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乡下

2008-06-20 12:38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芝兰最后一次走进这套房子的时候,房子里已经空空荡荡了。芝兰及小心、极刻意地站在门厅的边上,拿眼睛在这空无一物的房子里睇,然后,她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来到门厅的中央,站定。门厅的四周都是门,那些门里是卧室、书房、卫生间和厨房。

穿过书房是阳台,长长的阳台都用蓝荧荧的浮法玻璃封闭起来,从楼外的街上望过来,犹如一长排漂亮的窗子。大卧室的侧旁有半间过厅;穿过过厅是北阳台。北阳台很小,只有两个多平方米。每当天到来的时候,南北阳台的窗子打开,风便从外面吹进来,对流。风穿过这边的书房或是那边的过厅和卧室,吹到门厅里,那凉凉的风总是叫人感到惬意。芝兰的目光落到墙上,芝兰的目光慢慢地沿着墙壁移动。芝兰的目光如一铧犁,在墙上耕。芝兰的目光如两根极轻柔极情感的手指,在每一面墙壁上抚摸那已不甚洁白的墙面,每一点污损她都知道是怎么形成的,每一面墙上有几根钉子,那些钉子曾挂过什么物什,芝兰心里都一清二楚。芝兰的目光望到了屋顶,停在屋顶露出的一截三寸来长指头般粗的钢筋上。钢筋狗尾巴似上圈成一个没封口的圆,这个圆圈是吊电扇用的。电扇已经卸掉了,这会儿在钢圈上吊了八年的电风扇就放在楼下的汽车里。这套房子里几乎所有的物什都在楼下的那辆汽车里。汽车就停在楼下的空地上。

要说这台吊扇,最初并不是吊在这片屋顶下的。那一年,芝兰家在洪武路上开了一家烟酒店。店是别人转让的。虽然货架柜台齐全,可是柜台货架上空空如也,全部家当只有七十块钱。国栋晚饭后揣着家里仅有的七十块钱到一个熟人那里去进货,把进来的少得可怜的几条几块钱一条的劣质烟拆开,一包一包摆在柜台里,把拆空的烟盒小心翼翼、整整齐齐地码在货架上。至于酒,也是如此,把酒一瓶一瓶摆到货架上,掏空酒的纸箱摞在货架前的空地上。几天后,国栋用回笼的货款再到熟人店里进货。如此进了三回货以后,陪着小心对那熟人说:大哥,能不能把你的烟酒赊一部分给我?卖完我就把钱还你。熟人张口道:你这话说得不对。卖完把钱还我?按你的逻辑,卖不完就不还钱啦?熟人往肚里重重地咽了一口口水,接着说,货我可以赊,一星期付款。货卖掉你给钱,卖不掉,烂掉,你也得给我钱。国栋十分难堪,但最后他还是赊了熟人的货。通过劳苦劳作,惨淡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

夏天到来的时候,芝兰家的生意已经相当不错。天热得历害,每一位走进店堂的客人都说,天气这么热,你家也不装台电扇。芝兰也觉得应该装台电扇。一天下午,趁着生意清淡,国栋骑着自行车,带着芝兰到五金公司,花一百四十五块钱买了一台吊扇回到店里,安装好,打开开关,电扇不转。国栋又骑自行车跑到五金公司咨询。人家说,怕是你线路接错了。回到店里,国栋爬上梯子重新接线。两口子光顾着房顶上的电扇,扶梯在水泥地上打滑,国栋在半空中晃了晃,就摔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芝兰不知哪里来的速度和力量,伸开双臂一把抱住国栋。尽管两个人都摔倒在地上,经过芝兰一抱,惯性得到缓冲,国栋居然没有受伤。

后来买了新房,烟酒店不开了,就把那台电扇吊在门厅里。

芝兰走进卧室,站在自己放床的位置。与床面等高的一横一纵两面墙上,显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痕迹跟床一样宽,一样长。起先,芝兰不明白。后来她就明白了这是长期放床的缘故。芝兰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八年。八年,多少个日子啊,一条怎样的时间隧道啊。意识到这一点,芝兰就想起了从前的许多日子。一天一天,日子如一条河,人在日子里就像河里的鱼,游啊游啊,今天不知明天的事,喜耶悲耶忧耶乐耶。芝兰想到了与国栋做过去,她和国栋在床上做爱,芝兰想回忆自己在这间房里,在这张床上,究竟与国栋做过多少回爱。她记不起他们做过多少回了。但是,芝兰想到了每次跟国栋做完爱,她都给他清洗。无论夏,他们从来都是一丝不苟。芝兰穿着很少的衣服,到厨房打半盆热水,端到国栋面前。芝兰半跪着,一手托着它,一手拿一块小小的棉巾,轻轻地给它用水。刚刚它还精神非常,生龙活虎,这会儿它就象一只淋的雏,蔫头耷脑,毛茸茸的缩作一团。有时候,清洗完了,芝兰故意逗弄它,想看看它还能否重振雄风,但它不能。偶尔,用过水后,芝兰有些意犹未尽,就低下头,轻轻地用嘴唇或者舌尖亲亲它。后来,国栋不在这里了。半回,芝兰就想;在另一个屋子,另一个女人也会像她一样给他用水吗?她不知道另一个女人完事后给不给国栋用水,但她很想知道。当然,国栋还用不用水芝兰是无法知道的。

回味这些,是一种受伤的温馨。芝兰的眼角有些湿润。

芝兰踱到那半间过厅。平时,女儿明明就睡在这里。明明胆小,晚上从不敢一个人待在一个屋子里。小时侯,明明一直跟着芝兰睡。后来长大了,就在这半间过厅给她铺了一张小床。晚上,大小卧室的门从来不关,女儿胆小,不让关。

现在,门依然是开着的。芝兰从开着的门里,发现北阳台有一扇窗子没关,就走过去把它关上。芝兰重新回到门厅的时候,感觉有些累。芝兰跟着大伙儿往楼下搬东西,床桌椅凳,锅碗瓢盆,上上下下跑了无数趟,她已经十分累了。她想坐下来休息休息。屋子里什么坐的也没有了。芝兰就靠在卧室和门厅相通的门框上。眼睛不经意地望着门左侧的地板。那里,平日里是放沙发的地方。楼下的汽车很响亮很长久地鸣喇叭。芝兰知道,那是司机在催她,催她下楼,上车赶路。

芝兰不想很快地离开这套房子,她实在想在这里多待一些时间。她已经在这里连头带尾居住了八年。这所房子里面,已经到处都充满了她的气息。房间每一个角落,芝兰的脚印都跟八年的时光一样厚了。芝兰知道,以后,她再也不能随便走进房里来了,以后,这套房子再也不属于芝兰了。

芝兰穿过书房,走到阳台去跟货车司机打招呼。她打开一扇窗,对楼下的汽车司机说,师傅,请你不要催我,让我在屋里再待一会儿。师傅昂着头朝楼上的芝兰喊;东西全搬完了,你还不走?我还想待一会儿。芝兰说。说完,她就拉上了铝合金窗子。芝兰心里有些难过。这些商人。她心里这样说货车司机。

芝兰低下眉。她看到了那口玻璃鱼缸。有一年,国栋到南京去出差,回来时,从南京乌龙潭公园买回两只乌龟。一只巴西彩龟,一只玳瑁龟。据说玳瑁龟是相当稀有的珍贵品种。芝兰问国栋干吗买两只龟。国栋说,中华民族,把龙、凤、麒麟和龟四种动物称作吉祥物。而前三种只是传说,是人们心目中的一种图腾,世间根本就没有。只有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物种,它是唯一存世的吉祥物,且长寿,有灵性。因而,我喜爱龟。国栋订做了一口一点二平米的大鱼缸放到阳台上,把两只龟放养到鱼缸里。国栋淘了许多河沙,又到市场上买两块活石,请人雕刻成两座山峰,小小的鱼缸做成了一处微缩的风景,沙滩,湖水,山峰。他还在活石雕成的山上种了一些绿色植物。乌龟可以在湖里游,累了就到沙滩上晒太阳。有时,来兴致了,两只龟还爬上高高的山峰,伸着长长的脖子,睁一双可爱的小眼睛东张西望。后来到南京,国栋又买了好些五颜六色的雨花石回来,装点鱼缸。每天,芝兰给两只龟喂食。年深日久,它们对芝兰产生了依赖,每当芝兰走上阳台,不管是晾衣服还是休闲,它们都从水里游上岸,对着芝兰伸出长长的脖子。顶上的一双小眼睛,亮亮的,放着光。芝兰把手伸给它们,它们竟伸出细长而柔软的舌头,舔她的手。

现在,鱼缸里没了龟,也没了水,那两座假山和一堆沙子还在。看它,使人心里产生些微荒凉和沧桑。两只龟尽管不同种同宗,却是在一天之内死掉的。其实,它们死亡时间只间隔两小时。它们死在冬天结束的时候。那是一天早晨,十分病弱的玳瑁拱出沙滩,在水边艰难地行走。后来,把头探进浸凉的水里。这时,巴西彩龟也拱了出来。它们的脖颈交在一起。芝兰感到很奇怪,往年这个季节,它们都把自己深埋在沙子里,许多天都看不见沙子动一动。九点多的时候,玳瑁就咽了气。死时,它把头伸出壳外,枕在沙子上。其时,外面飘着小小的花。芝兰买菜回来是十一点,放下菜篮去阳台看时,巴西彩龟也死了。两只龟头抵着头,躺在沙堆上。 #p#副标题#e#

芝兰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种不详,这种不详一直装在她的心里,持续好些年都没有淡去。

司机在下面等着,芝兰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在阳台上无限期地站下去。透过阳台,芝兰看见一个老太在楼下踽踽而行,老太手里提着一只菜篮。芝兰想到了自家的厨房。无论如何,也要到厨房看一看的。芝兰想。那里,是芝兰最耗心费力的一处所在。厨房,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那是她生命中最出彩的地方。一个女人,她的手艺,她的爱心,她的性情甚至生活习惯,在厨房里都能得到体现,体现在她烧、炒、烹、炸的一道道菜中。一个传统的女人,她的生命是为丈夫活,为孩子活,说到底是为厨房而活的。锅碗瓢勺,盆盆罐罐,那都是她用生命倾诉给男人、给孩子最真情的厨房语言。因而,对女人来说,她一生最厌倦最挚爱的地方就是厨房,最想逃离和最向往的地方就是厨房。

芝兰的脚刚跨进厨房,许多的往事似汽如烟般地浮现在眼前、脑际。她仿佛看到了往昔里另一个芝兰在这间小小的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她看到另一个芝兰脸被火烤得红红的,额上叮着汗粒,嘴角漾着甜蜜,目光在锅和灶台上跳跃。一道一道菜经她的手做出来,色、香、味俱全,就摆在贴满瓷砖的洁净的灶台上。她看着那些菜,就像看着自己的作品。那些菜不仅仅体现了她的劳动,更体现了她的创造。芝兰分明看到另一个芝兰对她笑一下,然后低下头,将有些油腻的手在围裙上擦一把。芝兰心里升起些微温馨。过去,每当芝兰在厨房里劳动的时候,总爱想象国栋、小柱、明明在客厅、书房、卧室的样子。他们父子一边在各自的空间里呆着,学习或者休息,一边等芝兰做菜,他们在等待芝兰的一声召唤——开饭啦。芝兰知道,国栋在外面吃饭,从来不点鱼,国栋在外面是从来不吃鱼的。回到家,国栋却最爱吃芝兰烧的鱼。芝兰烧的鱼,不管是什么品种,总是烧得香而鲜嫩,滑而不腻,入口爽利,味道绵长,食后口里没有膻腥味。芝兰鱼做得好。其实,芝兰做鱼还是国栋教的。国栋说,烧鱼,要掌握杀、腌、炖三关。悴杀鱼肉不僵,后用酱、醋、酒腌制一定时间,下锅以后全靠火候。这三点掌握了,鱼自然烧得好。而国栋烧鱼,既使没有佐料,他也烧得出好味道,只要有油有盐。芝兰知道,国栋的火候掌握得极是好。国栋烧得一手好菜,但平时国栋从不烧菜,一年到头都是芝兰呆在厨房里。

国栋也不是完全不烧菜,中秋节,这两顿节日盛宴,国栋是必做的。买、择、洗、烧、炒,国栋一个环节都不落下。芝兰就给国栋打下手。芝兰乐意给国栋打下手。一大早起来,芝兰跟国栋去农贸市场上买菜。两个人并着肩,在市场来来往往挑选他们要买的菜。回家两人就坐下来一同择洗,之后国栋围上芝兰浆洗得十分洁净的围裙,打开液化气灶掌勺做菜。芝兰偎在国栋身边,忙这忙那,端盘递碗。这一天芝兰完全是国栋的从属,但是,这一天芝兰是幸福的,快乐的。一整天里,芝兰都和国栋挨得很近,进进出出形影不离,一整天闻着国栋的气息,听着他好听的话语,感受着他各种肢体语言,国栋的肢体语言是十分丰富的。他体现丰富的身体语言一个是在厨房,另一个就是在床上。芝兰迷恋国栋的身体语言。芝兰喜欢过年

有一年,国栋提出给芝兰过生日。芝兰今年四十岁,已经跨进了中年的门槛。芝兰只过过那一回生日。生日那天,国栋给芝兰订了一只大蛋糕,从街上买回来许多菜,一点儿也不比过年逊色。与平时过年不同的是,那天从买到择到洗到烧,国栋都没让芝兰伸手。国栋说芝兰,今天你是寿星,只在一边待着,看着我做,看着我伺候你。芝兰忍不住,跟在国栋身边。跟在身边国栋也不让芝兰忙。芝兰好感动,感动的芝兰好幸福。趁儿女不在的功夫,在厨房里,芝兰感动得一把抱住国栋的腰,把脸紧紧地贴在国栋的后背上。芝兰听到国栋嘭嘭嘭的心跳。那天晚上,国栋敬芝兰许多酒,带着儿女给芝兰唱生日歌。芝兰喝了许多的酒。奇怪的是,平日里沾点酒头就晕的芝兰,那天却没醉,夜里还十分温馨地跟国栋做爱。

想到这里的时候,站在厨房里的芝兰脸有些臊,有些红。芝兰轻轻摇摇头,嘴里发出一声叹息。一切都成了过去,成了过去飘散的烟云。这样想着,芝兰十分地伤感。芝兰想,伤感也是无济于事的,无济于事,你还伤感干什么?芝兰对自己说。但是,站在这间屋子的中间,芝兰就无法不伤感。芝兰又想到了楼下的汽车,想到汽车里坐着的司机。芝兰一步一步往外走。芝兰步出房间。

锁门的时候,芝兰习惯性地朝屋里望了一眼。芝兰心里动一下,犹如有一只手在她的心上揪了一把。芝兰意识到,锁上房门,她就要彻底告别这套房子,告别历尽艰辛才拥有的在其间生活了八年的家,同时告别这座生活了十三年之久的让她铭心刻骨的城市。十三年时间,芝兰在这座城市里荡尽了青春,也在这座城市里丢失了国栋。对于出身农村、文化不高的芝兰,走进这座城市和走出这座城市意味着什么呢?十三年前,芝兰跟着国栋,作为一个农民走进这座城市时,她是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态入驻的,没有神往,没有兴奋,心里终日惴惴不安。她睁着一双惶惑的眼睛,打量着这座日益繁华但对她来说却无比陌生的城市和城市里的一切。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国栋是一个不安份的人。国栋算得上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最早一批农民打工者了。但他的脚步没有走远,他没有选择海南、深圳,却来到距家百里的这座城市。他在这座不很发达的城市摸爬滚打一年,就回乡把芝兰和儿女接进了城。其时,女儿明明才刚刚满周岁。在心里,芝兰是不情愿跟国栋进城的。一个农村妇女,又带着两个孩子,进城又能怎样呢?可是,国栋要接她进城,芝兰就依了国栋。一家四口,靠国栋打临工、做泥水匠的一点收入不能维持,芝兰就让六岁的儿子小柱在租来的家里带一岁的妹妹,芝兰到一家私人工场去洗麻袋。洗一条麻袋三分钱,一天干十三个小时,洗四五十条旧麻袋,每月能挣回四十几块钱补贴家用。

常年站在水里,深深地弯着腰,夏天蚊叮虫咬,冬天水冷刺骨,以至后来落下了风湿和腰痛的毛病。尽管住到城里,芝兰家的生活比在乡下时还要清苦。缺少汤水油盐不说,时不时的,一家大小连饭都吃不饱。为了搬回乡下居住,芝兰昨天回了一趟严。芝兰一家进城后,老屋就由年迈的公婆守着。十九年前,芝兰就是在严桥那三间老屋里跟国栋成亲的。十九年前,那三间老屋不是老屋,是公婆紫燕衔泥般建起的一幢瓦房。芝兰把回乡的打算告诉公婆,公公把拐杖在地上捣得咚咚响,他狗日的国栋丧尽了良心,早晚他狗日的不得好死。公公愤愤地骂道。婆婆拉住芝兰的手,说:孩子,回来好,你的房子和田地你都给你留着呐。芝兰鼻子一酸,泪就流了下来。芝兰感到公婆象她的亲爹娘一样亲。芝兰就把头拱进了婆婆的怀里。芝兰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地看,老屋没有了当年的光鲜,老屋陈旧了,像一个年衰皮皱的迟暮的老妪。芝兰就想到了自己,芝兰想到自己时,就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摸一把,芝兰摸着了自己许多的皱纹。岁月真是无情啊。芝兰想。芝兰努力去回想自己的二十岁,回想二十岁跟国栋结婚时的情景。但是,当年的情景就像一把干沙子,认你怎么攥,它们也无法聚拢成一团。在严桥,芝兰碰到几个村里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大伙儿脸上挂着笑,跟芝兰打招呼,站下来向芝兰问长问。芝兰看得出,许多人笑脸背后藏着好些假意。芝兰心里就生出一些别样滋味。芝兰三言两语与对方结束谈话,找个机会避开了。国栋的事村里人都知道,芝兰跟国栋之间的事村里人也全知道,大家知道却全不说破,嘴上不说破但表情里全有。芝兰家的坏事村里人全知道,近几年芝兰家里发生过不止一件坏事。但是,芝兰的好事村里未必有人知道。村里人不知道芝兰家的好事不重要,芝兰不想把好事向村里人炫耀。 #p#副标题#e#

芝兰的儿子小柱今年考上了大学。有什么好炫耀的呢?为了筹钱给儿子上学,迫使芝兰卖掉了千心万苦才拥有的城里的房子。国栋曾经要拿钱给小柱上大学,芝兰没让,给拒绝了。国栋既然为了那个女人弃下了他们娘儿仨,芝兰就不愿再指望国栋了。

芝兰是个自尊的女人。早些年芝兰回乡时,乡亲们脸上挂满羡慕,人们纷纷对她说工人回来啦。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工人阶级可是中国的上层阶级。尽管国栋和芝兰在城里当临时工,合同工,在村邻心里,他们是工人,工人是高高在上的。后来逢年过节,国栋开着车还乡,村里人对国栋芝兰充满了崇拜,谁见了面都拉住芝兰的手说:芝兰命好,跟着国栋享了大福,成了城里的有钱人。芝兰嘴里一边谦恭地客套,心里总会生一层美美的甜蜜。平时村邻亲友间往来走动,严桥的人都会自豪地对别村人说:你看我们严桥星爷家国栋,在城里成了企业家,有了工厂和轿车。在电视里我还看见过他呢。仿佛国栋是他的子侄兄弟似的。想一想人是多么可笑,过去农民进城混几年就令乡亲们羡慕,现在芝兰拥有了城市人高贵的绿皮户口本本儿,成了名符其实的城里人,却要回到乡下,重操旧业种田了。芝兰这个重回乡下的“城里人”,如今倒叫乡亲们另眼相看了。想到重回乡下,不晓得乡邻们要怎么看自己呢,芝兰心里就像十三年前刚刚进城一样,又忐忑不安了。芝兰更加留恋这座城市,更加眷恋这套房子里长达八年的城市生活。

芝兰进城已经十三年,在拥有这套房子之前,芝兰和国栋,当然还有他们的儿女,过了五年租房而居的日子。租房的日子其实不叫日子。

芝兰再一次返回屋里,以极快的步伐穿过门厅,走进卧室,一下就蹲到卧室的地板上。紧接着,芝兰坐了下来。地板是上好的柏木地板,光滑而又清凉。把脸靠近地板,它的反光能照出你的影子。在没买这套房子之前,芝兰做梦都想在这座城市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这不是因为芝兰贪婪,不是芝兰的野心有多高,也不是芝兰多么的虚荣,渴望留在城市,做一个高贵的城市人,在城市扎根。芝兰之所以想在城市拥有房产,只缘于她要争一口气,为了争得她做为人的尊严。国栋也是,甚至,国栋比芝兰更渴望在这个终日奔忙的城市拥有自己的家(房子)。他不止一次对芝兰说,他甚至羡慕人家的厕所。每当到那些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城市公厕解手,我就想,这座厕所要能给我们做家该多好啊。国栋说。听到国栋的话,芝兰就会紧紧地抱住国栋,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刚进城时,芝兰一家租住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菜农家里。之所以住在城郊,又是菜农家,芝兰就是图省几个房租。起先还好。后来房东女人嫌芝兰的孩子闹腾,就不高兴。你不想让人在你家里住下去,可以明讲。你的房子,租给谁不租给谁你当家,芝兰可以搬走,另租房子。但房东女人不言语。一天,芝兰的公公进城看病,芝兰就拿从牙缝里省下的几个钱上街买了一只老母鸡,烧鸡汤给公公补身子。房东女人大呼小叫她家不见了一只母鸡。房东少了鸡,芝兰并没介意。在院里,芝兰还帮着房东分析,说,鸡会不会跑到外面后进错了院门?因为那条巷的房子建筑都是一个规格。房东女人寒着脸说:跑错门不大可能,八成是被狗吃了。芝兰说:这条巷子没人养狗,鸡不会被狗吃掉的。不想两天后,房东女人一口咬定芝兰偷了她的鸡。出了这样的事,你有百口也难辩了,何况芝兰不是那种巧舌如簧的女人。有一年在城南租房,那时芝兰家在洪武路开了烟酒店。平时国栋在店里睡,守店。芝兰一个人带俩孩子睡在家里。不料房东租房时,扣下一把房门钥匙。一天夜里,劳累一天的芝兰伺弄睡孩子,自己已经精皮力尽了,脱掉外衣,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迷迷糊糊中,芝兰感觉有个人压到自己身上。芝兰以为是国栋,一个人守店,寂寞了,回家寻温存。芝兰睁开眼睛。那是一个秋夜月光很好,在外面朗照,屋里有很好的能见度。是房东。芝兰拼力把房东推到床下,翻身从床上站起来,手指着房东,厉声谴责他的卑鄙行径。房东从地上爬起来,想继续非礼。芝兰严正说:你要再不滚出去,我就喊人了。楼上楼下,房东的五六间房里住满了租房的人家。房东害怕芝兰张扬,灰溜溜地逃出门。芝兰重新关好门,躺到床上,禁不住,泪水打湿了她的脸。芝兰没有告诉国栋,芝兰知道国栋性格不好。第二天,芝兰就自己出去换租了房子。

还有一件事叫芝兰难忘。一次换租房,因孩子小,租房是大人的事,事先没有告诉孩子。早晨,上幼儿园的明明被园里接去上学后,芝兰他们开始搬家。忙活了半天,芝兰把家庭用具在新居安顿下来后,就开始做午饭。就要吃饭了,芝兰发现女儿明明还没有回来。芝兰恍然大悟,急忙骑车往原租住地跑。老远,芝兰就看到女儿明明娇小的身影站在六月房前毒烈的太阳地里,小脸晒得通红通红的,睁一双惶恐的眼睛东张西望。那目光不但惶恐,还掺杂着无助。见到妈妈,明明嘴一撇,哇的一声哭起来,妈妈,你们搬家也不对我讲,我以为爸妈妈不要我了呢。明明哭着说。那一刻,芝兰整个心都空了。那一刻,芝兰发誓要在这座城市买一套房子。

搬家不久,国栋收掉了烟酒批发生意,投资建了一家石英砂厂。一年后,芝兰买下了这套位于三楼的房子。

芝兰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这所她千盼万盼才盼到的房子。芝兰像对待自己面容一样对待这所房子。芝兰给它洗、给它擦、给它拖。芝兰很规律地给地板打蜡,极细致极耐心地给地板去污。芝兰每天都花一个小时,跪在地板上,用洗得极干净、十分柔软的棉布擦地,一点一点向前移动。有时被国栋、客人或孩子不小心弄到地板上的污迹,芝兰就挤一团牙膏,蘸着抹布小心地擦拭,直到污迹消失。

芝兰坐在地板上,地板光可照人。

昨天晚上,芝兰从一百多里路的乡下赶回来,还拿起抹布把早晨因出门没有擦拭的地板擦拭一遍。女儿明明说:妈,房子已经卖掉,明天就搬走了,你干吗还擦它?你嫌不嫌累啊?

楼下汽车喇叭又响起来,这次鸣得更急切更长久。芝兰知道司机等得不耐烦了,站起来,十二分不情愿地朝门外走去。这回走出去,芝兰就不再可能走进来了。

国栋,我没有守住我们的房子。走到门厅的边上,芝兰说。仿佛国栋也在这间房子里。说过这句话,芝兰的眼泪就淌了下来,是那种很汹涌的淌法。国栋跟那女人有事,是在国栋的企业红火之后。那个女人是国栋的会计,年轻漂亮自不必说,关键那女人是个大学生。那女人芝兰自然认得,以前见面,她一口一声喊芝兰叫姐。芝兰怎样舍不得国栋只有芝兰知道,芝兰舍不得国栋国栋也知道。芝兰没有为难国栋。芝兰只对国栋提一点要求:把房子留给自己。

国栋从家里搬出去,芝兰没有怨国栋。芝兰只是怨自己没有那女人有文化。国栋从家里搬走那天起,芝兰就下决心把两个孩子培养成大学生。

现在,儿子终于考取了大学。邻居们都说芝兰教子有方,连儿子小柱都说:妈,我考取大学,都是亏了您。芝兰心里也很受用。芝兰认为自己胜了那女人一筹。你尽管夺走了国栋,但我把小柱供上了大学。芝兰想。是女儿的一句话让芝兰警醒,女儿的话让芝兰透心冰凉。妈,作为女人,你最失败了,简直失败透顶。明明说,最先,你丢掉了我爸爸,丢掉我爸你就丢掉了爱情。现在,为了哥哥你又失去了房子,没了房子就没了家。一个女人,没了爱情,没了家,你还有什么?

在锁上房门的时候,芝兰轻声地问自己:是啊,现在,我还有什么?我还有什么呢?

妈,你还不下去?师傅都等得不耐烦啦?芝兰回过头,见女儿明明走到身边。明明已经有自己高了。芝兰伸手紧紧地抓住女儿的手,犹如抓着自己的命。她把女儿紧紧地握着。我还有儿女啊。芝兰自说自话。 #p#副标题#e#

妈,你说什么呢?明明不解,抬头问芝兰。芝兰想,自己卖房的这十几万块钱,足够培养儿女读完大学了。芝兰抬起头,凝视了一眼女儿。然后,拉着明明的手,向楼梯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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