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迹天涯

2008-06-20 12:38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1、菩提树下

村边有个大柳树,有两人合抱那么粗,密密麻麻的枝叶像伞一样遮住一片阳光。它已经有一百岁多了,人们都说年深的它已经成神了。几年前我曾经悄悄地爬上去,在上面睡了一觉后,怎么也下不来了。我慌了神,急忙喊救命。后来在村里一群老太太跪在了树下,烧香磕头,又派人拿了梯子把我接下来。自此,村里人都认为那是棵神树。

一天,我又来到村边那棵大柳树下。我一屁股坐下来,打量周围的环境。身后是臭名卓著的烂水沟,石头瓦块思茅缆沟的堆积如山,一股腥臊起弥漫当空。面前是被热情过度的雨水和劳累过度的驴马合力碾坏的马路,下地回来的人如溃烂的军队摇晃着回家。远处是无垠的麦浪在田野里涌动,如一片金色的海。

我扫视一遍后,开始闭目养神。

刚才那一幕又出现了。大哥大嫂一个拿着扫帚、一个提着棍子,大吼着追出我门外。我以为他们停住了,正想回头做过鬼脸,谁知一扫帚拍到了头顶。我实实在在地挨了一把。我方知低估了大嫂的短跑实力。于是我撒开腿拼命地跑,方才甩开他们。

我的脑袋又开始涨,怒气从丹田提升到胸口,一直到咽喉。正是雨后初晴,阳光把地上的湿气蒸腾起来,罩在蒸汽里的我很快被汗水泡起来。但我不想动,因为没有找到可以呆的地方,更何况我懒得动。

我早就觉察到他们的阴谋,他们嫌我懒不干活,千方百计地迫使我下地割麦子。说实话,我是真怵干活。毒辣的太阳在头顶晒着,又尖又干的麦刺扎的手生疼。爹妈在世时,在我推三阻四下,他们从不让我干活。没想到父母去世后,大哥立即跟我翻脸。我告诉他们我傻,傻子不会干活。谁知大哥抬手给我一个耳光。我刚想再说,又一个耳光过来了,我知道是跟他没法讲道理,就坐到地上哭起来。我使劲地哭,想让邻居们知道他夫妻俩是怎么对我的。谁知道刚哭几声,扫帚和棍子在眼前晃起来,我只好逃走。其间,我清楚地记得他们的儿子用砖头投中了我的小腿。那个小坏蛋,我饶不了他。

现在坐下来,才发觉到小腿隐隐作痛,而且仿佛越来越痛。他妈的!记得他刚满月时,我看着这个小孩很可爱,想抱起来亲亲。没想到他又哭又打,我架招不住,“啪”的摔他个四脚朝天。当时爹妈大哥大嫂一起跑过来骂我。我说摔不傻,仿佛从那时候起,人们开始叫我二傻。

我傻吗?谁叫我我就跟谁急,以为这样没人敢叫了,谁知道叫我二傻的越来越多。最可气的是,那个小家伙从小叫我傻叔,气得我鼻子冒烟。再后来,连叔都听不见他叫了。

那个小子一直在报复我。他已经十七岁了,个头比我高半头。看来家是没法回了。

愤怒、烦躁、迷茫让我顿觉生之悲哀。条条的汗水向毛毛虫在爬,衣衫贴在肉上象块瓜皮。我全然不顾,摆好姿势,打坐起来。

那如伞盖的树顶,让我想起了菩提树下坐顿成佛的释迦牟尼。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一股沉静的气流自脑门降下,经咽喉、胸口直至丹田,我渐渐进入心如止水的状态。

我感觉自己象块石头,没有感觉,没有生命,在大自然中无所作为。我进入佳境了,脑子混混沌沌的似想似不想。但后来证实我的静坐失败了,我一直在想,我没法不想今天晚上吃什么、住哪儿。

其实我是个洒脱的人,追逐心灵和身体的自由,我不想被田地农活困住。不用劳累、不用受制于人的道路在哪儿呢?

我试着找出一条路,可以让我一劳永逸。一个个主意都被我否定了,如同那次偷邻居鸡窝的鸡蛋,大晚上,摸出一个不是,又摸一个还不是,手上却早已经粘的发腻。

不知阳光转到哪个方位,我有点饿,仍懒得动。

忽然头上黏糊糊的,我很纳闷,但仍然闭着眼。这是上天考验我的时刻。我抖擞精神坐直了腰。黏糊糊的东西顺着脸往下流,接着头上一层又一层盖住头皮……我更疑惑了,屏住呼吸。

嘻嘻嘻……是几个孩子的笑声。他们在捉弄我,我顿时火冒三丈,但又平息下去,继续我的沉思。

“嗨,二傻,你在干吗呢?要成仙吗?哈哈哈哈……”他们终于没超过我忍耐的极限离开了。我长舒一口气。

我睁开眼睛时,正是日上树梢时。不只是沉思中还是梦中醒来,细碎的柳叶间漏下来的那一缕阳光突然刺痛我的眼睛时,我顿悟我已经成佛了。

我决心要做个乞丐。

这是我心中最自由散漫的谋生之路,再不要受哥嫂的气了。

我伸个懒腰站起来,感觉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了。我再也不回那个家乐,做人就得有点志气。这样想着,我伸脚迈开第一步。

2、大闹天宫

我低着头看着双脚一前一后地走动,心想后大半辈子就会这样奔走不停了,所谓四海为家。

远远地,道上两个点走过来,一蓝一绿,凭直觉我知道是那对狗男女要去下地干活了。我伸出手放在眼前,将两个小点放在手指间使劲一捏。临走前不闹闹他们太便宜了,这样想着,我转身绕道往家里走。

他们锁上了门!我打算绕道三爷家,从西墙蹦过去。

三爷是个老单身汉,家徒四壁,院子也仅剩三堵墙——其中一堵已经倒地,成个土堆。他以说书为生,经常漂流在外,几个月不回家一次。

我从土堆迈过去时,忽然想起他黑矮的个头、满脸的皱纹、浮肿的小眼和一把山羊胡。他年轻时曾有个师傅,从他那里学会满嘴的故事,用把旧二胡咿咿呀呀地唱。他唱的时候极投入,不时抬抬眉毛挤挤眼睛,活像一个木偶。我也听得陶醉,什么清官侠客之类,什么偷盗、奸情、家长里短之类的故事一大堆。当初他想培养一个弟子,可惜没人跟他学。我倒是对此很热心,跟他学了五六天就放弃了,因为我发现我只爱听,不爱给别人讲,也记不住那些故事,更不会拉二胡。

三爷家很荒芜了。院子里的草从柴火堆里钻出来,约有半尺高。西屋已经完全露天,北屋倒是还像样,只是没了窗户,象个没有牙齿的秃嘴,神秘和恐怖从里面冒出来。

三爷很久没回家了。我很怀念三爷,他对我很好,有时还给我饭吃。我在三爷院子里溜达。好奇心促使我走到北屋窗前往里看。虽然没了窗户,里面还是有点黑,能看见大土炕、桌子、凳子、洗脸盆。墙上钉了个神龛,是一个泥塑的神像。我和它对视了几秒钟,忽然感觉像前面的香炉里有香在冒烟。一股神秘的气息仿佛要把我吸进去,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扭过头看院子,青天白日的。再回头看神像,依然凉飕飕的使人感到恐怖。

我倒吸一口凉气。我不害怕死人和鬼,却害怕烟雾缭绕的神仙。我对我的理想又踟蹰了,已经我不敢住庙里了,又怎样做乞丐呢。

念头闪过后,我开始实施下一个计划:大闹天宫。我顺利地爬过墙头,跳进院子。站在熟悉的院子,我心里却有点战战兢兢,明白此地不宜久留。这种战战兢兢使我蒙羞,我开始抵制它,并耍起威风来。

墙下有一个鸡窝,两尺多高,一只老母鸡正坐在上面,怀着孵小鸡的美梦。我一把将它扔出来,鸡嗷嗷地叫着跑开了,十几只鸡蛋露出来。

我的确有点饿了,拿出几个快速地喝完,剩下的全部摔烂到墙上。

家里有五间北屋,他们一伙人住的。东屋是柴房和厨房,我以前就住柴房。心底紧张的情绪仍然在,我没参观一下我的旧居就冲进了厨房,将锅碗都摔到地上。蜂窝炉上坐着水,我一脚把壶踢开,将煤夹出来放在盛馒头的篮子里,然后将两个馒头塞进蜂窝炉。

我走进两个狗男女的屋里,打算在他们床上拉泡屎。但时机未到拉不出来,我就去厕所弄了一大铁锨倒在他们床上,然后用床单盖住。好恶心,我捂着鼻子心满意足地笑。

该回去了。我踩着鸡窝向上翻墙。谁料鸡窝不结实,我一脚漏下去,拔出脚,呸,一脚鸡屎!我邪劲上来,把鸡窝拆个七零八落。

忽然门响了。我慌了,急忙往墙上蹦。脚有点发软,土刷刷地滑下来。我心里跳得厉害,脚越发没劲。他妈的,门要开了!我死命往上一蹦,终于爬上墙了,然后就势一滚,摔了下去。 #p#副标题#e#

幸好底下有柴禾,软绵绵的,一股霉味迎面扑来。我很喜欢这种味道,但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第一个念头就是跑。我撒开腿,就像上次一样,拼命的跑。

3、初出茅庐

我这样跑着,见路见拐,跑个昏天暗地。我知道街上人们都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我,但我来不及看他们。我一直跑,鬼使神差地跑到村西南十里远的林场。

这下可好了。林场里有椹子、桃树、苹果树,我可以像猴子一样摘野果充饥了。

整个林场大部分是白杨树,顺势而上地占领了林场的高空,底下就是这些果树。再底下是高高低低的野草,杂乱地填满了整个地面,让人很容易找不着道路。

这里是个美丽的地方,非常清静。里面有个小湖,水特别清澈。还有个小木屋,住个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门前拴着一只大狗。我有五六年没来过了,但依然清晰地记得这里,也记得跟几个伙伴偷苹果时被老头追赶的恐惧感。

我小心翼翼地躺在杂草里,歇一下。我的理想又开始动摇,如果老头跟收留我管我饭吃的话,我一定好好地跟着他看好这个林场,不让我这样的贼进来。但现实是,我现在还是怕他和那只狗。

我不知道苹果树在那个方位,幸好找到了桑椹树。我爬上去,把发紫的椹子大把大把够下来塞到嘴里,很甜,我的小脑有点晕乎。

我坐在树杈上,得意地晃着腿。看看四周,只有微风吹着,没有那个老头的影子,是不是这几年不见他已经死了。那我就这样混下去也不错,像花果山的小猴们自由自在地活着,饿了过着摘野果,渴了喝湖水。

这样想着,我看到一个细枝上一个红得发紫的大椹子,我悄悄地爬过去,一点点地靠近它。树枝随我的体重开始往下坠,我更加小心了,一伸手,咔嚓一声,我抱着树枝掉下来,摔到了草丛里。我浑身热辣辣的,脸上扎着几个草刺,我咬着牙摘下来。

忽然有狗叫声。我看见印象中的那只大狗冲着我跑了过来,我大叫一声,又是拼命地跑。但是我显然没能像前几次一样有惊无险,狗很快追上了我,似真似假地用嘴拱到我小腿上。我一甩腿,把它甩到一边,但它接着扑过来。

我急了,这次怎么办?咬着牙继续跑。

后面有人叫狗“大嘴,回来!别下嘴!”

狗好像没有追来。我回头看,看见老头的白胡子,急忙扭过头接着跑。

“王八羔子,再来偷东西把腿给你打折!浑蛋!”

不知多久,我跑出了林场,眼前是一片麦浪。天已近中午,地里没有人,我躺在麦浪里歇息。腿上的热越来越明显,我挽开裤腿,我的天,血一只流到脚上。几个齿印里还不断地有血浸出。正好是那个兔崽子用砖投中的地方。

我把衣服撕下来,缠到腿上。不知不觉睡去了。

是热气把我弄醒的。我感觉自己象麦子一样被烤焦了。

四周看,已经有人来地里干活了。我眼里含着泪水,一瘸一拐着走开了。想起刚死的爹,至少他还管我饭吃,不像我哥那样绝情。“那个畜牲!不得好死!”我骂道。

前面的村是难咽寺。进村的马路像煮烂的面条,泥水一片。只有靠墙摆得一排砖头能过人。我慢慢地沿着砖头过去,没想到一脚踩空掉进泥糊里,街上的人都笑起来。

反正都不认识我,没什么可丢人的。我站起来往前走,希望能找个庙或者破屋落脚。

满大街小巷的转,终于找到一个,可惜是个半人高的土地庙,比家里的鸡窝稍大一点。好在是夏天,我也不用钻进去睡,就坐在庙前呆着。

歇了会儿,该要饭了。从进入这一行以来还没有要过呢。

我忽然想到连要饭的碗都没有,在他们家里摔了那么多,都没想到带走一个。我只好把庙前那个做香炉用的小皮碗里的灰倒光,用作我的饭碗。

庙东面就有一户人家,新盖的大瓦房,门楼又高又大,想必是刚结婚的家。我上去敲那个大铁门,“当当当”里面的狗凶神恶煞地叫起来,叫得我胆战心惊。接着敲几声,狗咆哮起来,我的腿伤又痛起来。接着里面想起一个声音:“谁呀!”声音也带着凶相,我心里发慌,扭头跑开。

三爷曾讲诸葛亮初出茅庐就火烧新野建立奇功,我当时听得非常出神,做了好几次梦都梦见我就是诸葛孔明,手扶摇扇,用手一指,千军万马冲杀过去。而我的初出茅庐却在狗声中落荒而逃。

沿街向南走,有个门展开着,相必没有狗。门楼矮旧,跟刚才比差远了,这种落差使我感觉到这家的平易近人。我走进去,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男孩正在院里摆着桌子吃饭。

那个老太太满脸皱纹,牙齿全掉光了,稀疏的白发露出了红头皮。见我进来,睁亮了被眼皮遮住的眼睛。我恭敬地捧着碗,说:“奶奶,给口饭吃吧!”

老太太走过来,端着自己剩的半碗饭要往我碗里倒。

我连忙说:“老奶奶,给我从锅里盛点吧。”

老太太惊奇的看着我说:“真怪,你是不是要饭的?”

我说:“是呀!可是我也得讲卫生呀!”

老太太噘着嘴,端着碗走回去了,口中喃喃地说:“要饭的还讲卫生,给你就不错了。”

她回头的那一瞬间,我已经后悔了,可是不能再丢人了。我一咬牙,走了。

转过这条街,我走在另一条更宽敞的马路上。很多家门都关着,我没有敲门的勇气。前面只有一家了,再往前走就出村去了,饥饿开始折磨我。我有气无力地走上前,顾不得许多了。

这家也挺好,全部都是新房。我敲敲门,没有狗叫声,我放心了。门开了,一个女孩走出来,穿着一身白衣服,皮肤也特别白,光鲜亮丽。

我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低着头说:“大姐,给点吃得吧!”

那女孩说:“你等着。”转身回去了,待会儿出来,拿着两个馒头。我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连鞠躬。

正要走,一个男子从屋里走出来,想必是她的丈夫或者兄弟,问道:“干什么的?”

女孩说:“要饭的。”

男的走过来,打量我一下,说:“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能养活自己,非要饭!”

女孩笑着拉他,说:“别说人家。让人家走吧。”

然后看看我说:“你走吧!”

我呆呆得扭头走了。

门上上了。我攥着两个馒头,两个从女孩手中接过的馒头,心情很激动。我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会报她的恩情的,为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很快我就适应了这种生活,发现一切并不像头一天那么糟。人们大部分还是乐善好施的。日子在开始几天的艰难中迅速走向正常,也从新奇逐渐转为平淡。附近几十个村庄都被我走遍了,地面上的状况也被我摸得差不多了。那个村的道路好走,那村人比较热情,那村的狗多,我基本都掌握。虽然有时候也会饿上一两顿,有时候找不到住处,但除此之外,我发现自己还是个快乐的人。

我发现我很适合要饭。有时,我还会有点额外收获。我偶尔捉住只路上迷道的鸡,把它卖给煮烧鸡的,然后买点东西美美地享受一把。碰到只有一个又瞎又聋的老太婆在家时,我可不会心慈手软,一定要顺点东西才可。贼不走空,——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发现做小贼也成为我的第二职业。

贼就贼吧,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有一次我在两个卖碗的年轻人眼皮底下偷了一只碗,晚上在破庙里我偷笑了好长时间。那个破碗就放在庙里,当作香炉用吧。

4、风雪山神庙

但是我的考验很快来了。

天一天天地凉了,过了秋冬天很快就要来了。

我埋怨自己出来时没有长远打算。我身上依然是夏天的短袖衫,还被撕下一块缠在腿上。腿在不知不觉中好了,但身上却凉起来,尤其冷风起的时候。

前面的村庄我还没有去过。很远就听见响器在吹,呜呜哇哇的,看样子是死人了。我很高兴,从小我就喜欢热闹。那家有红白事,我是最热心的,低着头在人群堆里钻来钻去。看他们放鞭炮,妇女老少们啊啊的哭,特别有意思。

很远就看见一个户院,门前挂着白幡,几个响器班的围着张桌子吹得正起劲。人们从街门进来出去的,里面人声呜呜一片。 #p#副标题#e#

我走近了站住,兴奋得看着吹响器的。这些吹响器的跟三爷基本属于一个职业,他们平时种地,有活时聚到一起。我从小很羡慕他们,每次都围着看,好几次都忘记了吃饭。

他们翻来覆去就吹那几个曲子,我听不出一点应有的悲伤来,反而越听越高兴。一曲停下来,一个老头来赶我了,“赶紧走,傻家伙!”

我清楚地听见他叫我傻家伙,愣了一下,说:“你说什么?”

“赶紧一边要饭去,这儿没你吃的,赶紧一边去,傻子!”

我生气了,斜着眼仇视着他,说:“你叫谁傻子?”

“你找打是吧!滚!”老头的脸严肃了很多。

“你过来试试!”我心底有些害怕,但不能丢了面子。我硬下心来,站着不动,看他会不会打我。

“咳,你他妈的,给脸不要是吧。”

我仍然站着不动,看着他。几个吹响器的都乐呵呵地看着我,旁边也围上了几个小孩,哈哈地笑。我很得意,看他怎样下台。

老头脸都红了,走过来举起了手。我猫一下腰,准备跑,但看他的手停在了半空,又挺直了腰站住。

“二叔,你看你,这么大年纪了,跟一个傻子较啥劲?”后面响起一个声音,走过来一个年轻人,递给我一块馒头,说:“走吧!给个馒头!”

我伸手接住,冲老头作个鬼脸。那老头又伸出手做个要打的姿势,我伸出头去,他还是不敢。

我哈哈地笑了几声,走开了。吹响起的和几个小孩都哈哈地笑了。

我非常得意,那个老头可丢人丢大了。

再往前走,是个大坑,坑里的树被水淹住半截。坑上沿是一座大庙,有三间房那么大。我一边嚼着那个馒头,一边走过去。门是锁上的,我摇了摇锁,生气地骂上锁的人。

透过门缝往里看,里面光线不清。仔细看,隐约是关公的像,花红柳绿的,真人一般大小。他端坐在太师椅上,左手扶着胡子,右手拿着书,非常威武。两边是两个侍者。

我有点毛骨悚然,现在的神都是凶神恶煞,全然不像我们的保护神,倒像恶鬼。

我不敢往里再看,就坐在庙门前,看坑底的水在风中波光粼粼跳跃着。

歇了一会儿,我去人家要饭去。

头几家不知怎的都不给。再要两三家,最后一家有人给了,是个女孩,给了一碗稀饭,一个馒头。够吃得了,我给她鞠个躬,感觉她好像她有话要说,但没说出口。我心里纳闷,慢腾腾地往外走,心里很纳闷。

快走出她家门口时,她刚要关门,我说:“小妹,有什么话要说吗?”

那女孩明显地看出吃了一惊,然后调皮地笑着,说:“你还挺会察言观色的。我在想庙的门给不给你开开,让你住一宿。”

我连忙再鞠躬,说:“小妹,你人真好。”

女孩又一愣,嘻嘻地笑着说:“你这不是挺会说话挺聪明的,怎么就要饭呢?”

我低下头不说话了,随她往庙那儿走。

她开开门,领我进去。

天快黑了,里面更加阴森恐怖。我看了看关爷边上两个侍卫,瞪着惊诧的大眼睛,跟真人一模一样。摸一摸,骨头里发冷。

女孩说:“别碰。神像不能碰,这座庙是刚建好的,还没住过人呢,要不刚才我一直想让不让你住进来。我妈管着这个庙呢,所以我们得负责,你听见了吗?你在这儿住不能捣乱,听见没有?要不然神会降罪下来的。”

我连忙点头说知道知道。

夜降临了,我躺在地上觉得分外得冷。想着刚才那个女孩,心里一阵感激。

忽然风声起来了,有两个人破门而入,拿起棍子劈头盖脸朝我打来。我站起来就跑,背上挨了好几下。我朝神像跑去,哥嫂绕着神像追着打,一不小心,那女人的棍子一把打在侍卫像的手上,手掌啪的掉下来,如一块泥糊在地上。

我的眼冒着仇恨的火花,夺过棍子,朝那女人不管不顾地打。结果每一下都打在那个护卫身上,帮帮地响,跟打在真人身上一样。像扑通向后倒了,变成一滩泥水。

突然雷响起来,照的屋子煞白。关爷突然站起来,哥嫂两人见状,抱头鼠窜了。我扑通跪在关爷面前。

睁开眼来,是一场梦。我的心里还是呼咚咚地跳,爬过去看,他仍然端坐在看书,一股渗人的宁静和威武。我磕了几个头,再看看那个侍卫,他依然站得稳稳的。

正是夜里,静得很,听不见一点声响。庙有一扇小窗,模糊不清的月光照进来。我的心沉静下来,迷惑地望着关爷,心想神真得掌管着人的命吗,我的命会是怎样的呢。

透过窗户,看见坑水静静地躺在月光下。旁边,忽然有火光,一个火苗慢慢地起来,变成一团。仔细看,一个人站在火旁,用棍子翻着东西在烧。

是不是今天死人那家,把死人的衣物都烧了。不孝的子孙。

我的脑子忽地闪了一下光,我可以把衣物弄过来穿。我为自己的想法兴奋不已。马上就干,我朝那个有火光的地方发出几声怪叫,然后哈哈地笑几句。

我推开门,故意把门的声音弄得特别响,好让他知道这是从庙发出的声音,神降临了。果然,那人鬼鬼祟祟地朝这边望了一眼,匆匆地跑走了。

我跑过去,把火扑灭。有几条裤子,还有一个大棉袄,刚烧坏一个衣角,不妨碍穿。我高兴坏了,这对我来说太及时了。我穿到身上,棉袄有点大。但无所谓,越大越好,可以把下身也遮一点,我下身还穿着单裤呢。

回到庙里,裹着棉衣,我美美地睡去了。

在这个庙里又呆了几天,天持续地冷下来,风不住地吹。有一天醒来,我发现竟然下雪了。地上雪已经四指厚了,空中的雪片仍然密密麻麻地飘落。世界一片白,清冷的风吹起,空中的电线呜呜做响。

我躺回庙里,将棉衣裹紧一些,接着睡觉。这个天气实在不适合出门,但是不久我饿了,不得不出去觅食了。

白清清的道路一尘不染。我的双脚踩进拔出,吱吱作响。我喜欢听这种声音,有一种发泄的快感。但同时我又可怜这白白的雪了,它被我的鞋玷污了。身后是一排长长的脚印。

今天不走运,敲门总是没有反应。不知道他们不愿意出来,还是没有听见。好像时间过去很长了,我的肚子开始发烧,这种烧劲直冲向脑门,弄得我头脑恍惚。

走遍了大半个村了,还是没有人应。真是奇怪!正在纳闷,我意识到又来到那个给我钥匙的女孩门前了。

我上前敲门,还是没人应。再敲一阵,依然没有动静,我叹了口气,准备回庙里硬扛着,因为我鞋上的雪好像化了,叮着脚疼。

就在我扭回头的时候,门开了,还是那个女孩。穿了件红粉棉袄,在雪地里显得分外清新。看见我,她惊讶得笑了,然后她说:“你等着!”

我咬着嘴唇等着。

那女孩出来了,带来三个馒头,说:大雪天的,你就别出来了,这应该够你吃一天的。

我心里涌出无限的感激,真想立即给她跪下。但是我感觉我们是熟人了,表现得太感激未免见外,于是只是深深地鞠了一个腰。

那女孩嘻嘻地笑着,回头把门带上了。门是木质的,刷着红漆,给人柔柔的感觉。我站在门前愣着,看着红色的大门,脑子一片晕糊。感觉这一切都想在做梦。

在路上,我匆匆忙忙地往庙里赶,一边往肚里吞馒头。吃了两个,肚子似乎不饿了。我留下一个,放在兜里。

又回到庙里。关爷还在看书。我的脑子开始不听使唤,没有逻辑地乱想。

那个女孩是怎样突然在世界上出现的呢。我以前没有见过这个人,忽然就有人出现,给我住的地方,给我吃的。我是怎么就走到这个地方来呢。

我的脑子一片疑惑不解,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而为什么又都发生这些事。女孩的衣服又出现在我的眼前,粉红色的棉袄。这是不是我的想象还是真的。但是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到底要没要饭去呢?昨天我躺在这里,现在又躺到这里,那刚才我出去没出去呢。明明刚才走在大街上冻得要死,怎么忽然又跑到这里来了。但是那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现在和我关系密切的是一座庙、一个棉袄和三个馒头。 #p#副标题#e#

想着想着,脑子不听使唤地乱转,转的我头发热。不知怎的,我睡着了。

我是带着一种复杂的感觉醒来的,似乎由温暖和冷清包裹在一起。我确定我怀念我的小时候了。我有点想家了,但是家里只有可恶的狗男女,容不下我。人的感觉真是奇怪,我发现我想家时,忽然发现我对这个地方非常眷恋。那个女孩家红色的门激起了我的乡愁。

天正黑着,可能是夜里。我站起来往外看,想看看什么时间。大部分家都黑乎乎的,只有几家亮着灯,估计夜不早了。我把兜里那个馒头吃掉,感到了寂寞的滋味。

一股下意识的冲动迫使我梦游般地来到那个红门前。门还没有关,里面还亮着灯,温柔的光从门缝里射出来,照在我的身上。

雪早就停了,家门前的雪扫光了,露出平坦的土地来。红色的门槛在光的背面看不太清,它似乎没有在我的眼前,只是在脑海中。那个女孩现在在干吗呢,她叫什么,今年有多大,平时都干什么。我心里很纳闷,忍不住伸长脖子向望里看。

我愣愣地在那里站着,想沾沾她们家的温馨气息,来抚慰一下我的心情。

院里忽然有响声,直接朝门这边来。门缝里一闪,露出那个粉红的棉袄,我的心里一阵恐惧和兴奋,心绷绷得要跳出来。想跑,不知怎的,脚被粘在地上,动弹不得。

那女孩是来叉门的。她开大一点,然后合上。

我目送着门慢慢合上,但忽然门又开开了。女孩探出头来,向我这儿看,胆怯地说:“谁?”

我想打声招呼,嘿嘿地笑了声,正准备说“是我”。

没想到那女孩“啊”地尖叫了一声。

我内心从来没有过的慌乱,犹豫一下,急忙拼命地逃走。

路在眼前一高一低,我踉踉跄跄地跑回庙里。我知道自己闯祸了,一把跪倒在关爷面前,头使劲磕着地。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心里很恼火,憋着劲想把自己的心脏扯烂掉。但我不知该怎样了,只得躺下来。我犯了错,一定会得到惩罚的。我惴惴不安地等着,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

远处有鸡叫了,天快要亮了。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又是怎样发生的。我想了一夜,都没明白,似乎越来越糊涂。

我极力想抹平昨天晚上的痕迹,告诉自己什么也没发生。我应该像平常一样去要饭、吃饭。但是又觉得不可能。那个女孩受了惊吓,不知她会怎样。有可能只是叫了一声,然后就没事,也有可能下出一场病来。

我打量一下自己,上身蓝灰色的破棉袄,下身单裤,头发蓬松着,我大约从来就没洗过头。我知道女孩吓着的原因了,觉得自己逃不过这一关呢。

或许她的家人会来找我的。我应该逃走,这样想着,我站起来就想跑。但是,我心里总是不踏实。也许我多想了,不会有事的。我又没做错什么事。

我在庙里坐着,看着关爷的像,努力使自己安静下来。

太阳出来了。新鲜的阳光照在地面上。一切都很平静,空气里有细腻的温柔。我尽力地呼吸一下,心情放松下来。

中午出去要饭,鬼使神差地又经过那女孩门前。门关着,没有一点动静。那女孩是昨天仅仅尖叫一声就没事了,还是被吓坏了至今还恐惧呢。我不得而知,不禁停下来,用耳朵细细地听。但什么声音都没有。看看四周没人,我透过门缝望里看。院子里很干净,没有一点动静。

忽然背后有人拍我,就像恐惧感粘在我身上。我回过头,只见一个拳头飞来,正中我的鼻梁。我的头被击得发晕,但没有忘记逃跑。

我刚跑一步,屁股上中了一脚。我一下向前窜出去,落在地上,五脏俱裂的感觉。接着耳朵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捏住,我睁眼看见一个小伙子,咬着牙,“啪啪啪啪”,那只手左右开弓,我满脸火辣辣的,眼前火星飞蹦。

那人嘴里还一直骂着,不过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往外跑。

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条小街里。小街很脏,从没人行走,死鸡死狗堆了好几层,臭味冲天。这似乎就是他们村人常说的“鬼街”了。听说小街晚上有鬼出没,有人亲眼见过几个影影绰绰的东西飘荡。

我不怕鬼,只是有些怕人,尤其是敌视的眼神。这个地方没人过正好。我躺在街上,想到头底下枕的是死鸡死狗,心里一阵恶心,赶紧站起来。

这时候才发现腿变得很疼,好像折了。脑中像有个核刺着肉,脸上依然火辣辣的,一碰就疼。这是为什么,我绝望地想,我可以瘸了,一辈子都走不了路了。

靠着墙呆了很长时间,我试着走几步,发现还可以走。我的心踏实了一点,磨蹭着走出街去。

天渐渐黑了,路又窄又长,怎么都走不出去。我不着急,慢慢摸着路走。

我想起一个亲戚间流传的故事,那发生在我死去的姨夫身上。那一年,他在外面喝酒,回家的晚,一路晃悠着回去。忽然他发现自己身子轻飘飘的。他左右一看,是两个人架着他在走,那两人长得一个白得死尸,一个黑得像黑炭,好像是传说中的牛头马面。两人架着他一路向北面的田野走去。走着走着,一个人忽地说:“大哥,架错了。”然后两人把他送回到家了。

我当时听着很羡慕,觉得姨夫是个不同寻常的人。是真是假我至今分不清,但我现在很希望有两个小鬼来架着我,把我抬到庙里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又像梦游般地摸到庙前。庙的门已经锁上了,看来他们果然恨我了,我倒在屋檐下睡着了。

5、三顾茅庐

人总会受些苦难的,我这样想着,终于挺过了那个人生最难的阶段。但留下了那段日子的印记,——我的脚趾头好像坏掉了,没有办法蜷起来。我走路开始一颠一颠的。

转眼春天来了。嫩黄色的柳芽从树枝里钻出来,我也恢复了以往的生气。在一个村里要饭的时候,我竟然碰见了我姑奶奶家的表姐。姑奶奶很早就死了,两家人从此就不怎么来往了,没想到竟然走到门上了。表姐的心肠特别好,在亲戚间没有一个不夸的,能做到这份上很不简单的。

那时,我看见一家门开着,就直接走进去了。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女走出来,我一看,马上认出了她。我大声喊道:“姐!我是二小,还记不记得。”

表姐吃惊地抬起头,仔细地打量我,说:“噢,二小,你要饭呢吧,要到自家门上了。”

她说的话我不太高兴,不过她终究没有太冷淡,还是把我当作亲戚了。我坐到她家厨房里,表姐边给我做饭便问我家里的事。我说爹妈都死了,哥哥不要我了,把我打出来了。

表姐没有发表评论,给我炒了一份白菜、下了碗面。好久没有吃到热饭了,我狼吞虎咽地吃完,吃得出了一身汗。

表姐塞给我一盒烟,说:“这是你姐夫的烟,你装起来吧。我早就听说你要饭呢,正年轻呢,怎么不去打工,还养不活自己?”

我顿了顿,说:“我干不了,也找不着。”

“干不了?有劲就能干。”

我搪塞着,走出门来。

表姐送我出门说:“二小,以后饿了往家来。”

街上站着一群人,正在聊天。几个人见了表姐,说:“呦,大亲戚来了,吃了点什么。”

表姐看着他们,笑了笑,关住了门。

在这个村里转悠了五六天,我大街小巷地走,要来的饭总是几个冷馒头。我啃着馒头,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再去表姐家。

正是午饭时,我悄悄地走到表姐家门口。门开着,我悄悄地探着头往里看,一家四口人——表姐、姐夫、他们的两个儿子摆着桌子在院里吃饭。

见了我,姐夫和两个儿子都把头往一边扭,我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心里恨起他们来。

表姐递给我一个馒头,让我坐在一个木墩上吃。连表姐都不让我上桌,我心里不高兴了。但是只能耐着性子吃完,表姐又递给我一个。

这时候,姐夫走过来,和气地说:“二小,跟着我去拉土去吧。晚上还有饭吃。”

我始终沉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姐夫应该生气了,没说话就走了,走路时把脚跺得老响。 #p#副标题#e#

我坐在院角不动,想挨到晚上再蹭一顿。没有人跟我说话,我抬头望望天,看看地。

过了一会儿,他的大儿子过来了,长得挺高,大约有二十了吧。我冲他笑笑,他并不领情,依然沉着脸,说:“哎我说,你都吃饱了,还不走想干啥?”

我再笑笑:“歇会儿歇会儿。”

“歇会儿,你不会往外面歇着,我们呆会儿还干活去呢。”

“歇会儿就走。”

我坐着,盼着时间赶紧快点,能磨蹭到晚饭时就行了。

过了一会儿,二儿子过来了,长得眉清目秀的。我朝他也笑了笑。

他说:“你别等了,晚饭没你的。”

我抬头看看他,这家伙说话挺气人。我说:“小外甥,我是你舅舅呢。”

“谁有你这个舅舅,你赶紧走,要不然我不客气了。”

我站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

“怎么,跟你说话听得讲礼貌吗,笑话。”

我气得眼睛冒火,但想了想,又冲他笑了笑,蹲下来。

这时大儿子拿着根棍子过来了,“你这个不要脸的,赶紧滚!”

我一听,上火了,说:“我是你妈的亲戚,你想怎么着。”

那家伙不再听,一棍子打在我的腿上。

我恼恨地看着他,大声喊:“姐!姐!”但表姐没有动静。我忽然明白了,是她指使的,至少她没有阻止儿子,说明这也是她的主意。这个虚伪的人,表面上落的好名声,却这样狠毒。

棍子一直不停地往身上落,我开始往外跑,边跑边说:“哼,我知道你们一家势利眼,来个当官的亲戚你们肯定不敢打出去!哼。”

两个儿子合力把我打出来,砰地把门关上了。

街上站着很多人,呵呵地看着我。

“这亲戚,怎么给赶出来了?”

“二小,找你姐夫去吧,他在东边别人家喝酒呢。你也喝上两口。”

这时姐夫刚好赶着驴车拉了一车土回来,邻居们突然不不笑了。

姐夫青着脸对他们说:“谁在这说闲话,谁领他家去吃饭。”

我走了。

在别的村转了很多日子,天渐渐变暖,我把棉袄藏到一个地方,等冬天再来取。

肚子很快就饿了。一顿接一顿地饿,这是我疲于奔命的原因。

晚上还得找住处,找不到住处就随便捡地儿睡。有一夜我睡在水坑边上,被蚊子叮遍了全身。头昏脑胀,肚子也着凉了,总有想吐的感觉。这严重影响我的要饭效率。我发觉这并不是我要的日子,我开始厌烦这种生活了。

往前走,村里特别热闹。小商小贩们摆着东西大声地叫卖,人们穿行不绝。大概是庙会到了。

路口是炸油条的,油烟冒出老高,随着风飘散。那烟气冒在我的鼻子里,好香。我的口水开始分泌,肚子也发热了。

一个四十多的男人熟练地切着面,一个妇女在烧火。几个人围在边上等着买。

我走过去,嘿嘿地笑两声,说:“给点吃得吧。”

他们都没有出声。我大声再喊一次:“大哥行行好,给点吃得吧!”

那个男人也不抬头,说:“滚,一边去。”

我说:“大哥、大嫂,你们就行行好,给点吧。我是在饿得不行了。”

那个男人抬着头说:“别耽误我的时间,赶紧滚蛋。”

我一听知道没意思了,就沉下脸看看他,突然用手抓住几个油条就跑。

那个男人在后面喊:“你他妈的给我站住,活腻了是吧。”

我跑到五米远的地方望着他,心里有点恐慌,表面上有装作很高兴的样子,冲他笑着。

那男人等着眼看着我,那妇女说:“算了吧,别跟他见识了。”但那男人还是想追过来。

我扭头再跑五六米,回头看他,他已经继续切面了。

我拿了三根,香喷喷地吃着。真好吃,又香又光,比冷馒头强多了。

正走着,忽然有人喊我二小。我纳闷地扭过头,看见一个人。有点面熟,但是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那人用小眼睛往前指了指,我循着他的手指看去,忽然想到,又走回表姐那个村了。她家就在前面,而那个指手画脚的就是他的邻居。

我笑着走到那人面前。

那人悄悄地说:“今天是庙会,你表姐家亲戚可多了。你赶紧上席吧。”

我看着他的模样,冷冷地说:“上次被打出来了,还不够?这是狗屁姐姐?”

“今天不一样,她家都是亲戚。你表姐又爱面子。肯定至少得给你点吃的。”

我一听,也在理。于是径直朝表姐家走去。

门展开着,院里摆满了自行车。一个妇女正在拉着小孩在院里跑,我一看不认识。北屋的门开着,一帮男人围着酒桌在说话。我瞪眼看一下,没看见姐夫,心里宽松了点。

院子那个妇女正好背对着我,看不见,我赶紧朝厨房里溜。

表姐和另外一个年轻女人正在炒菜。一眼看见了我,似乎吃了不小的一惊,压低声音说:“二小,你怎么今天来了。赶紧走吧,你姐夫看见了打你!”

我努力地嘿嘿地笑两声,说:“姐,我饿了。”

表姐递给我一张饼,小声说:“你赶紧走吧,待会儿你姐夫真的打你!”

我说:“他不敢。让他打吧。”

我咬了一口饼,坐在地上,说:“我要上酒席”。

那个年轻妇女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再不走,真要挨打了。”

我冷漠地看她一眼说:“不用你管!”

“赶紧把这个饼吃了,走吧,二小,以后再来。”

我三两口把饼吃完,笑着说:“给我来口烟抽。”

表姐顺手将桌子上的一根烟地给我。那烟被桌子上的水浸湿了一点,我一看,活了,把烟一把拧折,扔到院子里。

表姐好像真动怒了,“二小,我们招惹不起你。二小,咱们说好了,你再在这耍赖,你姐夫决不会饶你的。”

我一听,大声地说:“姐姐,狗屁姐姐,亲戚来了,饭都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门前已经围了一圈人,嘻嘻地笑。

我出去坐在院子里说:“我要吃饭。”

人群中挤出姐夫,叉着腰站在我面前,看起来特别高大。

我心里发虚,但量他在今天不会怎么样我,就说道:“你想怎么着!”

他二话没说,一手提起我的衣服,将我凌空抓起来,就往外走。后面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

看来我把形势估计错了。我很后悔今天来这里自讨苦吃。

他将我提到门前,一把扔到街当中。在空中感觉还很美,只是落下的时候太仓促了,我还没准备好,就觉得一下拍到地上了。地面实在太硬了,我的肚子、鼻子还有腿被猛地一击,似乎粉碎了。

我一节一节地站起来,姐夫已经回去了,只剩一群小孩在哈哈地笑。

“滚一边去,一边去!”我轰那些小孩们,小孩们嘻嘻地跑掉了。

我比他们高半头,把他们都赶走了,我心里又有了自豪感。

走出没多远,又看见那个邻居了。我理直气壮地走过去,想找他的事。

我斜着眼,不耐烦地问他:“你不是说没事吗。”

谁也没猜到,他竟然还笑眯眯地说:“你个傻蛋。”

我说:“你说什么?” #p#副标题#e#

他哈哈地乐,似乎要笑掉大牙。我打断他的笑声,生气地说:“都是你干的好事!你他妈一肚子坏心眼!”

他忽然停住了笑,横着脸说:“你说什么?”

我把头迎上去,说:“我说你一肚子坏水。”

那人举手往我头上打了一巴掌。这一巴掌真有劲,带着风声就过来了。我的脑子嗡嗡作响。

“你他妈敢骂我,你个傻蛋,赶紧给我滚,不然我打烂了你。”

我一看形势不妙,扭头跑了。

6、衣锦还乡

又到了秋天,我向南走到一个很远的村庄。夜里找了很大的破庙睡下。正睡着,忽然里面传来轻微的呻吟声,哎呀哎呀的。我吓了一跳,镇定一下,走过去一看,庙里还躺着一个人。

那人坐靠着墙脚,嘴半开着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我凑近点一看,那瘦削的脸让我一下认出了三爷。

我大喜过望,急忙摇摇他的肩膀,说:“三爷,我是二小。”

三爷继续哼哼地,没有反应。

我说:“三爷,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家里的二傻。”

三爷努力睁睁眼,说:“二小。”

我说:“你怎么了,有病了吗?”

三爷皱了皱额头,没说话,继续哼哼着。

他大概病的严重了,我想。我不再打扰他,就坐在他身边靠着墙睡下了。

第二天醒来,天大亮了。我扭头看见三爷,他老得不成样子了,脸都发紫了,穿的蓝布衫倒是很齐整。

他一直没动静。

我出去要饭了。回来后将一碗来之不易的米粥喂他,他一边吐一边吃,竟然都吃完了。到了晚上,他的精神好了一点,忽然睁开了眼,像是从梦中苏醒过来。

三爷看到了我,惊奇地问:“二小,你怎么在这儿?”

我笑着说:“我在这里一天一夜了。”

三爷咳嗽起来,说:“我可能是冻着了,我原打算回家呢,结果差点起不来了。”

我听说三爷要回家,不禁也起了回家之心,但是我怎么回去呢,没有地方住,又靠什么吃饭。

大概过了很久,三爷忽然恍然大悟地问我:“二小,你这是在要饭呢吧。”

明摆着是在要饭,可是每当别人这样问我,我的心中总是挤得难受,我点了点头。三爷说:“你哥把你赶出来了吧。咳,你要勤快点,能落到这种地步。咱们一起回家吧,你先住在我这里。回去你把属于你的地从你哥那里要回来,自己种地养活自己吧。说不定过几年,你还能娶上媳妇,过一家子人呢。”

我听着,觉得眼前忽然涌现无数的希望。是啊,那是个遥不可及的梦,而在我,这本来就是我的正常生活呀。可是,我却一直在正常生活之外徘徊。

那夜,我一直在想我该怎样活着的问题,想得比那个柳树下想得都多。

夜里三爷的呻吟声小多了,他大概睡着了。外面很远的地方有狗一直在叫。

我决定,我要回到正常的轨道去,这样我的生活才能得到保护。而我这样都在干什么。脑中对未来的向往和对过去的自责使我翻来覆去没睡着。

鸡叫了,天亮了。三爷说,咱们回去吧。我看着亮通通的一切,忽然有点胆怯。我问三爷,我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过去仿佛是假的,明天更像在做梦。

三爷说,你别傻了,回去!

他仿佛是命令。我顺从他了。我好像没有自己做出决定过,外界压力的迫使使我感觉更踏实些。

就这样,我们一直在走,有时要饭吃,有时用三爷的钱买东西吃——他挣了不少钱呢。

走了五六天,在三爷的咳嗽声里,终于走到家了。

一切都是老样子。回来的时候我很有些胆战心惊,我想到以前在哥嫂家的行为,会遭到报复。

恰好是晚上回来,进村来没碰到一个熟人。我和三爷住进了他的房子里。很久以来第一次睡在炕上,非常的舒服。

第二天吃饭时,三爷让我出去买饭,我有些怵头。见了街坊邻居,该怎么说话呢。我很不情愿他们在关心热情的名誉下套出你的很多隐私的话来。

但三爷好像不高兴了,总不能让他老人家为我出去买东西吧,何况钱是他的。

我跑出去,一路上低着头,六亲不认的架势,完全没有在别村的光明正大。

走到卖烧饼的地方,我说:“买十个烧饼。”

卖烧饼的看见我,并没有惊奇,只是用调侃地说:“呦,二小,跑到哪里了?出去娶媳妇去了?”

我说:“打工。”

“打工去了?都干什么工活了?”

我随便支吾着说:“扫街。”

“扫街?二小,说上媳妇没有?”

我嗯的一声。

那人又要问。我拿了烧饼,没有回答就走了。

但那家伙在我背后说的话我听见了:“这个傻家伙从哪里弄得钱呢?”

我没有理会他,我知道他们表面上都是良民,其实都是刁民。喜欢看别人出丑,逗个别人或挑唆别人干坏事,自己偷笑。我非常厌恶他们。

在外面时,我总是想这里的一切,好像很甜蜜。到了这里,发现我留下的烦恼还在,专等着我回来拾起来。

回来给三爷,两人一起吃。三爷的身体还是不太好,老是咳嗽。

三爷让我去哥家说明情况,把地要出来。这是我心中模糊阴影的来源,这个影子强大到只有有类似念头出现,马上就被消解。我不由自主地往后缩。

三爷一个劲地骂我没用。

一夜没有话,三爷睡得很安静。我还是在犹豫里徘徊,感觉去找哥嫂除了会多一顿打,没有任何结果。我开始感到三爷的讨厌。

第二天,天亮了。三爷很久没有动静。我干脆躺在炕上,干躺着。

但又过了很长时间,他始终没有动静。我有点纳闷,推推他,不动,身体好像很僵。我忽然有个恐怖的念头,他是不是死了。用手伸到他的鼻孔下,没了气息。

我心里一阵惊慌,感觉阴暗的气息一下布满了屋子。

该怎么办?我埋了他,怎么埋呢?找人帮忙?

忽然我想到相邻的哥嫂二位,看他们两位怎么办?我想到把责任推给他们,心里一阵轻松。我站在墙边喊道:“三爷死了,死到他屋里了!”然后飞似地逃走。

几天后再来三爷的屋子,里面空了,脸盆桌椅都没有了。一个窗户已经没了,但门上还是上了一把锁。

我从窗户上钻进去,很高兴地发现炕上还有被子。我躺下来,感觉这里可以作为我的家了。

但第二天我还躺着,忽然门前有开锁的声音。

门开了,是哥嫂两人。我一骨碌爬起来。

哥惊奇地看了一下,说:“你?在这儿干吗?”

我说:“三爷的屋子,我愿住就住,你管不着。”

哥惊奇地看着我说:“我以前就跟三爷说好,我伺候他给他养老送终,这块地归我。那有你的事儿!快滚!”

我说:“放屁,你养过三爷一天?”

我还要说分地的事。

嫂子用刺耳的声调高声嚷:“跟他说那么多有什么用!你个王八羔子成精了,上次的帐还没给你算呢。还敢回来啊你!”

不知嫂子从哪里抽出来的棍子,上来就要打。我往炕里躲。

她站上来,一棍子结结实实地打在背上。

我急忙跳下炕来,窜出门就跑。

一棍子投过来,又打中我的小腿。我“嗷”的叫了一声,但没敢停下来看看,继续一拐一拐地接着跑。

“你再来打断你的腿!”嫂子声嘶力竭地大声喊。

我又开始跑了,这么长时间没跑也没喘气,我有些自豪了。看来我适合走路,浪迹天涯。我要到更远的地方了,并且再也不回来了!

忽然,我想起什么,不由得一跺脚——出来时,没来得及扯条棉被出来。人生总是这般仓促! #p#副标题#e#

尾声

“二傻”这个称呼就像“二小”“三儿”这个词一样,是中国普通老百姓中使用频率很高的一次称呼。每次具体的使用指涉的人都不一样,但在一个小圈内还具有识别性。“二傻”很明显就是指排行老二,还有点傻,街坊邻居在背后自然地就约定俗成了这个名字。当然他本人听起来很陌生,因为人们当面都叫他“二小”。

我认识的一个远房亲戚,就是其中的一个“二傻”。我仅仅见过他几次,他个头不高,尖脸小眼,留着散乱的胡子,身穿一张破棉袄,走路一颠一颠的。我曾亲自打过他一棍子,因为当时实在没有办法制止他的无赖行为。后来听说他死了,也不知道怎么死的,我开始为这件事耿耿于怀。

一次听人说书,这种古老的民间艺术形式很有味道。一般都是夏天的晚上,凉风习习。说书的坐在街口,拉一把二胡,咿咿呀呀地唱。周围围了一圈人,边乘凉边有滋有味地听。内容无非是一些道听途说的事情,没有什么故事性,像人在拉家常。我痴迷于这种艺术形式散发的气息,古朴自然,带有民间的通俗性和草根性。其中有一次,一个说书的竟然把二傻的事讲出来,这使我受到了触动。

我从小因为学习较好,在我们街坊邻居面前备受夸奖,同时又落下一个坏毛病,很在乎别人的评价。在别人对自己忽视的时候,就感觉受到侮辱。经历很多事以后,我觉得受辱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可避免的。当我在感觉受到侮辱难以承受的时候,我就想起二傻,生活马上变得简单起来。

他的事很普通,有时我很困惑,感觉没有必要敷衍这么多字。但是姑且让他在这个故事里做一次主角,来慰藉他被人忽视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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