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未晞

2008-06-20 12:32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亥时已然过了,我在昏黄灯光下细细地绣着花,等着那个今晚不会回来的人。尽管他已经在酉时初刻派一个锐剑营战士回来传过话了。??那个战士年纪很轻,大约刚刚及冠。进入这所威侯府的大堂,令这个年轻人兴奋而又不安,他几乎手足无措地跪在我面前,说话声音都不大连贯了:“禀,禀告夫人,今晚丞相大人留宿威侯商议朝政,侯爷,侯爷命小人前来告知夫人,请夫人不要再等候他,早点熄灯安歇,养好身体。”??商议朝政?如今一切承平,有多少朝政需要商议?他都已经连着快半月没回过府了。当然,不论是父亲也好,他也罢,今天的地位都是在无数腥风血中挣回来的。父亲曾经是满朝皆曰可杀的国戝,然而今时今刻,那些说他可杀的人已经没有一个在这世界上了。而父亲也终于可以长期离开南宫尚书台,拥着娇美姬妾们在北邙山别业里日笙歌。但是我知道,他不是被那些笙歌美人留下的,留下他的是他命中的劫数,或者也是我命中的劫数。??我心里所想没有被外人察觉,是因为我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从容地答谢了那位战士,从容地命令女婢为他准备饭食和赏赐,然后从容地在侍女们簇拥中返回内院深闺。那个小战士他对府中一切是如此惊讶和羡慕,在他的眼睛中侯爷和夫人都是生活在天上的人吧,可是繁华背后的一切他并不知道,没有人会知道。??手里是一领新裁成的素白宫锦战袍,领口到前胸正绣着殷红的几枝梅花。他一直喜欢梅花。十年前我们在西凉的时候他就曾告诉我,他很遗憾自己没有一个娘子,替他在战袍上绣梅花,更不敢将这点好告诉外人,怕招别人笑话。那天我听了这话,笑着点点他的额头,说道:“堂堂一介威陵校尉,不往战袍上绣虎豹豺狼,却像女儿般绣些花朵,成什么样子。”话虽这么说,从那一天起,他穿过的每一件战袍都是我亲手制作。??这一做就是整整十年,十年间很多事都发生了改变,只有这个习惯延续到了今天。??我不能再回忆旧事了,一个不留神,绣花针竟然扎中了手指头,沁出一星儿血珠来。放下手中绣活,我吮吸了下手指头,慢慢走到窗前,推开了雕花窗户让晚风吹进来,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一点,却看见回廊边上又闪过一星灯火。是家丁在巡逻打更吧???当时我并没有想太多,拿起摇铃准备唤女侍进来,手臂却猛然间让一只更强健地手握住。我本能地挣扎起来,却被迅速地捂住嘴巴,耳朵里传来一个熟悉地男声:“别出声,露露,是我。”??钳制着我的双手迅速松开了,我转过身又看见贾允文一脸坏笑站在面前,这个疯子!我忍不住一个巴掌打到他脸上,骂到:“你小子发什么疯?被人知道你夜闯威侯府来见过,我还要不要活人了?”??“反正你明天就要香销玉殒,还在乎别人怎么看么?我再不抓紧点过来放肆,日后就没有机会了。”那小子脸上笑容不仅没有收,笑得越发让人讨厌了。??我狠狠地挽起翠袖,双手叉着柳腰,说道:“我看你小子今儿真是皮痒了,居然敢咒本姑奶奶命,看老娘不剥了你的皮?”说着顺手操起案上缠枝花青铜烛台,照着他面门打过去。??别看贾允文名字叫做允文,其实文武兼备,手底下功夫一点不弱,轻轻一跃便闪开了,却要故意做出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东倒西歪地着了地,连连挥摆着双手说道:“且慢,且慢,奶奶且听小生细细道来。”??对这个家伙,我认识得比他还要早,知道他不是分不出轻重缓急的人,但是心里还有气,闷闷地往床榻一坐,沉声说:“这顿打暂且记下,听你说得有没有道理?倘若没有道理,非得再重罚一倍不可。”??贾允文又嬉皮笑脸地说:“重罚就重罚吧,小子便是挨了奶奶的痛打,必然一点不觉得痛。若是奶奶你受了威侯设计,想必要疼得很了。有时候我是真不明白,露露,你是堂堂丞相长女,朝堂上出了名的粉侯平阳君,比皇家的公主还要尊贵些,皇室宗亲也好,山东诸侯也罢,天底下什么样男儿不能嫁?非得铁了心嫁个无情无义地中山狼。”??“我不许你这样说我的丈夫,贾大人,你要是再说这种话,我就得请你出去了。”他是我的丈夫,是我一生最爱的人,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对我有几分真心?可是我爱着他,全心全意地爱着他,我就要为他尽妻子的本分。??贾允文玩世不恭的脸上终于现出痛苦表情,凄怆地说:“你倒是对他痴心不移?你可知道他今晚住在哪里?”??“他难道没有睡在北邙别业里么?”贾允文这句话真的震撼了我,我原来以为卫晞爱的人不是我,但也永远得不到自己所爱的人,以他高洁的品性,没有任何必要背叛我。??贾允文脸上浮起一线报复的快意,“你果然不知道,我还以为你早就想开了。我的露露,看来爱情真的把你变笨了。半个月前,颜司徒送了一个家养歌姬给他,那贱人容貌与郁君夫人有几分相似,一下子把卫晞迷住了。卫晞在东路边买了座小楼,将她养作外室,两个人形影不离,如胶似漆,满洛阳城里没人不知道。”??“不!我不相信!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失态地尖叫起来,如果说输给名满天下的月旦榜第一名媛颜郁君,我还能多少给自己一点心理安慰,但是卫晞竟然为了一个歌姬背叛我,他简直将我最后的自信踩在脚底了,我不能让自己相信,即使我知道贾允文绝不会骗我。??“我,也是害怕你伤心。”贾允文慢慢低下头,继续说着:“如果不是这回形势危急,我现在还不会告诉你。露露,我是真得希望你幸福。”??听了这话,我渐渐平静下来,缓缓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我宁愿你同他们一样,骗我一辈子,让我以为我可以同他装一辈子恩爱夫妻。”??贾允文突然冲上来,紧紧抓住我的双肩,抓得那样得紧,那样用力,“露露,你不能再这么傻了?你仔细地听着,我下面要说的事关系到你的性命,关系到丞相的性命。你知不知道,我派进他外宅里作女佣的细作传出来消息,那婊子已经洋洋得意地宣言,威侯不久后就会毒死平阳君,立她作正室夫人,”??“卫晞,他,他竟然要毒死我?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看不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但是从贾允文的脸色上,我也能猜到现在的样子肯定很难看。我从来不知道,他竟然这样痛恨着我,我原本以为他即使不能像爱妻子一样爱我,总也是把我当成小妹妹亲切照顾,即便有所冷淡,也是他沉默寡言的性格而已,哪知道他的平静下隐藏地是杀机?“这是那个贱人在说谎,我要请父亲把她抓进廷尉府治罪。”??“你冷静点,露露,你想若是没有实质上的证据,我会去指控他这位丞相面前的红人么?得到消息以后,我增派了密探日夜监视着卫晞,终于在昨天发觉,他易容改装在易牙楼二层雅间里秘会太医李杰,席间向李杰讨要了一包药粉,可能就是毒药。“贾允文说着,拽着我的手就往窗户走,边走边说说:“你的处境十分危险,露露,趁卫晞今晚不回来,你快点随我离开这里,明天去北邙别业,揭发他的罪行。”??我用尽全力挣脱贾允文的手,一时保持不住平衡,摔倒在地,“不,我不会走,你快点走吧。如果他真得想杀我,我还活下去干什么?不如死在他手里算了。”??“露露!”贾允文还想抢上前来,我却抢先一步拔下头插步摇,用锋利尖柄抵住咽喉,决绝地说,“允文,你回去吧,我不会跟你走的。你如果再不走,我就先死在你面前,不用等卫晞回来杀我了。”??“露露!”贾允文上前两步却猛地摇晃几下,似乎因为我的拒绝急痛攻心,捂着胸口直挺挺地倒在地板上,还用力朝我伸出一只右手,断断续续吐着我的小名。??恍然间,我觉得自己回到了豆蔻华年,他也回到了总角之年,那一年天,洛城牡丹盛放得如火如霞,震惊了五湖四海的游客观者。姚黄,魏紫等名种固然观者人山人海,我却独独看重了一间小花棚里的深浅红,以及那个细心照料着花朵的小男孩。 #p#副标题#e#??“喂,这盆花本小姐要了,给我送到白将军府里去。”那时候被家人宠坏的我,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而他却足够少年老成,依然低着头看花,头也不抬地说:“这花不卖。”??从小到大,我还没见过谁敢不拿正眼看我,当时气得猛一跺脚,冲上前就硬抢允文手上抱着的牡丹,女孩子哪里及得上男孩子气力大,争执间一下失手,好好一株牡丹摔在地上,花瓣也掉落了大半,成了副狼狈不堪得样子。??贾允文低头看看摔坏的花,又抬起头盯着我,那杀人的眼神我至今都记忆犹新。幸而我还有几分精明,眼见形势不妙立即一屁股座倒在地,抱着牡丹花哇哇大哭起来:“呜呜,我的花摔坏啦,啊啊。。。”结果,罪魁祸首不但没有受到惩罚,反倒赢得另两株名种牡丹作安慰,由允文亲自架车送回家去。??手上步摇已经随手抛掉了,我径直飞奔到他身前,大哭着将他抱着:“允文,允文,你这坏小子,你不要再吓我啊。你知道我胆小,经不起吓。”??那个小狐狸,眯着眼睛慢条斯理地打了个呼,才半睁开眼睛,拉出个笑容说道:“好啦,现在肯跟我走了吧。”??“你这个混蛋没一句真话。”我愤愤地将他摔开,站起来刚想转身离去,却听见房门突然被人猛力摔开,待回过头去看时,只见卫晞银甲白袍的高大身影挺立在门口,满脸怒容地注视着他们,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们谁也走不了,一对奸夫淫妇。”??我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这不是我认识了多年的卫晞,卫晞不会不理解我和允文的关系,卫晞更不会如此平静地称呼我作淫妇,“晞,我们终究是多年夫妻了,我是什么人,允文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明白?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你不可以侮辱我的人格。”我真得很佩服自己,竟然能如此从容,不卑不亢地面对他。??“你们是不是清白,同我没有关系,我也不在乎!总而言之,贾大人将近子时还待在我夫人的闺房里。并且还是偷偷潜进来的,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能干出什么好事情?不管你们清不清白,小白这个夫人我是不能再要了,我堂堂一个国侯,丢不起这个人,“卫晞轻描淡写地语气说着,眼睛一直看着贾允文,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扫到我一下,就急匆匆地赶到书案前,磨墨,取笔,选出一幅纤薄的绢纸,提起笔飞快地写上几个字,重重地摔在我脚下。??我已经能猜出休书内容,依然用颤抖地手拾起,一字字念出来:“拙荆白氏虽出名门,不知自重,与外客私相受授,不守妇道,不足以掌吾家门户,今以七出之条休之,逐出侯府,返还嫁妆,改嫁还家皆听其自便。“我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还是坚持着站立,迷惑已久的事情一瞬间都清醒了,我高昂起头,用目光逼视着卫晞,追问着:“你总要让我死得明白,所谓投毒谋害我,其实从头到尾都是陷阱吧。允文派出那些细作,情况已被你摸得清楚,而你却能忍到今天才发动,来成功达到你休我的目的。你知道,允文听说你要杀我,必定会亟不可待赶来见我,你就有机会控告我犯了淫,这样,我即使跑到父亲面前哭诉,父亲也会认为是我不对了。”??“啊哈,原来你不是笨蛋啊。我还当白天明坏事做尽,终于受到报应,生下个又蠢又贱又骚的赔钱货。就算靠父亲威势抢来个平阳君封号,照样见到个像样的男人就投怀送抱,还让丞相发公文逼着我娶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卫晞冷冰冰地转过脸去,拿后背对着我,扬起头哈哈大笑,“想我卫晞也是一代英雄人物,竟娶了你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夫人,这些年洛城内外看我笑话的,真不知道有多少?你像个闷葫芦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是听不见的,我忍了你太久,实在忍不下去了。”??“原来在西凉军中,你说过我是个小仙子,可是如今你已经说我上不得台面了,我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你变了。”听到他这样来贬低我,我心中比刀割还要痛,垂下头幽幽地叹道,慢慢地拾起那件没绣完的战袍,“尽管你已经同过去大不相同,可是你身上穿的衣服依然是我手制的,所以我才以为,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心里还是装着我。”??“你真应该多读点书,小白。”卫晞听见我讲述往事,竟不免有一丝动容,慢慢地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我是军中胡人出身的小军汉,每日所见都是粗陋不堪的胡女村姑,竟而遇见一位将军家里的美貌小姐,那样天真,那样纯洁,怎会不将你当成天上的星星?当时我有多敬爱你,连同你说话都得小心翼翼。如今的我已经在洛城和疆场摸爬滚打多年,有多少天香国色,兰心慧质的小姐争着替我做衣服,而你的容貌早不比得当年了,智慧心思却一点没有进步,除去你的出身,你自己想想,你有什么胜人一筹的地方?”??“千错万错,原来是我的错,怪我当初就不该仗着权势高攀你,困扰了你这么多年,对不起了。”要说心里不难过是假的,然而他总是坦坦荡荡地对我说了实话,今日年老珠黄的我,原来是配不上他,更何况还没有子嗣,“君子绝交,不发恶声。你也不必再侮辱我了,朝廷为我建造的平阳府,我还每周派人去打扫,眼下就可以住过去。置于嫁妆首饰,我堂堂平阳君不少那几个钱,你留着送给新夫人好了。”??我也没有再向他告别,急匆匆奔出了侯府,却发现朱红大门外已经停候着一两驷马青盖车,车夫下来向我拱手一稽,“夫人,侯爷已经吩咐过,您想要去哪儿?直接告诉老奴就可以。”真是多周密的安排,难得他费了多少心思,我是一时气急才冲出来,但是面对这情形,容不得我不走了。??身后传来脚步声,我知道是允文追赶我出来,他在我身后半尺外停步,建议说:“露露,不愿意去北邙的话,不如到我府上暂住好了,你一个人住平阳府,我实在不能放心。”??果然,允文你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但是我不爱你啊,我不能接受你,更不能误导你,我苦笑了下,拒绝了他的好意,“卫晞不爱我,不是他的错,可是我爱他,所以不能够同你一起走。平阳府修建位置是我自己选的,刻意选在距离威侯府只隔一条巷的位置,就是等待今天的。日后欢迎你来看望我。”??我坐入马车后,终于扶住车壁放声痛哭起来,这个晚上我硬撑得太苦,太难受,不能教卫晞得意,不能让允文担心,我根本没有那样坚强淡定。如果我真是那样坚强淡定的人,也许不会那么快失去卫晞?然而,傻傻地我,终于将那两个聪明绝顶的人骗过了。??我只在平阳府停留一会儿,更换了套绛色石榴裙,他曾经说过我穿绛红色衣服最是好看,因为绛色太像血的颜色,对军人怕不吉利,嫁入侯府那一天,我把所有绛色衣裙都锁在平阳府内,再没有穿过;取走了秘匣子里一只玉瓶,那是新婚当晚同卧青庐内,我半开玩笑地试探道:“有我在面前,你还记得颜小姐么?”??他却异乎寻常地郑重,说道:“我俩是要携手过百年,一两年内世事变化尚且不能预知,何况是几十年,现在许什么盟约都是空话,我只能用这个来取信你。”他将这只冰凉的玉瓶塞到了我手里,声音依旧是那样平静,“这是无色无味的鸩酒,不是容易的到,我手里就这样一瓶,现在交给你保管。如果哪天我变了心,负了你,你就用它杀了我吧。”我残酷的爱人,你算到了一切,是不是也算到,我怎么舍得杀死你?我宁可把我自己杀了。??夜间城门已经紧闭下了锁,然而对我而言这不成问题,车夫递出去一枝金钗,在城门尉面前晃了晃,就轻易叫开城门,官员士卒列队恭送我出去。我将马车停驻在城外茂盛的桑林里,卷起车帘从车窗向外望,望着青郁郁地叶子,望着明月的清辉,反反复复唱起来:“期我乎桑中,邀我乎上宫,送我乎淇水之上。”那清越的歌声在风中越传越远,渐渐地低下去,再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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