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听

2008-06-20 12:32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初霁,窗外一片冷白。雪色覆盖了馆内建筑的黑色琉璃瓦。檐上结了冰凌,在黯淡天光中有微微晶光。我点燃案上的灯,研了墨,铺开纸,开始临帖。??每日清晨,之于我,总是如此开端。??通常选择最古老生僻的字帖。因为年代久远,有太多脱字,语句无法连贯,所以临帖只是临帖,其他的,包括每个句子的意义,不必去想。??六年前,苏大人,上一任的监修国史,曾对我说,在这里,只有不去想,才不会痛苦。??六年后,笔下的字终于只是字。冰冷的字,无感,无情。??巳时一刻,叩门声轻轻响起。一页纸正写到一半,我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淡淡扬声:“请进。”??门本是虚掩着。只听吱嘎一声,应是门被推开,却良久没有人声。??四周很静,窗外积雪坠地之声亦能听清。看来,来者应是知静守礼之人,如此,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我未曾停笔,专心临帖。写完最后一笔时,身旁轻轻响起一个声音:“薛大人的小楷,颇有魏晋之风。”??很清澈的声音,没有杂质。已多久不曾听到这样的声音了?我有刹那恍惚,然后抬头,看清了来人。??年约弱冠的年轻人,风仪极佳,沉稳的官服在身,亦不显得拘谨。他也恰好凝视于我,目光清湛,微带笑意。我不习惯与人对视,微微别开目光。古语有言,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推己及人,我不欲窥探旁人之心。??他的神色,我并不陌生。每个初到此处的年轻人,皆曾心怀自信与憧憬。唯一不同的是,眼前这位,不是通过十年寒窗苦读入仕的寒门士子。若我未记错,据吏部送来的档案,他姓陈,单名嘉,祖籍云阳。云阳陈氏世代簪缨,显赫一方。得天独厚的他,无一丝阴郁气息,却非不通人情世故。??我很熟悉这种世家公子的特质。因为,那个人亦曾如此……??见我沉默,他饶有兴趣地追问:“薛大人经常练字么?不知大人喜欢哪家的楷书,欧体、虞体、颜体还是柳体?”??我自案前起身,把字帖放回书柜,答非所问:“习惯而已。”??的确没什么可说的。练字于我,只是毫无意义的习惯。史馆内有专门负责誊抄的楷书手,我们的字迹好坏,没有差别。??“你有什么习惯么?”返身走到书案前,我忽然问他。??“习惯?”他有些诧异。??我淡淡解释:“史馆内,加上你,共十名修撰。这里的公务并不忙,有时甚至很闲。因此,每位修撰都有各自的习惯,用来打发时间,也用来防止自己想得太多——唯一需要我们做的,只是文字记录。此外,想得越少,对自己越好。”顿了顿,看着砚台上薄薄的凝冰,续道,“比如,我的习惯是练字,而隔壁的崔大人嗜酒。”??他微微一笑:“怪不得,方才经过隔壁书房时,隐约闻到酒香,似是江南的竹叶青和淮南的常酒。”??我滴酒不沾,更不了解那些酒名。但崔景嗜酒,是馆内人尽皆知之事。他的书房内,长年酒香弥漫。他的一手草书,也总是如带醉意,龙飞凤舞,酣畅淋漓。但楷书手誊抄他写的史录时,不免头疼。实在难以辨认的字句,有时会向我询问。??某位楷书手曾好奇地问我,为何总能轻易辨认出来。其实,我并未认出他的字,只是猜到了他会如何写。崔景的史录内容,与他潦草不羁的书法恰恰相反,极为中规中矩,无一字出格。因此,要猜到他的所写内容,并不难。我如此解释,但楷书手显然不信。的确,说整日杜门不出、与酒为伴的人其实从未醉过,谁会信呢???欲求一醉而不得,是大多数人无法理解的吧。六年前的崔景,大概也不能理解。那时,与我一同初入史馆为官的他,和眼前这位陈公子一样,出身名门,意气风发。纵然面对逆境,眸中亦有清明笑意。??窗外传来规律的沙沙声。我看向窗外,是馆内的杂工在扫除庭中积雪。??时辰已不早了,今日还有几卷户部送来的州县废置档案要收录。我止住思绪,按部就班地进行不必要的确认:“陈大人?”??他微笑:“客气了。日后便是同僚,还望薛大人多多指点馆内之事。在下字子恒,不知能否称大人一声薛兄?”??看着他的诚恳神色,我只得微微颔首。其实,我并不关心他称我什么。史馆内,十名修撰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甚少有必须交流合作的情况,人情也极为淡漠。有人曾戏称,这里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他很快就会明白。??我随手取了件披风系上,开门见山:“昨日知史馆事大人告知我,陈大人今日会来上任,让我带陈大人到隐海阁去看看。请随我来。”??他的目光中有些微诧异,大概是不明白我为何对他冷淡至此。是呵,他出身名门,年方弱冠便为正五品的史馆修撰,前途无量。而我入仕六年,也不过与他平级。按理说,对他,我即使不曲意奉承,也不该如此冷淡。??但他很快就会习惯的。馆内无人不知,所有修撰中,最为孤僻的是崔景和薛洛。??我习惯了独自临帖,或者去书库看书。平日里,只与典书、掌固、楷书手之类的勤杂人员略有交往,与同侪的修撰几乎从无往来。倒不是自恃清高或别的什么,只是,我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写冰冷的字,做毫无意义的记录,已令我疲惫不堪。??步出门外,寒风袭来,呵气成霜。一夜的雪,催开了庭下梅花。花香不浓,有清苦之意,缓缓漾开。记得崔景曾说,京都的雪太薄,压不住梅花的香气。雪止之晨,就着一樽浊酒,梅花初开的寒香,如可醉人。??那是世家公子才有的风雅。??如今的梅花香气,还能醉人么?我看向隔壁书房紧闭的房门。忽然,门被从内推开。我心下微惊,这才想起,每日巳时二刻,他会准时到馆外酒肆买酒。以往,我总会有意无意地避开在此时出门。而今日,竟忘记了。??房内之人推门而出,似有酒香随之扑来。只见他神色慵倦,似宿醉未醒。曾对衣冠一丝不苟的他,此时,轻袍缓带,冠簪松斜,鬓边垂下一绺散发,袖上染着淡青酒晕。年少时,我亦曾向往“漫惹炉烟双袖紫,空将酒晕一衫青”的意境,却不知其中况味,其实并不诗意。??他看见阶前的我,亦有刹那怔忡。??我与他,已多久不曾见面了???比邻若天涯。他即使喝醉了也很安静,我的书房亦少有访客。因此,虽仅隔着一面墙,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只是有时,夜阑人静,他会弹琴。或《欸乃》,或《秋水》,都是极简单的琴曲,和着夜风与月色,弦音寥落。听琴之夜,史馆内的修撰,大约只得我与他,其余皆已归家。他未归,或是因醉酒。而我,是因看书。因馆内许多藏书不能带出,旬假时,我常看至深夜,直到案上蜡烛燃尽,便掩卷离开。??他大约并不知道,清寂的夜里,他的琴声还有一个无心的听者。但正如三年前他所言,我从来不是他的知音。是的,虫不可语冰,我永远无法理解他。??于他而言,对牛弹琴,真是可惜了。??我垂首涩然一笑,避开他的目光,淡淡寒暄:“崔大人好。”??回应我的,是房门关上的砰然声响。??并不意外。他与我,早已形同陌路。不,不仅是陌路。我知道,他恨我。??再没有比恨更容易持久的感情了。??转身时,几瓣细碎的梅花因风落于衣上,我随手拂去。却见陈嘉神色困惑,但更多的是愤愤不平:“崔大人怎么如此失礼?”??“一向如此,习惯了就好。”我不欲多加解释,“走吧。”??风有些冷。我把手笼在袖中,穿过岑寂的庭院。庭中积雪,一步一履迹。四周雪光明澈,花枝在风中轻微摇曳,花瓣簌簌落下。六年前,初来史馆的日,他曾拉着我陪他一同搜集梅花上的积雪,说是梅雪最是高洁,泡的茶水至为清冽。而如今,他应当明白了,孤高如梅,亦不得不归入尘泥。清白如雪,亦不得不随晨光溶化。??世事如此,由不得人。记得某位修撰曾笑言,连这馆内的梅花冷香,都比别处更为清寒。??清寒么?其实,习惯了,也不会觉得。只是寻常。 #p#副标题#e#??不知不觉间,已穿过重重廊庑,来到史馆旁的崇文院。??崇文院,乃收藏历代珍本与机密档案之地,与史馆内玄瓦白墙的建筑不同,此处梁柱皆以沉香木制成,出檐甚远,格调高古。因患火灾,殿上覆以象征五行坎位的水青琉璃瓦,雪中亦隐约透出碧意。飞檐上龙形的正吻垂兽,象征辟火神灵。??天色尚早,崇文院内一片寂静。行于渡廊之上,足音空落。??我依例向他介绍:“东廊为昭文馆书库,南廊为集贤院书库,西廊为史馆书库,凡六库,书籍正副本共十八万卷……”??昭文馆、集贤院与史馆并称三馆,分掌藏书、校书与修史。史馆是公认的清水衙门,修撰与校勘皆是无权的闲职。而昭文馆的翰林学士为天子私人,时常出入禁中,历来是文臣清要之选。当然,若能左右逢源,从史馆去往昭文馆亦有诸多先例。以陈嘉的家世,那里才是他最终向往之处吧。??路过东廊时,我淡淡提了一句:“此处是昭文馆书库。平日闲暇时,你可以进去看看,或能结识翰林学士。”??却不料,他忽然止步,正色道:“子恒并非贪慕荣华之人。不瞒薛兄,我的一位族兄就在昭文馆任职,本可为我引荐,但我自愿向吏部请求来史馆任职。”??他坚定而认真的目光,令我忍不住微微笑开。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我并不怀疑,他不会在此停留太久。人的想法总会改变。也许,六年后,他回首看今日的信誓旦旦,只觉虚妄如。??还好,他还有后路,且还年轻,尚有足够的资本以供改变。??檐端瓦当上凝了薄薄一层霜,在渐朗的天光中无声消融,滴水溅落阶下,声响轻微。??这重重楼台间,不会改变的,只有廊柱上象征皇权的螭龙徽记吧。??暂的沉默后,我低声问:“不知陈大人为何执意来史馆任职?”??他眸光一亮,笑意湛然:“说来让薛兄见笑了。子恒自幼耽好史传,虽不敢自言专擅,史乘各家亦均有涉猎。《史通》言,生若蜉蝣,白驹过隙,不朽之事唯书名竹帛而已。子恒不敢窃比前贤,审古之得失以明今之是非,然而慕《秋》高义,愿致力汗青之业,效铅刀一割,亦足矣。”??熟悉的言辞。六年前崔景所言,与此如出一辙。尚未经历坎坷的他们,目光依然明澈,看到的只是光明。在他们眼中,史书上的义与不义、仁与不仁、君子与小人,皆界限分明。却不知,史笔阙书,为日已久。??我莞尔轻笑:“既然陈大人通晓史传,敢问,自古以来,史官因写史而遭杀身之祸者,有几何?”??他微微一怔,随即澄肃了神情:“齐国太史兄弟遭崔杼所杀,蔡邕欲续汉史而被王允杀害,崔浩遭国史之狱……”列举诸多案例后,他直视着我:“史官之操,据事直书,舍生取义。青史之著,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若先贤泉下有知,亦当无憾。”??呵,真是坦荡君子,襟怀高旷,言辞磊落,掷地可作金石声。不是不佩服这样的理想和勇气,但水至清则无鱼,在这里,没有奢侈的玉壶可为谁珍藏一片冰心。为史者,若无人祸,则有天刑。一代代来到史馆的少年如此皆然——渐渐失去锋芒,渐渐圆滑,渐渐麻木,或另觅高枝而去,或自甘沉沦不醒。这六年中,史馆有多少人进入,又有多少人离开?宦海沉浮,聚散如云。是鱼目变成珍珠还是珍珠化为鱼目,并不重要,因为别无选择。??六年前,任监修国史的苏大人是如何对崔景说的?知史馆事之所以要我带他去隐海阁,大约就是为了让我转述那些话吧——??“古之国史,皆出一家。左氏春秋、司马史记,诚然千古流传,却皆为私家著述。而本朝不允许私家记史。国史皆是群修官刊,籍入禁门,官居九重。史馆内,分工铨配明晰,章则巨细靡遗。史官修史,错一字为过,过累犯则为罪。”??凭栏望去,庭院中一片阑珊雪意,层层叠叠的白,宛如鸿蒙初开。风中,广袖扬起,轻轻拂着阑干。??我的声音那样平静,仿佛自六年前的记忆深处传来:“史馆内,有一名监修国史、两名知史馆事、十名修撰、十名校勘,以及近百名勤杂人员。若史馆是国朝记史的一支笔,我们每个人只是这支笔的一个微小部件,并且,随时可以被替换。”??言尽于此,我转身径自前行,没有再看他的神色。他亦默然跟上来。我已说出我该说的,他能听进几分,则与我无关了。??随曲廊转过云墙,眼前豁然开朗。??冬日的湖泊,沉静如睡。湖上虽未结冰,却有大雾,掩住了清冽波光,愈显空旷。??“这里是?”他问。??“无名之湖罢了,”我道出重点,“湖中岛上的那栋楼,名叫隐海阁。”??隐海阁,为收藏重要史料档案之地。为防失火及泄密,建于湖中岛上。??他却似乎没有想到这点,只是微笑:“若在梅时节,湖中烟波与天上雨幕相连,一定很美。”??是么?我从未注意到。??但我知道,雨水打在隐海阁的瓦檐上,铮铮淙淙的雨声,很荒凉。因此,我总会避免在雨天去那里。不过,那大概只是错觉——在古老冰冷的文字中沉溺久了,蓦然抬首时,雨声仿佛很近,莫名凄怆。??湖畔泊着一叶小舟,两名佩剑武卫守在那里。我与陈嘉将官牒交予他们验过后,方可登舟。??舟行徐缓,轻微晃荡。寂静中,唯有桨声咿呀、水流潺湲。身前身后,皆是茫茫白雾,仿佛身于一场大梦。梦中侧畔一渡,梦外黄粱已熟。??终于上岛。??浓重的雾气中,隐海阁这才显露出隐约外观。阁楼四层,挑檐高轩。台基很高,门前有数十级石阶。为避潮气,一楼不储藏档案,只放置大量芸叶、檀香之属,用以吸收潮气,并防蠹鱼蛀书。是以,步入阁中时,香气扑面而来,幽润如水。??司掌档案的典书闻声而出,见了我,一揖道:“薛大人好。”??“劳烦了。”还礼后,我简要地向他介绍,“这位是新上任的史馆修撰,陈大人。”??典书亦非多言之人,在铜鉴盛满微温的清水供我们盥手后,悄然退下。阁中燃有无烟炭,暖意融融,却略觉闷热。便解了披风,搁在墙角的熏笼上。??由逼仄的木制楼梯拾阶而上,与陈嘉来到二楼。此处空间高敞,数十盏宫灯光焰纯明。四周洁净无尘,书架井然林立。卷册累叠,似有油墨清香。??六年了。这里的每一处细节都再熟悉不过。我知道,从此层的这头走到那一头,共四十七步。每座书架上最多可以放四百五十二份档案。甚至,一位修撰曾笑着告诉我,他曾数过,隐海阁共有一千三百五十二块楠木地板和七百四十块杉木地板。要如何的空虚寂寞,才会如此打发光阴???毫无意义,却又顺理成章,就像我们日复一日的记录笔墨。??在书架间穿行而过,我向他介绍此间收藏档案的格局,按部就班:??“这些石青衬绫绢套、川中茧纸的档案,是宗正寺勘报的诸王朝贡情况。共四座书架,以‘元亨利贞’分别标识。??“这些朱色水波锦函套、雁纹竹纸的卷宗,是刑部送来的法令变改、断狱新议。共六座书架,以‘诗书礼易乐御’之‘六艺’表示。??“这些靛蓝吴绫书衣、方帘绵纸的档案,是太常寺送来的改变音律及新造曲调。共五座书架,以‘宫商角徵羽’之‘五音’为序。”??……??我随手抽出一本吏部报备的档案,翻开来,递给他看。厚厚的一册,沉甸甸的,以蝇头小楷记录着上百个官吏的除授录制词,也只是记录而已。每个官吏的命运,与此冠冕堂皇的文章,从来没有关系。??他翻了几页,终于道:“这些档案如此众多,怕是极难管理吧?”??每个初来此处的人,都有此困惑。??我颔首道:“不错。各部向史馆报送的材料如此之多,仅是整理收录一项工作,所需人力不少。因此,大多数时候,与其说我们是在写史,不如说是在整理档案,修订索引和目录。”??我知道,这是令人失望的答案。??他却不以为意地笑笑:“今日之事,便是明日之史。况且,知今与鉴古本是相通。” #p#副标题#e#??真是乐观。??我淡然续道:“馆内修撰,各有分工。我负责整理户部送来的部分记录。知史馆事大人说,陈大人既是初来,不应太过劳烦,就请先负责礼部每季录送的各州祥瑞情况吧。”??我带他来到礼部的档案前,他翻览片刻,微微蹙眉:“子不语怪力乱神。难道薛大人也相信这些无稽之谈?”??无稽之谈?六年前,崔景也曾如此说过。??某年某月,黄龙见于某地;某年某月,灵龟出于某地;某年某月,甘露降于某地……??见得多了,只当成各州县长官的芸芸众生相——或为宣扬什么,或为取悦什么,或为掩盖什么。??重要的是,我们必须维持缄默。??我漠然道:“你我是否相信,并不重要。但负责记录,是职责所在。”??他的眉蹙得更深:“明知是假,怎能记下?”??我不欲与他争辩,只道:“这些资料,普通人是看不到的。即使看到,有识之士自有判断。”??他的眉头仍未舒展,却礼貌地保持沉默。我的确是自欺欺人,但,又能如何???我移开目光,引他来到屏风后的隔间内。青纱幔帐下,有乌木清漆的立柜,分为数十小格,每格各有一只檀木书匣。我取出其中一只,请钥启锁后,拨开锁片。匣中有文房四宝,并一枚玉印。??我静言介绍:“此层收藏的档案可以借出,但不得带出三馆。史馆人员所用笔墨有官定规格,不得混用——紫金石歙砚;水竹雕漆湖笔,软毫、硬毫、粗管、细管各一;漆烟徽墨两枚,朱砂墨一锭;云纹雪浪笺,分朱丝阑、乌丝阑两种……”??说明了它们各自的用途后,我自匣中拣出那方玉印:“史馆内的每位文职人员,皆有这样一枚私章。档案整理好后,先由楷书手誊抄,再交校勘修订,最后由知史馆事审阅。若是重要文档,也许还要经监修国史大人过目。其中每一道程序,经手人须印上自己的私章。如若其间出了纰漏,依此论过处罚……”??突然,握着玉印的右手微微颤抖,疼痛袭来。??我轻轻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放下它,尽量维持声音的平稳:“本朝不同于前代,在文辞上的规范尤为严谨。还请陈大人慎重行事。”??他若有所思,目光深深地看着我,似欲言又止。我无意猜测他的心思,将书匣锁好,放回柜中。??忽然,他握住我的右手,撩开衣袖,露出腕上狰狞的疤痕。??我微惊,有些不确定的恍惚。??何时被他发现的?是在曲廊上迎风而立时,还是方才在楼下盥手时?却又很快镇定下来,早已不在意了。只是没有想到,成功地隐瞒了三年的秘密,却被一个新来的同僚无意间发现。??天意如此,唯有苦笑。??“家父在刑部任职……这是刑部用以逼供的鞭刑。”??他的声音低低的,是怜悯么???“陈大人好眼力。我只是明知故犯,咎由自取。大人不妨以我为前车之鉴,日后谨慎对待笔下每一个字。”我轻而坚决地抽回手,笼入袖中,“但还请陈大人为我保密,我不希望再有人旧事重提。”??他郑重地点点头。??“谢谢。”我忽然觉得疲惫。??他沉声问:“薛兄时常练字,是因此事?”??我静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当初,似乎确有此因。三年前,刚从刑部出来时,伤痕未愈,时常发作。伏案稍久,手腕就会止不住颤抖,无法写字。为使腕力稳定,我开始大量临帖。再大的疼痛,到后来也会麻木。麻木中,旧伤渐愈,练字渐成习惯。绝大多数时间里,我不会记得身上的伤。只有在潮湿之地,伤疤有时会隐约作痛,提醒我那段不愿回想的记忆。比如方才。??“习惯而已。”我不欲多言,转身上楼。??隐海阁的三楼,秉《春秋》“君举必书”之义,收藏着记录帝王言行的起居注与时政记。??此处档案,最为机要。各类宗卷按机密程度分为三等,上等密件深锁于雕龙金匮之中。非有圣谕,不得开启。其余档案存于黄铜红木箱内,一色苏绸缃帙,藏经古色纸。??“起居注由御前的起居舍人所录,每季为卷,工楷缮写,送存于此。其中的上等密件,普通史官无权查看,包括你我。时政记由宰相专知撰录,日付史馆,由知史馆事大人收存。我们可以查阅,但不能带出隐海阁。”侧身走过书架间窄窄的小径,衣袂拂过紫檀木架,窸窣微响。??一代代帝王弃世之后,能留下的,不过是这些堆积如山的纸页,极尽周详,却只能深锁于此,在时光中渐渐侵蚀。??“这些是?”他问。??墙角处,几具书柜与其他书架不同,整齐地置着上百只紫竹箧笥,外覆湖蓝纱绫。撩开纱绫,开启箧笥,白芷、黄檗微苦的香气浮溢而出,用以防蠹。箧内满是层累的手卷。青筠纸,乌木轴,以素绦捆系。??“这些是史官自行采集的史料萃选。”??他神色间微有惊喜:“可以自行采集?”??只怕,要让他再次失望了。??“这样的情况很少。只有发生重大事件时,史馆才会委派史官外出搜集资料。而且,在此过程中,有很多规则。比如,到达州县时,要先向当地官府投递官牒、通告来意;须详细记录询访者的身份,以确保资料真实;采集的资料必须在一个月内上报,违期作废。”??我点到即止。许多不成文的潜规则,他今后自会明白。史官采撰,是前朝遗制,本是为了征求异说、采摭群言,然今已沦为冠冕堂皇的形式。史官之职,不过是闭门造车。??“薛兄可曾外出询访?”??我执卷的手微微一颤,心内如投石入水,激起淡淡涟漪。??三年了,竟还是不能忘怀。??“有过。”我垂眸静道。??他追问:“所为何事?”??我的声音静而清晰:“三年前,江州大水。”??他神色一震。??那一年,我和崔景作为采集资料的史官,一同去往江州。??那场百年不遇的大水,至今仍是街头巷尾口耳相传的话题。当年东宫侵吞赈灾款项一案,甚至被改编入戏。早逝的东宫,在戏台上的唱念作打之中,承载永世骂名。但那些在大水中死去的人,化做档案中的一个统计数字,被尘封,被遗忘。时光如河,没有什么经得起一遍遍浣洗。再深的痕迹,也会渐渐模糊,渐渐淡去。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依然言笑笙歌。??但为何,三年之后,我仍常在深夜被噩梦惊醒?去江州采集资料的经历,已成梦魇,如影随形。??暴雨倾盆,河堤决口,波澜一泻千里。巨浪崩山,惊飚鼓涛,舟覆城摧。高山成岛,楼台如槎。天灾面前,人力渺小如沧海一粟,生灵涂炭。民舍、栈、禾稼,毁于一旦。大水退后,江州四境之内,平地成洼,高岸成谷,尺椽片瓦荡然无存。上万居民溺亡,更多的人无家可归。??荒凉的废墟。弃婴的啼哭。堆积的尸身。??那时才懂得,什么叫天地不仁。??而江州首府的荣城官衙之内,玉屏花影,华灯流光。??歌女执着紫檀歌板,轻轻扣响,含笑而唱:“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满目珍馐的筵席上,州牧大人笑着向我和崔景介绍当地出产的名酒。崔景神色义愤,当场拂袖而去,留下我向州牧连连道歉,解释崔景身体欠佳,不堪陪席。??诚然我是同流合污,但又能如何?寒门出身之人,不得不从小习惯逆来顺受、曲意隐忍。十年寒窗,终于换得金榜题名,从此担负阖家十数口的生计。而崔景是世家公子,即使挂冠而去,亦可优游余生。??呵,都是借口。我太贪恋这生,又太怯懦。??郊县的废墟,满目疮痍。崔景越俎代庖地忙于赈灾工作。我独自履行采录资料之职——??一名老翁,在大水中失去了所有亲人,衣衫褴褛,步履蹒跚,却小心翼翼地带着数只粗陶碗。我问他为何,他说,这些碗是他家中仅存之物,只有带着它们,他才能感觉好像家人还在身边。??一个名叫阿梅的女童,获救时已受重伤,回天乏术。她静静躺在草席上,脸上满是泥浆,但一双眼睛依然清澈。她说:“阿梅好累,想要睡了……大哥哥给阿梅讲个故事,好么?”我微笑:“好的,哥哥给阿梅讲个庄周梦蝶的故事,好么?很久以前,有一个名叫庄周的人。一天,天气晴朗,他在花丛中睡着了,梦到一只蝴蝶,在风中飞舞,自由自在……”故事结束时,她已永远睡去。梦里是否亦有一只蝴蝶? #p#副标题#e#??更多的人,跪在我与崔景面前,哀求我们为他们寻找生死未卜的亲人。州牧派来的士卒不耐烦地轰赶他们,崔景却厉声阻拦士卒,握着灾民的手,与他们交谈。声音沙哑,却无暇喝一口水。??哀泣不绝的人群中,一个引人注目的艳装女子拉住我的衣袖,巧笑倩兮,娇声呖呖:“大人,帮奴家找找孩儿吧。他才五岁,叫珠儿,是个很乖很懂事的孩子……”乡民愤然打断她:“胡说!青楼娼妓,哪有孩子?别来添乱了!”她的笑容忽然消失了,眼睛茫然无神,声音里带着哽噎:“不,珠儿是我的孩子!我不要他有一个沦落青楼的娘,自他出生就将他送到了刘家庄……”我知道,刘家庄就在河边,大水中夷为平地,无人生还。我只能默然挣开她的手,在士卒的护送下回到驿馆。??崔景忘了,我们必须每日向上呈报述职文书。我却不能忘。每日撰写两份文书,一份为他。??我的冷血无情,终于令崔景彻底失望。他是深明大义的君子,我是明哲保身的小人,本不该有交集。??原本以为,一个月后,我们必须回京,一切便能就此结束。然而,在离开江州之前,一位官衙里的账房主簿悄悄找到我们,向我们透露:江州州牧勾结三皇子,侵吞朝廷拨下的赈灾饷银。??但我和崔景只是两个无权的史官,而州牧掌握地方军政大权,此事又牵扯到三皇子……那夜我辗转无眠,一直思考着该如何劝说崔景不要意气用事。翌日,更意外之事发生了——那名主簿被发现死于非命。??显然,这是杀人灭口,亦是杀鸡儆猴。??由于主簿只告知了我和崔景二人,崔景认定我是出卖者。嫉恶如仇的他,从此与我割席断义。我并未向他解释,州牧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昏庸。我们所有的举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中。??我与州牧虚与委蛇,以尽量打消他对我们的怀疑。但他有与外表全然相反的洞察。他似笑非笑时,眸中偶尔闪过一丝冷光,野狼般的锐利,令我暗自心惊。未及而立之年便当上一州长官的他,置身于夺嫡党争的漩涡内,尚能游刃有余。对他而言,除掉我和崔景,易如反掌。但不知为何,他并未这样做。??回到京都时,恰好遇上东宫之案掀起的轩然大波。颖川崔氏与东宫关系密切,立刻受到牵连。墙倒众人推,门第高华的崔氏,一夕之间凋零冷落。崔景作为崔氏嫡系,亦遭危机——有人向御史台匿名检举,说崔景的资料记录中,有大逆不道之语。??然而,经过查实,他的记录中并无违规之语。但有几句已被涂改,不辨原文。改后内容,是《诗经》中的“濬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称颂帝王治水功德。这是我的笔迹,亦落有我的私章。为此,我去了刑部。我坚称自己只是偶然弄污了崔景的记录,因而重写。刑讯之人找不到其他实证,无可奈何。最终,此事不了了之。??其实,被我涂改的文句,本是《诗经》中的另一章:“旻天疾威,天笃降丧,瘨我饥馑,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如此斥责昏君的诗章,若被有心人加以阐发利用,确是大逆不道了。??从此,崔景日日醉酒,却能字字中规中矩。??是绝望后的逃避吧……??“薛兄……”陈嘉的声音,轻而明澈。??我惊觉自己的失神,定了定神,方问:“陈大人有事么?”??“也没什么,”他歉然一笑,“只是,薛兄一直站在风口,不冷么?”??我这才发觉自己正立于窗前。高楼之上,湖风尤盛,檐上悬铃叮咚曳响。窗外,飞檐树色皆在雾霭中迷茫起来,如一幅染了水渍的写意山水,墨色沿着水线淡淡晕开。??风贯窗而入,吹得衣袂飘飞。??冷么?也许。??三年前,前往刑部时,亦是这样大雾弥漫的冬日,史馆内的梅花开得正好。但刑部官衙内没有梅花,只有无穷无尽的严寒与绝望。去过那里的人,不会觉得别处的冬天更为难熬。??鞭刑中,疼痛如入骨髓。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并不觉得恐惧,唯觉可笑。??为何还要坚持?我这样的小人,又有什么可以坚持???真是荒唐。??那些荒唐的事,总有一天可以忘记吧。??“你,真的不会后悔么?”那个有野狼般锐利目光的人,曾在我从昏迷中醒来后,如此问我。??如今的我,依然坚持那时的答案。??回忆的浮影,在眼前淡去。??拾阶而上,来到隐海阁的最高楼层。此处存放校订成稿的国史、实录。雪白开化纸,以端庄的台阁体楷书抄录,钤“隐海阁宝”印,朱色晶莹。软绢包背,蓝面芸签。每十册束以绸带,为一帙,盛以香楠木匣,置于黑漆樟木书橱内。立于如林书橱间,只见卷帙浩繁,渺如烟海。??这些,该是史官最看重之物吧。多少人喋血,只为秉笔直书。多少人舍命,只为留取丹心。但该如何修史,不再是史官能够决定的。最终刊刻付梓的,不容丝毫写史之人的意志存乎其中。??我们是大齐的笔,随时可能折断,随时能被舍弃。??“走道左边的,都是前朝史书,分为两种。一种是通行本,颁刊天下,共一百七十六卷。另一种是皇家秘藏本,共八百九十三卷。”至于这两种史书的差异之处,他今后会渐渐明白的。??六年前,初来史馆时,馆内恰在修撰前朝末代君王的本纪。崔景看到部分初稿,对其中的曲笔诬陷十分义愤,欲找知史馆事理论。我劝说他,因此引发争执。他不明白,成王败寇,没有哪个末代帝王,能在其后一朝的史书上被称为励精图治的明君,即使他确曾力图挽大厦于将倾。??那是我与他的初次争执。隐海阁中,他直视着我,目光湛亮,一字一顿:“你不能理解我。”??彼时,窗外急雨如注。雨水打在重重琉璃瓦上,铮铮淙淙。荒凉的雨声,令我忽然间失去了辩解的力气。他不知,其实,我至为害怕与人争执,尤其是同熟悉的人。在此之前,我宁愿袖手沉默,甚至委曲求全,也要尽量避免发生争执。从此,我总是避免在雨天来此。??何尝不是一种逃避???我淡然一笑,默然转身,环视四周。一列列高大的书橱,投下静谧的影,仿佛亘古如此。??此处所有史传记载,皆是悲剧。若不是,那便还未看到结局——到最后,总不过殊途同归。王侯将相埋骨枯冢,功绩伟业化为尘埃。朝代更替,人事兴衰。世间戏目,翻来覆去,不过这么多。但生若蜉蝣,此时此地尚难把握,谁能真正以史为鉴呢???“走道右边保存的,为本朝国史实录,按年代顺序依次陈列。皆为密档,非奉圣谕,不得开启。”??我未曾见过这些深锁于金匮之中的皇室隐秘。对大多数人而言,它们永远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却亦是巨大的陷阱。他神色庄肃,缓缓走过书橱间的小径,终于驻足。那是存放三年前的实录处。??我知道,他想了解三年前东宫一案的真相。稍有阅历的人,不难看出其中的诸多蹊跷。??但真相亦是祸水,何必飞蛾扑火???他蹙眉凝思的神情,令我知道,他终会明白。??他像崔景,却不是崔景。崔景与我截然不同,是我永生无法实现的另一种可能。而陈嘉,远比崔景通明圆转。这座小小的史馆,终是容不下前途无量的他。??穿过书海,我带他来到尽头处的素壁前。那里挂着一面垂地的白绢。悠长的风,穿过重重书橱而来。白绢轻微拂动,如水波荡漾。??“这是?”他问。??“上百年前,一代丹青圣手廖如海绘制的壁画。为防风化侵染,以白绢遮尘。”我静了静,忽然问他,“画上是一只神兽。陈大人不妨猜猜,是什么神兽?”??“和史官有关么?”??我颔首。??他略略沉吟:“难道是……獬豸?”??“为何?”??“古书上说,獬豸能辨别是非。《异物志》称其‘性忠’,‘见人斗,则触不直者。闻人论,则咋不正者’。史官明辨正邪,臧否曲直,据实直书,不避强御,岂非正如獬豸?”??我轻轻一笑,扬手掀开白绢。壁画上的神兽,不是獬豸,而是谛听。??传说中,谛听是金地藏菩萨的坐骑,有“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的神力,能为菩萨辨别世间万物的声音。但也只是聆听。它没有心,不分辨是非,不掺杂感情。 #p#副标题#e#??窗外的雾,仿佛淡了些,天光渐朗。淡净的日光,静落在壁画上。画中神兽,端严寂静。??能听到一切声音,却无力改变任何,是幸运么?不知,它会否羡慕那些聋瞢之人???浮动着细小尘埃的日光中,这个立于画前的年轻人,若有所思。??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光阴漫漫,来日方长。??而我的余生,不过如此罢了。??每日清晨,临一幅古帖。在时光中,渐渐遗忘。??天若有情天亦老。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