钏子

2008-06-20 12:32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她就这么安详地融入死亡。??锦和在这条悠长地巷子中生活了四十二年。她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等待,在这里消散。四十又二年。锦和下葬那日,灰白地天空下起绵绵阴,我撑着油纸伞站她的墓前,突然想起她唯一一张黑白相片上娴静祥和的容颜,深蓝色衣服上的白色花纹变得诡谲而繁复,她的笑靥愈而悠远起来。而记忆中,锦和从未这样明媚地笑过。??锦和是穿着那件深蓝色底月白花纹的衣服,左手戴着一串淡绿色翡翠珠子,安静地坐在竹椅上死去的。没有人在意,那天清晨王伯打扫院子时方才发现她已凉了许久的尸体。??旋即数日里,我每晚见锦和,她时而穿着那件深蓝色底月白花纹的衣服,站在后院竹林间把玩左手上那串淡绿色翡翠珠子。时而倚在沈宅最高的楼栏上,眼神索寞地眺望远方。时而坐在她房间里书案前透过昏暗灰黄的烛光看书。之后,甚至白天,我都恍惚看见她,站在我房门前看着我微笑,清洌地,日光从她身后投来,旋踵之间一切影像又渐渐模糊直至全然澌灭。??就这样,每日幻象不断,仿佛到了另一时空,身体日渐不佳,终日卧在床头,亦得清闲,容我细细回想关于锦和的前尘旧梦,似欲从中感念到什么,却只剩一地素薄的悲凉,微风一吹,它们便在半空中打一个旋,随即飘散不见。??那时我家与沈家还是世交,战乱后,两家一同南迁,沈家便留在苏浙一带,而我家又迁回故土已是后话。??自我记事起,便听闻这巷里,这城中,人们谈论沈家小姐沈锦和,那女生得好,人出落得清秀水灵,性情又婉顺,知书达理。这巷里,这城中哪一个后生不仰慕这女子,不欲抱得佳人归?第一次见到她时,我不过七八岁得小孩,却尤记,那天沈家大摆宴席,锦和坐在席间,温婉而笑。??之后的几年里,岁月沉静,如同一条涓涓的河流不动声色地悄悄流逝。直到锦和北上念书,这样的日子戈然而止。那年,我十二岁。她本是大小姐,不必风尘仆仆北上求学,但她执意独自北上,应是欲看看外面的世界罢。那是她唯一一次离开,离开巷子。那时,我唤锦和作“锦姨”。我还记得她离开那天,我站在她家门口送行的人群中朝她挥手,说,锦姨记得给我写信啊。她似乎从喧杂的人群中听到了我的声音,转身对我微笑点头,随即转身蹿进马车。??锦和这一去便是三年。期间她给我写过数封信,信中提及她在北方的生活,关于北方季节里漫天的黄沙以及未曾听说过的生物学科……最后一封信里她说到一个男子,字句间满溢欢喜与朦胧的情愫。那之后,我便再没有得到锦和的消息,去问伯父,他也单说不知道,然后摇着头叹息一声。??没过多久,北方开始战争,所有人都认为锦和定是在这战乱中死了,伯母于是终日寡欢,卧床不起,次年便死在府中。死时手中还握着锦和寄回家唯一一张相片。??后来,锦和回来时战争已经漫延到苏浙,沈家正在准备遣散一批佣人然后南下躲避这场风波。她是在一个黄昏出现在沈府大门前,和三年前离开的时候一样,单是瘦了些黄了些,穿着一件月白色上衣和一条深蓝色长裙,头发绾在脑后。她眼里依然姽婳如昨,却多了几分寡淡。没有人知道在她消失的这一年多里发生了什么,她不言。伯父因伯母的死对她心存有怨,便将她关在已荒废多年的楼里三天三。她依然,什么都不说。三天里未曾进食,三天后被人发现后她已经昏迷多时,后来虽被医生救回来,但身子却与往常相较差了许多。??至于再后来,沈家便南下,留下锦和以及王伯。之后的二十多年里,她便再没有踏出沈家大门一步。我去看望她,她时常倚在府内最高的楼上眺望巷子的那方,惜巷子太长太长,望不到出路。我走到她身边,她亦没有丝毫察觉,依然漠然地望向远方,眼眸中尽是空茫与荒凉。我唤她,她方才转过头,对我轻轻一笑,却察觉不到她任何情绪,只是道:“你来了。”我回答:“嗯。”大多时候,她便不会再言谈,缓缓转过头继续眺望。有时她会与我谈论一些关于时令的话,也不过寥寥数语。??在她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不再眺望,亦不再顶着昏暗的烛光看书习字。她开始站在院落里一片片竹林旁,低头把玩左手腕上一串翠绿色的珠子,在微醺的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我不明那串珠子从何而来亦不明锦和为何对它如此珍惜,惟一能确定的是那串珠子是锦和自北方带回来的。那串珠子且至她入土后,依然安静地躺在她的手腕上,似陪伴逝者长眠。??就在前些天,王伯死了,王伯是孤儿,同锦和一样是寡言的人,我悄悄地把他葬在锦和旁边,没有任何仪式。他生是要这样伴着他,死亦是要这样守着他罢。王伯比锦和大10岁,从12岁起就在锦和家做工。沈家南迁时,锦和执意留下,他于是放弃了南下的机会留下来陪着锦和守着空无一人的老宅。这些年来,王伯独自一人打理森冷的宅以及照顾锦和平日起居,但他们很少言语,或许在锦和的心死去时王伯的心也跟着死了。锦和守着老宅,他守着锦和,直到锦和死时,他才发现自己两鬓已斑白,而死去的锦和亦不复年轻而容颜陌生。他与锦和的心早在二十年前便已死去,而后的二十年不过是在等待身体的消亡。他在锦和死后的一小段时间里突害恶疾,继锦和而去。??今年的梅雨真长。我愈发感到自己的身子一天一天坏下去,恐怕归期亦不远了。这一生里,我似乎没有什么牵挂的人,我没有过那些晦暗的悲伤,也不曾有过值得回念的幸福,甚至连一次任性的远行都没有。在这清寂的一生里,我惟一能感念的仅是锦和的故事。而关于锦和的故事和我的故事有一个相同的结局。??锦和死时,脸上似乎带着一丝微笑,仿佛多年来便是为了等待这一场死亡。??后来,人们说锦和上了讲学的一位先生,战乱时她与先生失散,于是回到沈家等那位先生。也有人猜测,她爱上的那位先生是某个秘密的地下组织中的一员,后北平发生战乱时,先生便不幸葬身在那场战乱中。还有人说她参加了某个组织,在组织崩溃后逃回沈家。??再后来,人们都忘记了这件事。??最后,人们都死了,亦没有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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