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嫁

2008-06-16 18:02 | 作者:晨暮随心 | 散文吧首发

苏言直了直早已坐得发麻的腰,看着手中这件即将完成的嫁衣。心中暗舒了口气。看来这件冯府在三月前订制的嫁衣,定能赶在下月初三冯二小姐大婚之日前完成了。

苏言已记不清这是她做的第几件嫁衣。镇里年年都有人出嫁,年年都有人来苏言这订做嫁衣。绣庄里只有红色的丝绸,因为苏言只做嫁衣。

为他人做嫁衣裳。

但这件却与她以往所绣的都不相同。冯府传出话来,这件绣衣上只能用金红两色丝线,且需绣满牡丹。

苏言听了,心中不由一紧。曾几何时,也有人在自己耳旁低语,让自己穿上开满牡丹的嫁衣,等着他来迎娶。

可当初的誓言也在这空空的等候中轻易便化成了戏言。任谁也改变不了。

于是,惟有空守着这早已成为戏言的誓言。

地老天荒。

苏言苦笑一下,便继续手压金线,继续让这令她避之不及却又暗暗期盼的嫁衣上开满千娇百媚的花朵。一朵挨着一朵,花团紧簇。

和曛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金色的花朵上,刺得眼睛生生的疼。灼热的液体从眼眶溢出,划过苍白的脸颊,轻轻掉落在花蕊处。渐渐淡开,散去……

乔程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见周身全是浓淡不一的云雾,眼前那虚无飘渺的水汽尤如一层又一层的薄纱。轻抚在面庞,微有阵阵凉意。

乔程然觉着,在那深深浅浅的云雾后面,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就那样定定的,不带一丝悲喜地盯着自己。乔程然抑不住内心的好奇,移步向前去,一探究竟。

但无论走得多快,那道目光却始终离他同样的距离,不曾远离,却也始终无法看清。如影随行。

正当他想放弃的时候,周围的浓雾却忽如巨蟒般迅速退去。

千片赤英霞灿灿,百枝绛点灯煌煌。照地初开锦绣缎,当风不结兰麝囊。

当姹紫嫣红开遍乔程然双目的时候,馥郁的花香也随之袭来。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牡丹。美仑美幻。

其中不乏最为常见的“红云飞片”,花开似菊的“菱花晓翠”,花色奇特的“娇容三变”,夹杂着“豆绿”、“赵粉”、“姚黄”、“蓝田玉”。恣意娇艳,热闹非凡。

在离自己不盈百尺的那株“黄花魁”旁,不知几时站了一位女子,长裙婉转,顾盼生辉。一身鲜红的嫁衣晃得乔程然心生不舍与黯然。正在此时,女子却缓步离去,身旁的花瓣凋落在她的长裙,刹时枯萎……微风抚过,那浓如墨的青丝在她的步履中渐渐暗淡,枯黄。转瞬之间变得灰白。乔程然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韶华白首”,如水的青丝就在他的目光中绽放,犹如最纯粹的莲。

满心的不舍与怜惜,可却始终无能为力。不想让她就此离去,想叫住她,却忽地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半点声响,想上前追赶,可却动不了分毫……

乔程然心中一紧,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原来,刚刚的一切竟是个!只是个梦!心中顿时掠过一丝淡淡的失落与惆怅。梦虽美,但终究只是虚幻。无论多么让人留恋,终会清醒。

他起身下床,撇下心底那丝异样,缓步向花园走去。是该去看看前些日子种下的那几株首案红了。刚打开房门,便看见身边的小丫头端着水走向前来。

“水放房里吧,我呆会儿洗。”乔程然边说边出了房门,却见那丫头猛地一惊,手中的水盆就那样滑落在地上,她却也不忙收拾,转身往老夫人所住的苍静阁跑去,口中不停叫嚷着:“大少爷醒了,大少爷醒了……”

苏言起身推开了窗户,庭院里的牡丹开得正艳,高傲且寂寞。苏言此时脑海划过那句话:“花是不会说话的美人。”苏言浅浅勾了动唇角“不会说话的美人可比花漂亮多了。”他调侃的话语永远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偶尔还会不由自主的掠过。

可身边,却早已空无一人。

记得当时自己恼了,以为他嫌弃了自己,后来他是如何将自己逗乐的,苏言忘了。原来自己的记忆如此之差,只不过隔了三年,却差不多忘却了曾经的海枯石烂,地久天长……

记忆深处,那人的面孔也如一张被弄湿了的水墨画,逐渐模糊,惟有那浓淡不一的墨迹在证明过往的一切均是真实,均是美好伤痛

寂寞空庭欲晚。

记忆中他低头侍弄花的样子,眼里是满满的温柔,跟望向自己一般,苏言最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看久了便会让人觉得眩晕……花开花落了三年,自己也盼了等了三年,可等到的大概只有满心的失望与倦怠。心一点点冷了下来。终于,不信了期待。

苏言收回了思绪,坐下继续绣起来,针线在斜阳的余晖中飞舞,舞出朵朵雍容的牡丹。针线穿过绷紧的丝绸,发出“噗噗”的声响,寂寞且无奈

到了冯二小姐初试嫁衣的日子,苏言早早便起了床,带上嫁衣前往冯府。苏言随仆人到了客厅,静坐在那沉褐色雕花的木椅上等待召见。待觉着光线暗了许多时,回过神来。视线所及之处是一件鹅黄色的丝绸薄衣裳,上面零星绣着几朵迎春花,腰间系一串纯白的珍珠腰带。那珍珠粒粒均匀,饱满,同等大小。一头乌黑发亮的青丝仅用一根玳瑁簪简单地绾在头上,整个人如同一株后茉莉,清新脱俗,美丽得不可方物。

她冲苏言甜甜一笑,便让丫头带上嫁衣,前往偏殿试去了。眉眼是满满的欢喜。不多时,冯二小姐穿好嫁衣,在门口正好碰上了准备进厅的冯夫人,“娘,我可美?”语罢,顺势转了个圈。冯夫人笑得眯起她那双原本就不大的丹凤眼:“美,美!我家言儿最美了!”冯秀言接口道:“可我就觉得这牡丹太俗气了。”冯夫人轻斥:“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这可是乔家特意嘱咐的。足以见人家对你的心意,人要惜福……”话未说完,便被打断:“好了,好了!我不提便是了嘛!”冯夫人转向苏言道:“让苏姑娘见笑了,过几日还望你能来喝小女的喜酒。”原本苏言是不喜欢参加喜宴的,可看着冯夫人那恳切的神情,不知怎地,便点了点头,淡淡一笑,算是应了。

沉寂已久的乔家又恢复了阔别已久的喧嚣,乔程然的房中,此时满满全是人。毕竟,这于乔家来说,终是大事一件。

乔夫人满脸关切地问:“然儿,可还有哪不舒服?”乔程然笑笑:“娘,你们这是怎么了,我真没事!”看他一脸的满不在乎,乔夫人生气了,叱道:“没事!没事能昏睡三年吗!?”

“三年?!”乔程然惊道:“娘,此话可当真?”

“大哥,你在去扬州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贼人,等找到你的时候你就昏迷着,这都三年了,就那么一直昏迷着,”乔程嫣插话道:“这三年都换了十几位大夫了,可半点起色也没有。现在可算好了!”

“去扬州?我准备明早才去扬州呢!嫣儿,别闹了啊!”这个嫣儿,从小就跟自己亲,喜欢捉弄人。

“大夫,您快给瞧瞧,我儿这是怎么了。”乔夫人忙唤大夫。

“哥,你是不是糊涂了?你不是都去过扬州看过我那未来的嫂子了吗?要不你在昏迷的时候还不停地叫着‘言儿,言儿’。”心直口快的乔程嫣道出了大家心中的疑问。

“言儿”这名字犹如一颗细小的石子掉进了一汪碧水之中,乔程然心头一紧,淡淡的温暖涌上心头,可记忆深处,却仍是空白一片。再念及时,昨梦中所见的那双眸子却悄然出现。那盈盈如剪水般的双眸,就那般定定的望向他……下一瞬间,心头所有的念想全都如湖上涟漪般散去,不留痕迹。

或许,只是巧合罢。

半响,看诊的大夫开口了:“夫人,少爷这大概是伤到头骨,因而失了那三月的记忆,并无大碍。”

只不过,丢了那三月的记忆真的没事吗?乔程然心中隐隐觉得不妥,但却说不出,道不明。

乔家大厅。

乔夫人静坐着,手里端着景泰蓝白底蓝花的陶瓷杯,明前的龙井在杯里上下翻飞。

“等过几天,给你把喜事办了吧。”乔夫人撇开茶沫,将茶送至嘴边,轻啜一口。

“什么?这恐怕……”乔程然开口。

“跟冯府早已定亲多年,若你未出事早在三年前就该将人娶进门了。再说,帮你冲冲喜,也是好事。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好好准备准备迎娶。”

“既如此,那嫁衣上需得用金线绣满牡丹!”话语脱口而出,似曾相识。细一想,终究仍是枉然。

烟花三月。扬州。

湖堤成排的柳树漫天飞散着柳絮,轻如尘,白如雪。如谁的心事,理还乱。

初三。

震天的炮竹声映得那如历史般悠久的青石板也显得喜气。墙角偶有的苔藓在锣鼓声中瑟瑟。

苏言缓步往冯府走去。待回过神来,却望见那古老的青石。恍惚中,竟望见那人朝自己走来,眉眼全是笑意,开口便是:“姑娘,请问冯府如何走?”

苏言猛地一惊,自己近来竟如此的容易出神。这心,这神都如同不是自己的一般。不由自主的想起,再不由自主的心伤。

“姑娘,请问冯府如何走?”正在浣衣的苏言被这言语一惊,匆忙转身,竟与那人撞了满怀。

苏言忙退了几步,福了一福,算是答礼,也算是赔礼。抬头,恰巧对上他的视线,几近沉溺。

便懂了,原来,一眼便是一生。

折了柳枝,就着水,在那平整的石板上划写起来。看出他眼中的诧异,不知为何竟告诉了他自己自幼便失了声音……

如此,便真的陷了下去。

至死方休。

待到冯府,正赶上迎娶的时候,热闹非凡。

“冯二小姐真是好福气啊!”

“那是!听说新郎可是洛阳乔家公子,乔程然。”

旁人的议论一字不差,落到耳中,如雷贯耳,响彻周身。便觉得身心都冷了下来,冻彻心扉。

未及动作,便见新人从冯府走了出来。熟悉的脸上那刻骨铭心的目光依旧,只是眸子中那人却不是自己。那曾让她沉溺的眉眼,此刻却淡然如陌路。鲜红的绸带的另一端,亦不在自己手中。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现在这般,怕是不成了。可笑自己当初竟然还以为可以执子之手,白首不离……

周身所有的血液仿佛被霎时抽离,眼前一切均被染上了一层淡红色,那嫁衣显得更加鲜红,红的快滴下血来,飘渺而又血腥。五雷轰顶的感觉也不过如是。

心亦伤,望向他时,满目苍夷。周身都是悲,是哀,是不信,不舍,与不甘。

刹那芳华都化作劫灰。

最终,目光中再无半点生意,就那般定定地望向他,没有愤慨,亦无悲戚。

自此,心字成灰,萧郎陌路。

绣庄内。

那原本开得好好的牡丹霎那枯谢,钝重地落在泥地上,完整却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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