们刚才不是在这棵桃树下赏花扑蝶吗?可是树下也没有!——哎,今天真倒霉,二月十九观音诞辰呢,去大士庵进回香,小姐的如意郎君还没找到,玉簪倒先丢了!”小如急得直跺脚。

“小如小点声,叫人家听见笑话!”小姐边说边瞟了一眼站在桃树下的董剑棠。这一瞟不要紧,正好瞟到他捏在手里的玉簪,“啊!”地一声惊呼。

“这……是我刚才在桃树下捡到的,不知是小姐之物。”董剑棠忙说。

“嗯,你看着玉簪正面是不是刻着‘有美一人’,反面刻着‘婉兮清扬’?”

他丝毫没注意玉簪反面还有刻字,听她这么说,连忙仔细一看,反面果然还有“婉兮清扬”四个字。他并不知这两句出自《诗经》,只觉得清曼动人,说不出地好听。

“小姐,别跟他啰嗦!”小如不耐烦了,一把从他手里抢走玉簪,大惊失色:“哎呀,你……你好可恶,居然把它折断了?!”

董剑棠百口莫辩:“不!我捡到时,它就这样了!”

“小如,别冤枉人家了,玉簪从这么高处掉下,不摔断也要摔缺的!”小姐出来打圆场,“我们走吧!爹娘还在等我们回去呢!”

“哼,便宜你了!”小如狠狠瞪了他一眼,搀着小姐转身而去。

他呆呆望着她们远去的方向,仿佛什么东西也被她们一起带走了。忽然,小姐又回头望了他一眼,见这个浓眉大眼的男子正直愣愣地瞅着自己,眼神瞬时转为无辜和惊恐。

他一下子仿佛被电到了一般,这眼神,这他永远不会忘记的眼神啊……

九张单人床一字排开,只有最末的一张坐着一个人,还有一只狗蹲坐在他面前。空荡荡的宿舍里,这个人和这只狗沉默地相对。人是弱冠之年的董剑棠,他一改向来冷峻的眼神,换做前所未有的惆怅与不忍。狗是一只三岁左右的棕色土狗,黑色的吻部和耳朵,忧郁的三角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试图从他异常的眼神中读出些什么。

“爹,我让你猜个字谜!”小男孩仰着脸问一个大胡子男人。

“哎哟,爹斗大的字不识几箩筐,你怎么跟爹玩起这文绉绉的猜字游戏来?”

“很简单的字,爹你教过我的!你就猜一下吧!”

“好,好,爹猜!爹猜!”

“‘一个人和一条狗’打一个字!”

“……”大胡子男人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看着父亲被难住了,男孩流露出得意的神情。

“‘一个人和一条狗’,就是一个单人旁加个‘犬’字——是埋伏的‘伏’字吧!”盘着大圆髻的母亲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抬起头来,柔慈地笑道。

“哇!娘猜中了!娘真了不起啊!”男孩欢呼雀跃,兴奋不已。

“伏字有理,”一直沉思的父亲开口了,“不过我觉得世界的‘世’字更恰当。”

男孩和母亲都愣住了:“为什么?”

父亲缓缓回答:“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一个人和一条狗,不是可以自成一个世界么?”

……

十几年过去了,慈爱的双亲早在一次瘟疫中被夺去生命,年幼的自己,则跟随一个黑衣蒙面人加入“永夜”组织——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终日与血腥和杀戮为伍。但父亲的话,还时常在他耳畔作响:“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一个人和一条狗,不是可以自成一个世界么?”自从奉命养狗之后,他才体会到父亲的话是多么正确,而今,这个世界要被他一手摧毁。

他蹲在地下,拖出搁在床下的狗饭盆,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抖抖索索地打开,撒在盆中,又到上一杯清水,将药粉化开。狗以为他给自己弄什么好吃的,凑了过来,只是闻一闻,不感兴趣,就走开了。“乖,钝钝,过来把它喝下去。”他听见自己像往常一样招呼狗的声音,却陌生得可怕。钝钝依言走来,伸出舌头,“吧嗒吧嗒”乖顺地舔食着盆中的液体。它永远都那么迟钝,又永远那么忠实。

宿舍里静得可怕,钝钝舔尽了盆中的药水,“叮——”一声轻响,董剑棠的一滴泪水落入盆中。

钝钝似乎明白了什么,抬起头望着他,眼神无辜而惊恐,好像在说:“小主人,这是为什么?”

董剑棠不敢看它的眼睛,抚摸着它的头顶,喃喃地说:“钝钝,对不起,对不起。”心里想着,它要睡去了,就要睡去了。

“董帅哥,你还蹲在地上干嘛?大家都带狗到操场准备接受第二关考验了,就差你了!”一位同门从宿舍门口探进头来,催促道。

董剑棠被吓了一跳,但随之恢复了镇静:“好啊,我就来!袜子找不到了,真该死!”

“那我先过去了,你也快来啊!”

见钝钝依旧正常,董剑棠不禁有些焦急:怎么这药一点也不起作用?不会是假的吧?一边想一边又冲了一包。钝钝迟疑地把它喝完了。不久药力发作,它开始摇摇晃晃,但强撑着不肯倒下,用一种极哀怜地目光看着他。他摸遍它的全身:“钝钝乖,你安睡吧!……没时间了,求求你别再折磨我了。”可它依旧倔强地挺立着。

他细看它,大而圆的脑袋,宽厚的腹部,粗壮的四肢,粗而长的尾巴,养了三年健壮了许多,但也不至于连服两包药也不倒啊!据说这蒙汗药一包就可以放倒一个成人,两包可以放倒一匹骏马,三包可以放倒一头大象——幸好自己准备了三包。他一边想一边把第三包药也冲了下去,按着钝钝的后颈,给它强灌下去。它看着他的目光变得无比的慈详而悲悯,身体摇晃如筛糠,终于支持不住,闭目倒地。 #p#副标题#e#

董剑棠以最快速度清理了现场,包括地上的水迹、粉末、包药的纸片等等,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随后他将钝钝横抱在臂弯,冲出门去,朝广场的方向一路飞奔。如最初一样,可以感受到它温暖的身躯在有节奏地呼吸,却是最后一次。

老远就听见土狗的惨叫,三年前约定的开始生效了。当年,在九个少年各领到一只小狗后,黑衣人说出了第二关考验的规则:“你们每个人现在领到的狗崽,将是你们今后三年中最亲密的同伴,你们要精心喂养,与它们同吃同宿——但是,不能对它们产生半点感情!因为,三年后的今天,你们将在这里,亲手将它们宰杀,扒下它们的皮制成皮裘,煮食它们的肉饱餐一顿!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董剑棠跟随众人一起响亮地回答,但他抱着小狗的手却不听使唤地发抖,之后的好几天不敢与它天真无邪的目光对视,从那时起就小心翼翼避免对它产生感情,但他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事。不是日久生情吗?连自己天天喝水的杯子、时时佩戴的短刀都不可能全无感情,这也不是人为可以避免的,怎么头领就不明白呢?虽然在“永夜”的训练生活与世隔绝,但董剑棠还是瞒着众人,想方设法弄到了几包蒙汗药,以便为他的朋友钝钝做最后的一点事情。

昔日练武的广场如今成了屠宰场,几个动作快的同门已经将自己的狗开膛破肚,内脏扔得满地都是,遍地是血,腥臭不堪。不知是何等杀法,总之这里已经成了各种屠狗之技的较量场,真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用木棍猛击狗脑袋,有的在狗脖子上用麻绳套了个活结,让它在“呜呜”哀鸣中挣扎着窒息而死……董剑棠怀抱钝钝,目光又恢复了往日的冷峻,默默地说:你睡着了,真好,这样同类被杀虐的残忍场景,你永远也不会看到了——由我代你看,由我代你受苦。

头领依旧黑衣黑靴黑斗篷蒙黑巾,负着手在广场上巡视。当他走到董剑棠面前,董剑棠面无表情地说:“对不起,我迟到了。”

“那么快点。”头领冷漠地回答,转身要走。

“头领,”董剑棠叫住了他,“我这只狗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不知怎么地就病倒了。”

头领低头瞄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漠然点点头。

“不——不——”忽然,一个同门的惨呼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循声望去,它的狗听见同类的惨叫,看见同类的惨死,不禁流着泪浑身发抖,而它的主人,用刀指着它,竟也哭号着浑身颤抖,砍不下去。“我不能啊!三年了,我每晚都和它相拥而眠,每天早晨都是他舔醒我……我怎么忍心取它的命,扒它的皮,吃它的肉?!”

有的同门听他这样说,手也松了下来。

头领眉头一皱,一言不发地抽走离自己最近的董剑棠腰间的短刀,走向那个抗命的同门身后,手起刀落,鲜血喷涌,他瞬间人头落地。他的狗见主人遇难,怒吼一声扑上来要咬头领。头领侧身一让,又一刀如法炮制,那只狗顿时横尸在地。

众人看头领出手,瞬间连毙两命,都吓得不敢吱声。头领望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哼了一声,将血淋淋的短刀还给董剑棠。刀尖一滴滴地滴下鲜血,分不清究竟是人血还是狗血。董剑棠见到刀尖鲜血,头脑更加清醒而理智。他将熟睡的钝钝摆在广场事先准备好的案桌上,刀尖在它颈部一转,顿时热血流出……

放干了血,他冷静地剥下狗皮,心想制成皮裘之后,今年冬天就暖的很了。边想边马不停蹄地剖开它的肚子——他震惊地后退几步,手上的短刀几乎握不住,呆若木鸡!他看到了什么?——钝钝的肚子里不知何时起存在了五个尚未完全成型的小生命!怪不得,怪不得它连服两包药都强撑着不肯倒下,原来是一个母亲为了腹中孩子的拼死坚持!这是怎样的力量怎样的爱!

头领见到董剑棠的退怯,干咳了一声作为警示。董剑棠立刻振作起来,几下深呼吸后,他继续上阵,不动声色地将之洗剥干净,砍段切块,下锅煮食,让它由一只活蹦乱跳的动物,成功转型为一锅喷香可口的食物——狗肉堡。

“啊——”又一个同门发出惨叫,一脚把整锅蒸狗肉踹到地上,“哐当”一声巨响:“它还活着!它忽然在锅里睁开眼睛瞪我!它张大嘴巴要咬我!它会化成厉鬼缠着我……啊,天啊,我不是人!”他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在地上打滚,沾了满头满身血腥与尘土,格外恐怖。“拉他下去!”头领一声令下,赶来两个随从,将那个哭闹不止的同门拖下去了。

其他同门使出煎炸炒烩煸炖等等烹调手法,以便自制的狗肉更鲜美、自己的答卷更完善。董剑棠大口大口吞食着钝钝煮成的狗肉堡,心里默默地说: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吧。

他的出色表现,使他顺利通过了第二关考验,成为全国最出名的杀手组织“永夜”七位杀手——“永夜七杀”中的第七号杀手。但他没有丝毫的欣喜,只觉得疲倦,因为付出的代价是如此惨重。吃完狗肉之后,他躲在茅厕大口大口地呕吐,为自己深重的罪行。谁也没有注意到,从那次起,他开始吃斋,也从未杀过动物。

他时常梦见钝钝,梦见它用温暖湿润的小舌头,轻轻舔他的手掌,还带着温热的呼吸,跟宛然若真;梦见它跟自己一起晨跑……醒来后总是泪流满面。这样的绝杀,如果还有第二次,他想自己定然会像之前的两位同门一样疯狂崩溃。

劈头一刀,脑袋开花!拦腰一刀,血肉横飞!当胸一刺,血流如注……闯荡江湖的五年里,他奉命杀了无数人,他的刀,是“永夜七杀”中最快的,人的血,让他兴奋,仿佛在砍杀自己——那个杀死钝钝的凶手。

“小二,再来一瓶!”酒店里,董剑棠唤道。他面前已经摆在好几个空酒瓶,有的横放在桌上骨碌碌地打转。

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传来,原来对面的空地上正搭了台演唱绍兴文戏。董剑棠醉眼朦胧中看去,演的是一个书生在桃树下捡到一块玉佩,正好玉佩的主人——一位小姐携丫鬟来寻,似乎戏里小姐永远是文静害羞的,丫鬟都是活泼灵巧的。一切太像刚才发生的事了——不然怎么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呢?

“哇——”小孩的哭闹打断了他的思考,邻桌吃饭的一个小孩不知怎地哭闹起来,大人忙不迭地哄着。那孩子涨红了脸,整张脸上只见到一张张得大大的嘴巴,哭得更来劲了,引得客人都看他,大人急得手足无措。董剑棠冷眼旁观,不禁微笑起来。那个喜怒无常的小孩,也就五六岁吧?一晃五年过去,钝钝是否已经转世为人?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哪,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董剑棠是相信轮回的,他常想:我和钝钝的前生是什么?也许我是江南采莲的女子,它是我腕下错过的那一朵;也许我是面壁的高僧,它是佛前的一个蒲团……所以今生相逢总有前缘未尽之感。那么来生呢?来生它会不会变成一位品貌双全的女子,与自己展开一场倾心爱恋?

自从他见了苏清华后,才发觉一切的猜想都应验了,她就是钝钝的转世。他成了她的家丁,她的爱人,但他很快发现,她也是他的目标——他受雇于人,要亲手杀她全家——上一世的恩怨纠缠至今生还不放过,难道真是前生冤孽、命中注定?但他不信命,他告知苏家真相,让他们遣散仆人,隐居乡间,自己则助他们造成被火烧死的骗局——虽然他也不能保证,这样就瞒得过精明过人头领。

苏老爷被他和苏清华的深情感动,也出于对他救命之恩的感激,将女儿许配给他。直到昨晚洞房花烛夜,他们彻底交付,他终于相信:她不但是钝钝的转世,也是他的赎罪天使。从此他完成了救赎,不再沉浸在自己是凶手的内疚里,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堂堂正正地去爱,开开心心地生活。

四、青丝劫

暗沉沉的大殿里,左右两侧各站着三名“永夜七杀”中的绝顶杀手,头领坐在黑郁郁的饕餮纹饰宝座上,洪亮的声音从蒙在脸上的黑巾后传来:“绍兴苏家上下二十三口,你当真杀得一个不留?” #p#副标题#e#

站在大殿中央的董剑棠,心中一凛:糟糕!莫不是他怀疑我了?但表面上不动声色,抱拳躬身道:“回头领的话,属下的确杀的一干二净,并火烧苏宅,毁尸灭迹。”

头领冷笑一声:“是吗?那么拙劣的刀法,我看更像刑场上的刽子手干的吧?”

董剑棠的瞳孔猛一收缩,仍故做镇定地说:“头领说的,属下不明白。”

“你少装蒜!”头领暴怒,一掌击在宝座上的兽头扶手上,那原始图腾般的兽头扶手顿时灰飞烟灭。他大吼一声:“董剑棠,你好大胆子!竟敢用死囚尸体来蒙我!”这一声暴喝使两侧墙上的壁灯中火光都震得一跳。那壁灯也是夸张的兽面形状,有着青铜时代特有的沉重神秘气息,体现人类早期的童年气质和天真、朴拙又崇高的美感,在那看来狞厉可畏的威吓神秘中,积淀着一股深沉的历史力量,令人想到数千年前动辄杀戮千百俘虏和奴隶的历史时代。

董剑棠此时毫无欣赏壁灯的心思。他在离别妻子之时,就想过可能是永诀。只要妻子一家平安,自己一命抵多命也值了!但是向来心狠手辣的“永夜”,能保他们平安么?想到这里,董剑棠不禁心怀隐忧,“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属下任凭头领处罚!”

“为什么?”头领捏紧拳头,气得发抖。

“属下……属下认为苏御史全家不该杀!他已经告老还乡了,奸党们还要置他于死地,属下不愿助纣为虐,残害忠良!”董剑棠一番话,说得其他六个杀手都低头不语。

“迂腐!”头领站了起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哪管什么当杀不当杀?!你以前杀的那些人就该死了?你的那条狗就该死了?”

董剑棠深吸一口气,吐出一句话:“属下认为,杀手虽然无情,但绝非不辨忠奸之辈!”

头领走近几步,指着他骂道:“好个明辨忠奸!你的理由可真光面堂皇!什么杀手无情,我看你恰是太多情了吧!为了苏家女儿,居然铤而走险,连我都敢骗!”

这句话石破天惊地说出来,其他杀手都大吃一惊!董剑棠明显感到几道热辣辣的目光投向自己,反而心中坦然:“实不相瞒,我的确深深爱上了苏御史的女儿苏清华,并与她结为夫妻。”

众人越听越惊。头领气得在大殿中走来走去:“小董啊,你太让我失望了!本来我认为你是‘永夜七杀’中资质最好的一个,在别的同门完成任务后去花天酒地时,你总是洁身自好,静静擦拭短刀等待下一桩任务……我看不出你有任何弱点,认定你就是继承我位置的人!如今可好,你……你猪油蒙了心了你!”

董剑棠抬起头来,直视头领的眼睛:“承蒙头领错爱,属下没有半点继承‘永夜’的野心,也不是一时冲动才与清华成亲。以前我一个人来去无牵挂,从未考虑过成家,现在心里多了一个人,才明白成亲就是很爱很爱一个人,爱到分不开,必须进入彼此的生活里去。属下有胆回来,就是甘受头领责罚,因为心存真爱,便不怕粉身碎骨!”

“糊涂!”头领气急败坏,“我教导你们多少次了,爱是疾病,只有欲才是真实的!”

“您错了,没有爱的欲又有什么意思!爱不是幻觉,爱是拯救——认识清华之前,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杀人工具而已;认识清华之后,我才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恭喜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哟!我就代表‘永夜’送你几件贺礼吧!——来人啊,端上来!”

董剑棠正在纳闷,一名黑衣随从已经依照头领吩咐,捧来一个托盘到董剑棠面前。一二十片犹带血迹的人耳赫然出现在眼前!董剑棠纵然杀人无数,仍然惊骇不已!仔细看去,都是大小不一的左耳,可见死者有老有少,还有几片钻了耳洞戴着耳坠,显然割自女子。

看着董剑棠迷茫的表情,头领说:“哦,贺礼太轻,你看不上啦!来人,上重礼!”

四个随从手捧托盘而来,盘中之物盖着白布,但高高隆起。董剑棠凭直觉知道是——四个人头!

“哈哈,那十八片耳朵你不认得,这几个人头总认得吧?”头领挑衅似地说。

董剑棠心头突突乱跳:难道……他们杀了隐居乡下的清华一家?他颤抖的手没有勇气揭布。

“你不是胆子大得很么?包庇苏家的人,和大小姐私订终身……怎么现在连掀开布看一眼的胆子都没了?”头领说着一把扯下盖在第一个托盘上的布。

“小如!”董剑棠惊叫一声,倒退几步。一个小小的头颅,静静安放在托盘里。头顶的双髻凌乱不堪,双目紧闭,口边一道血迹,早已干涸发暗,脸上失去了往日青春红润的光泽,换做一片沉寂的死灰色。小如她只有十五岁呀!他别过头不忍相视,全身冰冷发抖,想问清华如何了,却不敢开口,生怕听到她的噩耗,令他的生活支柱颓然倾倒。

头领打个手势,其他三名随从同时齐刷刷地揭下托盘上的白布,顿时露出三个人头来,一女两男,分别是苏夫人、苏良和苏老爷!没有清华,清华不在这里!董剑棠心存一线希望:清华逃走了,清华还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生活……

“你以为你那点伎俩就能骗过我么?小董啊,你太天真了你!只是劳烦我亲自动手……”董剑棠怔怔地听头领讲述整件事的经过。“雇主雇你血洗苏宅,暗地里盯得死紧。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苏老爷遣散家仆的事,雇主又岂会不知?只要悄悄买通其中一人,所有仆人的老家、去向都一清二楚。这些人虽与苏老爷没有半点血缘,但在他家为他做过事的,一样要杀!十八条性命到手擒来,就是这十八片耳朵——一个杀手不成器,‘永夜’还有许多包括我在内的江湖顶尖杀手!你们乔装逃往乡下,也尽在我的掌控之内!只是当时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头几天你也在场,我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直到你离开苏家……”

董剑棠听到关节所在,迫切想知道苏清华下落如何,握紧双拳细听下去:“……等了一个时辰,确定你不会再回来,我就准备行动。那时天已大亮,这个小丫头”头领说着一指小如的人头,“……在前院用铡刀铡草,边铡还边唱着小曲,直到我走到她跟前才发现:‘你……你是谁?’‘要你命的人。’我说着把她塞入铡刀下,像铡草一样喀嚓一下铡下她的脑袋!

“她临死前的惨叫引得屋里跑出三个中老年人。苏夫人看到她身首异处,两脚还蹬了两下,尖叫一声吓晕过去。我扑上前正要抓她,苏老爷抢上来救,被我用力一掼,撞在土墙上不省人事。我如法炮制了这老娘们,”他说着又一指苏夫人面如土色的人头,又一指苏夫人旁边苏良的人头,“忽然这个老仆挥舞着柴刀向我砍来:‘我跟你拼了!’真是螳臂挡车!我让在一旁,他用力过猛反倒摔在地上站不起来。我上前狠踹了两脚,谁知他忽然抱住我一只小腿,重重地咬了下去!幸好隔着皮靴没怎么伤着我。可是他抱得太紧了,我蹬了几下都甩不脱,一掌打在他背心,震得他内脏碎裂而死,仍旧死瞪着我!”怪不得苏良的人头双眼突怒,面目如生。

“我只顾着铡下老仆的头颅,冷不防身边一个声音说:‘良叔,安息吧!记得等等我!我们主仆数人黄泉路上说说笑笑,何等快活!’原来晕在一旁的苏老爷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缓缓说道,慢慢站起身来,整了整衣冠,对刚刚铡过三个亲友、还在滴血的铡刀面无惧色,平静地仰面平躺于刀口,闭目待毙。他不过一介书生,但从容的气度令我震惊之余深深佩服,这才明白什么叫‘视死如归’。‘苏老爷,对不住了,请受在下一拜。’我对他做一长揖。他微微一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苏某这条命,你要便拿去吧,不必多礼。’就这样,我取来了第四颗人头。”

董剑棠呆呆看着苏老爷的人头,果然神色平静。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听闻此惨象,他也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嘶哑的声音问道:“那第五颗呢?”

“我算了算,还有一个人漏网,就是苏家大小姐!于是提着四个人头走进屋里,厅堂无人,我想她不会见到刚才铡死人的一幕躲了起来吧,那找她还得费一番周折了。这时听到里屋传来一阵嘤嘤的哭声——没用的东西,一点父亲之风都没有,不躲不跑,只懂得哭!我十分鄙视起她。当我从门缝里望进去,只见她抱膝独坐床头,铺散了满床的青丝,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只是对着一张纸条哭得如梨花带雨。我猛地踢开门。‘啊,棠哥!你回来了!’她惊喜地冲下床,才看清是个陌生的蒙面人,愣住了。” #p#副标题#e#

头领讲到这里戛然而止。“后……后来呢?”董剑棠再也忍不住,问道,紧张得舌头都打结了。

头领没有回答他,只是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物件,往他面前重重一扔:“你看这是什么?!”

随着“啪嗒”一声轻响,那东西摔下后又弹了一下才老老实实地待在地上——确切地说,它们在头领扔下之时就已是两个小物件。董剑棠定睛一看,吃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那不是别的,是两小片黑沉沉的乌木!

董剑棠扑到地上,用颤抖的手捡起它们,拼在一处,一支流线型的乌木簪子呈现在眼前,一头还刻着“水木清华”四个篆体字,正是他精心打磨、送予心上人、又仔细为她绾上的那一支!居然断成两节,他好不心疼,细看断口处参差不齐,分明是用力折断的。簪由如此,人何以堪?他听到自己惊恐的声音:“你到底把清华怎么样了?”

头领冷冷地说:“凭这个木簪就想刺杀我,真是自不量力!你一定后悔没早一步一刀杀了她痛快!”他说着拍拍手,“砰——”地一声,一人被从后台扔出,重重俯身摔在地上。

那个人一头长发沾满了尘土,纠结在一起,灰蒙蒙的。但董剑棠还是一眼认出,那就是他亲手梳理过的头发,那就是他牵肠挂肚的妻子!“娘子!”他狂吼一声就要扑过去扶起她,头领似早有准备,一挥手,殿上的“永夜七杀”中的其余六杀手一拥而上,牢牢扯住了几乎发狂的董剑棠!

俯在地上的女子满身污血,衣不蔽体,腰间拴着一根粗麻绳,像拴狗一样,如今也像极了一只落魄的流浪狗。她艰难地撑起身子,肩头裸露的肌肤上留有几个明显的齿痕。

董剑棠心如刀绞,他想哭喊,想狂叫,却被头领随后的一句话怔在当地:“她被我享用时,不知好歹地要行刺我——也好,我就把她赐给弟兄们都快活快活了。”

“我杀了你们!”董剑棠急红了眼,拼命挣扎,但哪里拼得过六个彪形大汉?只发出“娘子!娘子!”绝望的呼喊。

苏清华似全然未闻,慢腾腾地抬起头来,茫然的目光从董剑棠脸上掠过,没有半刻停留,根本就没有看见他!“啊…啊…”她想说什么,但除了简短的“啊”声什么也发不出来。董剑棠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从前的苏清华!她灵敏的听力,她的纯美的眼睛,她天籁般的嗓音……全都不复存在了?!

“小董,你发觉了她的异常吧?现在在你面前的苏清华,只是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废物!”

头领的话让他悲痛欲绝,带着哭声喊道:“不——”

头领继续说:“这就是你背叛我的代价!我用烟熏瞎了她的双眼,用针刺破了她的耳膜,并逼她服下哑药,她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哈哈,哈哈哈!”

董剑棠又奋力挣扎但无济于事,骂不绝口:“你不是人!你禽兽都不如!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复尽管找我好了!清华是多么善良无辜的女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头领说:“我当时以为这个受尽凌辱的女人会自杀,结果没有!无论什么样令她死去活来的严刑酷罚都奈何不了她,她奄奄一息还在叫着‘相公’——这么撑着不就是为了见你一面吗?这个毁你前途的妖女,我偏不许她见到你!连你的声音也不许听!更不许她再开口叫你的名字!现在,看她还能使出什么妖术!”

“娘子啊——”董剑棠站立不定,要不是被同门强架住,他真会瘫软在地,“得妻如此,夫复焉求?”

“笑话!她现在完全不知道你就在她面前,你叫她,她也完全听不到——这样的废物妻子,你还要她做什么?”头领说着凑近董剑棠:“这样吧,小董,我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就只要你亲手挖出她的心脏,煮食成羹吃下去,你之前对我的不敬我就既往不咎——否则,我把你活下油锅炸成一具外酥里嫩的焦尸!”

这老套的威胁!董剑棠在心底冷笑一声,又大喝道:“放开我!”

众人一愣。

“放开我啊!饭桶!你们也聋了吗?拉着我我怎么动手啊!”董剑棠气呼呼地说。

六杀手一齐静望头领示意。头领也没想到董剑棠竟答应得如此爽快,点点头:“放开他吧。”

“哼!”董剑棠蔑视地瞪了六杀手一眼,拉拉平衣服,舒活舒活被他们抓痛的手臂,“噌——”明晃晃的短刀出鞘,他目露凶光地一步步走向木然半趴在地的苏清华。

众人都屏息凝视,眼看一场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杀妻案就要上演。

近了,更近了……短刀劈下……

出乎意料地,短刀只是割断了拴在她腰间的麻绳。他以无与伦比的速度抱起她,紧紧地,用他的胸膛紧贴她的胸膛,狂吻如雨下,当众落在她脸上唇上。

众人呆住了,想不到董剑棠骗到了这个与她接近的机会,最后一次与她拥吻,一时间竟无人阻止。

更令大家看呆了的是,已与废人无异的她,竟奇迹般地伸出满是伤痕的双臂,勾住了他头颈,喜极而泣,大滴的泪珠从她失神的眼眸中落下,滟滟的微笑在她嘴角绽放。他俩完全忘却生死,一心沉浸于美好的爱情世界中了。至于又聋、又哑、又瞎的她怎么认出他来,至今是个谜。总之当时没有一个人想去打扰他们。

良久,他轻轻推开她,紧握短刀,转向头领,冷静地说:“头领,一命换一命,我挖出我的心,凭您炖汤!她已经付出那么多,求您不要再伤害她了!”说着,他将短刀刺向自己的胸口。

“叮——”火光四溅,有人格开了这一刀!居然是头领!而董剑棠是以必死之心下刀的,力道太大,还是刺入胸膛半寸,涌出温热的血液。但他丝毫不觉疼痛,望着头领长叹一声:“罢罢,原来你不许我死得这么便宜!”可是,为什么向来目光犀利、心肠毒辣的头领,竟然红了眼睛?

头领一摆手:“你们走吧!”

与六杀手一样,董剑棠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您说什么?”

头领不再重复,只是缓缓地拉起右臂衣袖:“你们不觉得奇怪么?刚才情急之下,从来不用兵刃的我以这条手臂格开他自尽的那一刀,居然发出金属般的声响,并迸出火花?”

董剑棠这才想起:刚才没注意头领用什么东西格开自己的刀,只知道天下能与自己短刀相交而不受损的兵刃屈指可数。正疑惑间,他看见头领掀起的衣袖下,不是皮肤,而是一整节金属假肢!众人目瞪口呆,做梦也想不到相伴多年的头领竟是一个独臂人。

“你们一定很想见见我的真面目吧!”头领说着拉下斗篷,解开蒙在脸上的黑巾。“啊!”众人又是大吃一惊!一张原本苍白俊秀的中年男子脸上,横七竖八地布满狰狞可怖的伤疤!似被什么利刃所划。当时一定很痛吧!但如今呢?这些伤口是不是也划在心上,永不弥合、隐隐做痛?

头领环视着面前一张张年轻而惊异的脸,平静地说:“我本来是个自视甚高的美男子,二十岁时轻信一个女人——就是我嫂子,她害我被毁容,害我永远地失去了右臂。我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当时巴不得死去了好,但我坚持下来,装上假肢,苦练武功,创立‘永夜’,训练江湖上最好的杀手……只是再也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真爱。呵呵,‘永夜’、‘永夜’,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我自己才是一个瞎子——小董,谢谢你让我明白这一切。没有什么能把你们分开,不如一起好好生活下去。”

董剑棠痴痴呆呆地听完,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他什么也没说,把苏清华横抱在臂弯,在众人羡慕和祝福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直到两年后,有人绘声绘色地说起曾在东海沿岸的一个小渔村见过他们。男人以打渔为生,还留起了络腮胡子,更加沉稳帅气。女人坐在石屋门口,闭着眼睛熟练地织补渔网,无比静美,还不时地摸一摸自己的大肚子,神情满足。那个傍晚,男人打渔归来,在女人掌心写了几个字,女人识别出了,含笑点头。男人从鱼篓里抓出一只蚝给女人玩。女人触了触它坚硬的外壳,冷不防被它翘起长满小刺的尾巴打了一下,吃了一惊,连忙收手。男人贴着女人的腹部听胎音,女人轻抚着男人头发,露出宽厚的笑容,比以前更美了——生活于无声无形又无语的世界,依然感知得到幸福的温度。 #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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