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行走的姿态

朋友云南归来，送我普洱茶，感动之余，置酒小酌，听长身大汉说些沿途趣闻轶事，居然一室风光，令我心醉神往。 这是个虬髯豪客，肩宽背厚，虎目生威，初中毕业后四处流浪打工，结婚又离婚，估计是我那前嫂嫂受不了他常年不归家，他也不以为杵，数十年来孑然一身，做过泥瓦匠，当过破烂王，不买房不买车，挣了钱就独自行走，居然遍历海内，将大好河山装在胸间，性格也越发刚毅坚韧，满腹经纶，滔滔不绝，声震屋瓦，举手投足间大有古侠士之风，其豪情似乎只有抱了阿朱独闯聚贤庄的北萧峰可以匹敌。 朋友告诉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是件非常美妙的事情，无论向左还是向右，都由自己决定。周围全都是陌生的面孔，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只是一个忽然消失了所有背景，匆匆闪过的影子。摆脱了一切束缚，无所顾忌，自由自在，轻轻松松地自由行走着，说不定前方就会有段不期而遇的邂逅。每每行走在渺无人烟、旷达无垠的高原，每每看见旷野中偶尔闪现的绿树和灌木，每每看见牛粪镶嵌在围墙上的藏民院落，每每看见猎猎飘扬在路上、河上、山顶上的五色经幡，甚至每每看见从山上横冲下来漫过公路的泥沙，我都会觉得熟悉而亲切，然后对自己说，在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有一个故乡，属于自己心灵的故乡。 是的，独自流浪的人，他们对生命充满好奇，感情之丰富远异常人，总是对现实的生活有挣脱的冲动，厌倦重复，叛逆传统，不停地寻求自我完善，藉流浪来滋养感情。对待生命，与其让它在安定的环境里一天天平稳度过，不如让它在不同的天空下绽放色彩。朋友告诉我，他见过从偏远的土墙泥屋走向高高山顶的喇嘛寺庙的人们,衣衫褴褛，饥肠辘辘，但目标明确，步履沉稳,目光直视遥远的天际,有些人死在朝圣的路上，但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停下脚步。 我忽然明白行走其实是一种精神状态，因为“在路上”的人永远是年轻的，不管你使用什么方式放松和释放。李敖说，一个人走上特立独行的、大无畏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长路，他的人格，早就在“匹夫匹妇的层面”之上，不是人间大智大仁大勇的，不会这样走；不是道德至高人品至善的，不会这样走；不是“大人格”涵盖了“小人格”的，不会这样走。 这顿酒喝到深夜，送朋友去酒店，归来，我没有打车，一个人走在清冷的长街，冷风让我格外清醒。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的人，直到此刻我才发现，原来精神上我是个独自行走的男人，就像一颗树，在生长的过程中被不断的斩去旁枝，斩去，斩去，斩去，最终长的又高又直，可是身体上布满了抹不去的节疤。多年的宿痛压抑在血液里，时不时跳动一下，提醒自己还活着，而且，像我这样一个老丑贫困的男人，在生活里是个难题，就像不适合近距离观赏的三维画，越走得近越可以发现我骨子里的沉郁：在最热闹的场合，我会涌上最深的寂寞；在最酷热的夏日，我可以有最重的寒冷；我在人群中渴望孤独，又在孤独时渴望人群，于是，我只能一个人，独自走在深黑的路上。 独自行走，那又怎样？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