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倾城

2011-01-02 18:29 | 作者:沫雪 | 散文吧首发

女子的眼底有光。

第一次见着她时,他便这般想。

那是在上流社会的一场交际宴会上,东道主林思英是他的好友。宴会盛大奢华,无数剔透昂贵的水晶吊灯,将室内装点得冰雕玉砌一般。她穿一身妖红色妩媚紫牡丹旗袍,露着清冷白皙的玉足,脚上一双透明水晶质地高跟鞋,妖冶而迷人。

酒宴上觥筹交错,喧哗笑语,灯红酒绿。空气里弥漫着奢靡酒味和浓重烟味,唯有她,始终带着慵懒冰凉的笑容。眼底幽幽闪着光亮,暧昧不明,飘忽不定。

而他,是大香港中叱咤风云的商界名人,在政界和黑白两道都有势力。他阅人无数,极少走眼。然而今天,他却无法看清这女子眼底的心事,他不知这世界怎会平空冒出这般女子,她的出现使他扼腕。

他可以轻易得到任何一个女人。是的,只要他想。

然而今日,他突然心疼。

她的孤寂和隔绝使他觉得,任何手段用在她身上都显得卑琐而愚蠢。

但他并不打算主动靠近她。多年的情场生涯使他极懂得如何引诱和勾引一个女人。

他不认为她是例外。

林思英是他的好友,但在某种程度上,她是他的情人

他欣赏她的手指。但是,只是手指。

那种玉葱削似的白指尖,如嫩笋一般迷人,极长的透明指甲,又透出危险而清冽的意思。

他拿着酒杯,走到昔日情人面前。林思英正在切蛋糕,见他,微笑:“要尝一尝么?很新鲜的芝士。”他含笑,礼貌谢绝,又道:“敬你一杯。”

高举的酒杯中,透出眩目幽红色酒液,散发迷人的香味。

他恍作不经意,眼角一挑,转向那边的她,问思英道:“那边的女子是谁?”

林思英顺他的目光望去,一笑:“你说青烟么?”

青烟。

“你们认识?”他问。

“家父与青烟的父亲是故交。她近来才到香港,有些腼腆,与生人不大亲近。”林思英又抬头说道:“轩瑞,等一下还会有极美的烟花宴会哦……”然而却陡然见着他望向那边青烟时,面上的神情,不由怔住,心口一酸。泪便险些要落下来。

她一直以为他是着她的。

趁着酒宴进行到高潮,他见那女子转身向侧门而去,背影犹自带着凉露的芬芳。

他尾随而去,踩着她踏过的足印,一路跟到走廊上,脚步声平稳而矫健。

她终于转身,那一刹那他又望见她眼底闪过一丝飘忽不定的幽光。

她淡然含笑:“你注意我很久了。”

“是。”

他望她,眼底的渴望绚烂而灼热。

“我叫青烟。”

“轩瑞。”

她又是一笑,转身缓步而走。他亦跟上。

“你初次来到香港,还习惯么?”

“香港很美,只是道路复杂,人烟极盛,倒是容易迷路呢。”

“以后若想再去哪儿走走,可以来找我。”

他这样说,她又转头向他微微一笑。

那时,他们在三楼落地窗前,一条极长的走廊将空间缩成小径般曲折,而她清凉的笑里有温润的忧伤

“你很懂得女人。”青烟微微歪着头,评价道。

他亦笑:“如此说来,想必你也承认我很懂你么?”

“其实女人并不难懂。”她仍笑得慵懒而遥远,“像你这般极懂女人好处的男人,定然也是不多的。”侧过头,她不再看他,眼睛透过窗,落到极遥远的地域。

他顺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着一片烂漫的秋丝菊。

“你喜欢菊花?”他问。

曾经。”她的表情未变,仍是暧昧不明的笑,他突然想,她定然即便是最忧伤的时候,也是要笑着的。

“今秋的野菊很明艳,像在上演一出精彩的故事。”

“哦?”她眼底有一丝奇异的色彩,忽又沉静下去:“有故事的,便不会是单纯的了。”

“单纯的定义有很多种,你又何必执著于唯一的标准呢。”他微叹一口气,摇了摇手中的幽红酒杯,望着她,眼中有一丝微小清淡的心疼。有很多年他都不曾体味过心疼的滋味了。

“你的话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为了安慰我呢?”她微微摇了摇头,淡笑:“你懂我么?”

“若你愿意倾诉,我当然洗耳恭听。”

“今星光很灿烂,我很喜欢这样宁静的夜晚。”她并未直接回他的话,抬头看着夜空,眼底的暧昧雾气仍未散去。

“但你并不开心。”他又说,眼神仍牢牢锁定她,仿佛希冀能将她探求得更深,更彻底。

她笑:“开心的定义也可以有很多种吧,例如,现在还能够活着,也未尝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她侧过脸,手指轻轻一挑,一根香烟已经含着小巧圆润的红唇中,然后,她的手指已经灵巧而熟练地到达他的口袋中,掏出一个打火机,点燃。

“你知道我带着打火机?”他眼神却已经沉下去。

她含着香烟,朦胧的烟气里,她笑得恍惚:“忽然发现自己原来并不很懂我么?”

他已逼近她的身体,狠狠攫住了她的手腕,她痛得低吟了一声。

“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他皱眉,眼底的光如野兽般冷酷而嗜血。他为她的难以把握性而险些疯狂。

她却不为所动,吐出一个挑逗性的烟圈,在烟气中深深呼出一个气,淡淡解释道:“方才见你点烟的时候,是从那儿拿出打火机的。”

他默然,但眼神仍放肆地掠夺她,紧紧捆缚她。

她叹息般一笑,垂下眼眸,道:“原来你并不是完全信任我呢……”却冷不防被他突如其来的吻用力堵住。

这个吻狂暴得如同暴风,她却仍面不改色。

“你曾被人吻过吧。”

他放开手,深陷的眼睛里有淡淡的忧伤蔓延。

她冷淡地抽着烟,侧眼继续望着窗外烂漫的野菊花,丝丝缕缕,如同解不开的心事一般纠结缠绕着。

“野菊很像女人。淡而雅,妖而媚,卓逸隽秀,经霜透华。”她淡淡说道:“曾经有一个男人这么说过。他说众花之中,独爱秋菊。”她吐出一个烟圈,继续道:“他送给我一个外号,叫野菊。然后,我们相爱了。”

他意识到她的神情突然变得凄伤,那忧伤的笑停留在唇边,显得那么悲郁。

“女人最大的弱点,便是过于相信男人的爱情了。”她轻声叹息:“有时候我一个人看菊花,便会想,若我真的只是这样一朵小小的菊花就好了,清淡淡地开,清淡淡地谢,去留随心,没有牵挂。只要有一个懂得赏花的人,便足够了。”

“你很悲伤吧。”他突然转头,看向她:“或许,我并不想知道你故事的结局了。”

“你怕了么?”她凄艳地笑:“也是。谁都不愿听一个悲伤的故事,因为它太美了,美得令人疼痛,美得令人窒息。”

“青烟……”

“青烟?”她笑着摇摇头,叹口气道:“青烟又哪里是我的真名呢,我自己都不知自己的真名是什么。”

“那也不必过于在意。姓名本身就是无关紧要的枷锁,在意它只会平白无故多出许多累赘和负累,何必呢。”

“呵。”她又是一笑。“其实你真的很懂得女人。只是,对待一朵已经盛开过的残枝败柳,你不该再付出多少心力了。”

他挑了挑眉,对这句“残枝败柳”不置可否。

“我曾经是夜上海的歌女。”她又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淡淡的口吻模糊了多少伤痕

“歌女?”他讶异。

“他们都说我一点儿也不像风尘中的女子。”她沉在回忆之中,眼底温润,“他也这么说。我在台上唱歌的时候,他们都说,像黄莺出谷般清脆,一尘不染似的。那时,他就在台下看着我……”她想起回忆中的画面来,眼中温柔而宁静,但仍满蕴着悲凄。

“他占有了你是么?”

她微微侧头看他一眼,笑:“你知道的,不必再抱有其他可能的幻想了。我和他在一起的生活,是我一辈子最快乐的日子。他从来不叫我青烟,他只叫我野菊。以前,我也从未考虑过这里面,还有其他什么原因……”

“但是你不会恨他。”

她又抽了一口香烟,默然半晌,眼泪盈满眼眶。

“女人有的时候真的是盲目的,尤其是面对两种东西。一种是爱情,一种是仇恨。”

“原来你也是极懂自己的女人。”他嘴角微挑起来。

“女人即便懂得了自己,也不见得是件多么值得开心的事。懂得愈多,便愈痛苦。如若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一无所知。”她苦涩一笑,眼中的悲凄愈发明显。

“但女人总该有自知之明,我欣赏这般的女人。”他忽然靠在她耳边,呵出温暖的气息,一寸寸将她包裹住。

她任凭他那极浓的占有欲将她包裹,她的眼神仍然没有焦距,幽幽地飘荡,无所皈依。

他却忽然极富挑逗性地,将一个吻深烙在她耳后,那细腻的肌肤上。

那一吻动情而炙热,她忽觉一股极烫的热流陡然从耳后扩散,慢慢蔓延至全身,甚至到脚尖都发烫了。

一声轻哑的呢喃逸出她的唇。

“轩瑞……”

“我并不介意你的过往。一个女人的过往仅仅是一种点缀式的存在,而不是这个女人本身。”他揽她入怀,用力收紧,感受怀中人儿淡雅的清香味儿,和那微凉的体温。

“你可以不在意,但我不能。”

她幽幽地说着,声线极缥缈而沙哑。“我并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男人,或许是因为爱太深,或许是因为恨太重。我们并不适合。”

她轻淡说完,转身欲走。却不曾料想他有力的臂膀已箍住她的细腰。

“莫非你打算拘禁我么?”她动弹不得,便不再反抗,手指间的香烟仍闪烁着零星火光个,烟味升腾,朦胧了彼此的视线和情愫。

而他,亦对自己此时的执著颇觉惊讶。

然而他深知自己对她的渴望,已如燎原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安定,平静。只要你能陪在我身边。”

她淡然苦笑,宛如流水的皱痕:“是啊,曾经,他也这般许诺过。他如你一般优秀,高高在上,令人仰视。他说他可以给我我所想得到的一切,于是,我便信了。然而……”

“我和他是不一样的!·”他忽地有些愤怒,打断她,为她话语里的悲痛既心疼又嫉妒,他抓紧她的臂膀,试图拥紧她。

“我知道。”她虚弱地闭了闭眼,从他怀中侧过脸,突然道:“你看,好美的烟花!”

他这才微微一怔,侧头去,才发觉耳边响起接连不断的“噼啪”声,含混不清的声响肆意在耳边盛放。而夜空之下,无数的绝美烟花如同最灿烂的神话,怒放在璀璨星河之下,绚烂迷人的色彩凄艳绝伦,倾倒整个城市的眼眉。

他一时有些发不出声音。

她亦望着满天空的烟花,眼中充满无数思忆:“我和他在一起整整五年。这样一场用尽全身气力的纠缠,到最后,也不过只剩一场烟花散尽的余味。直到最后一刻,我才知道,‘野菊’不过代表另外一个女人,她才是他一生的风景……”

她的语气幽凄而冰凉,使他一时无法缓过神来。

“有时候我也觉得,我和他的爱情,就如一场暂华美的烟花盛景,还是避免不了凋零。并不是所有的灰姑娘,都能找到属于她的王子。”

她又抽了一口香烟,轻轻挣开他的怀抱。

他在她身后淡淡摇头,叹息道:“也许事情并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你这般的女子,值得男人用心地珍惜。”

寂寞地抬头,搜寻头顶绽放的华美烟花,静默半晌,方道:“他是长情的男子,过往的记忆,是他永远挥不去的魇。我,也不过是他偶遇的风景,是另外一个女人的替代品。如此而已。”

他侧眼看她,却猛然为眼前的殷红惊得说不出话。

殷红的血液,顺着她的嘴角,缓缓沁出来,狰狞而耀目。

她视线一晃,整个人已经向后倒去。

他用力揽住她虚弱的躯壳,一时间心乱如麻,恼恨她的无情、她的决绝。然,望着她苍白的脸庞,悲凄绝望的眼神,却只有一丝空落落的哀伤与心疼。

“你何苦如此。”

“这些年,实在是好寂寞……”她的语气仍然轻幽缥缈,如同烟雾:“等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了,方才我喝的那杯酒里,我放了足量的鹤顶红,真的好香、好甜……”她叹息着:“知道么?以前我只在梦里见到过这么大片的烟花,好绚烂,好美……”

“你为何选择在今日……?”他的手指尖快刺进她的肌肤之中。

“因为这里是香港啊……”她又笑了:“以前一直没有来到这里,总有遗憾在心头。这儿……是他住的城市啊……是他的香港。能够与他生活在一个城市之中,便是我毕生的夙愿了。如此,再无他求……”

“青烟……”

“谢谢你,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陪在我身边。谢谢你,在你面前我可以成为我自己……若有来世,愿我能化作一朵秋丝菊,夜夜等候你,希望你能有片刻为我驻足停留……”

他默然无声,她已停止了呼吸。在他怀中,她轻如一缕风,一阵烟,若有若无。

他用手指细细触碰她那尚带余温的肌肤,那上面还沾着泪水的芬芳。他终于看见一颗悬在她眼角的泪,摇摇欲坠。

他抱着他的尸体,起身离开

那是一九三零年的末尾,那一夜烟花满城绽放,孤独肆意入侵。一个穿紫牡丹旗袍的女人死去,她希冀来生能做一朵开在深夜中的秋丝菊。

而那一夜,那个喧闹奢华的聚会仍绚烂夺目着,耀眼着。

林思英拿着一盘精致的水果沙拉走到他身边,递给他:“节哀顺变。”

他淡淡苦笑,叹道:“她或许是误会了我哥。”

林思英面色一变,惊道:“轩逸?她便是轩逸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的女人么?怎么会……”

当初那个男人死于血癌,他曾经如此优秀、出类拔萃,可是这般恐怖的病症,阻止了他继承家族所有事业的路径,也阻止了他的爱情。他一直都不肯将真相告诉那个他一直深爱的女人,他选择了不告而别。可他死时还唤着她的小名……

“我哥一生只爱过两个女人,一个是我们的母亲,一个便是她。”

林思英捧着手中幽红色的酒杯,一时说不出话来。

“母亲的名字里有一个‘菊’字,所以,我哥一直都很喜欢菊花。我哥给她取了外号叫‘野菊’,是想告诉她,她是他最爱的女人。以前是,现在是,一直都是。”

林思英侧身望他:“她何必去死,不是还有你么?”

他抽了一口香烟,淡笑:“我算什么。在他们的爱情里,我从一开始,便注定是输家。”

他说罢,放下手中的杯盘,转身离开。

而在那个时代,城市正兵荒马乱。只有午夜的烟花绽放,笼罩住一个城市的荒凉和孤寂。华美而短暂。

他此后常在梦中见到那个身穿紫牡丹旗袍的女人,她的笑容清凉如露,她的眼神疲倦而忧伤。

他在梦中见到她唇边的血液流淌下来,然后慢慢凝固成深黑色。他突然意识到,血的深黑与牡丹的妖红混合之后,便会是一种奇异而绝美的深紫色……

妖冶而眩目。

她如众目之中独绝倾城的妖紫牡丹,又如一朵在清冷寂寞的暗夜里幽独芬芳的淡菊,却终究被卷入红尘罗网之中,再逃离不开。

终究是一场盛世烟花,倾尽一切绽放之后,凋零萎谢,跌落进尘埃里。

可是他的城池,却已为她倾倒。

从此,一生难忘。

他最终终身未娶。

或为她。或为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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