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抱我吧

2010-09-06 16:49 | 作者:晓枫 | 散文吧首发

你能抱抱我吗? 驱车800多公里,慧宁一家三口在下午五点赶回了老家古宁县城,稍作休息,慧宁便将丈夫俊哲和女儿涵子安顿在婆婆家,便又马不停蹄地要赶往邻县普庆参加同学聚会。临出门的时候,俊哲对着慧宁的后背假装无意地:那么急,人家又没有催你。于是,慧宁停下脚步,当着俊哲的面很郑重地拨通好友薇薇的电话,说:你在哪儿呢?快出来路口,我十五分钟到了哦!薇薇说,我知道了,我已经在路口了。小姐,你快点,我穿着吊带衫,周围全是闪着绿光的狼呢!慧宁大笑起来,说:别真把狼招来了,姐姐马上就到!挂了电话,对丈夫笑笑,说:我可以走了么?老公。俊哲帮妻子把跨包提了提,才说:去吧,路上小心开车哦。慧宁摸摸俊哲的脸颊,呶呶嘴唇,做亲吻状,但当着婆婆的面,终究不敢太造次,冲身后的婆婆笑了笑,说:妈妈,我走了。婆婆依然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说:开慢点,别急啊! 嗯,我知道,妈妈再见,老公再见。慧宁高兴地踏下楼梯,她知道,她的背后一定有两双眼睛一直望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弯处……迎面而来的是婆婆栽种的紫薇花,热热闹闹满院子都是,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太阳花,也甚是葳蕤。每次回家,慧宁都要在院子里伫立很久,或者干脆在树下陪婆婆摘摘豆角、洗洗衣服什么的,内心满是欢喜。现在,虽是匆促,她也不忘在地上捡起两朵新落下的鸡蛋花托在手心,然后轻轻放在车厢里的仪器盘上,清香扑鼻。 开着车,一个人,静静的,难得这样的清静,慧宁决定稍微清理一下这几天有些杂乱的思绪。 自从上星期接到好友薇薇的举行毕业十年同学聚会的电话开始,慧宁的心情一直没有安宁过。薇薇那清脆的嗓音,就像是一道闸门,拉开了她十年前的记忆。就这样,薇薇、亦欣、安平、君萌,一张张鲜活的面孔扑面而来,在慧宁面前斑驳跳跃,久久地挥之不去……这份感觉让慧宁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由衷的、刻骨的忧伤,对时光的扼腕、对往事的怀念,让她不止一次在深里辗转难眠,叹唏嘘。当然,她也想起了伟翔,那个熟悉而异常陌生的名字,还有名字背后许许多多同样熟悉而陌生的影像,和一一上演的故事。 哎,慧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马路上很是宽阔,却没有几辆车,路两旁挺立的法国梧桐,在风中招摇。宽大的叶片,正热情地展开,有些已经绿黄,露出秋的样景。慧宁右手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左手用肘顶着玻璃门,手背撑着脑袋,一副心无旁骛的姿态。为此,俊哲不止一次地警告过她,说这样开车很不安全。但是,一个人的时候,慧宁还是喜欢这样的姿势,仿佛只有这样,心绪才能平静下来。她知道,聒碎的薇薇待会儿上了车,就不会有这样的安静了。其实很多时候,慧宁喜欢一个人呆着,太嘈杂的环境反而会让她茫然无措。 出去这些年,家乡的变化还是很大,有了些许现代都市的感觉。如果不是路旁一成不变的梧桐,葱茏的夹竹桃,慧宁还是难以一下觉察到这座故乡小县城给她带来的与生俱来的安宁。到现在,她的记忆中,仍然保存着无数个黄昏,她夹着厚厚的书本,在梧桐树下踯躅独行的画面。那个时候,有金黄的阳光斑斑驳驳流过慧宁枯黄的长发、瘦小的后背,还有那条白底碎花的连衣裙上,还有她满腹心事的脸庞,虚构的飘渺的憧憬和内心无处不在的感伤都在疏影间慢慢流淌……如这时光,一滴一滴流淌干净。 想起出门时,丈夫假装大方背后的隐忧,慧宁不由“扑哧”笑出了声。她知道,俊哲的担忧来自伟翔,那个他虽未曾谋面但的确存在的慧宁的初恋男友——席伟翔,他也是慧宁的大学同学,虽然慧宁安慰他说伟翔去了北方,应该不会回来参加聚会。但是,俊哲还是不愿他们有见面的机会,哪怕这个几率很低。但他还是故作好意地提醒慧宁,说,你不要轻信别人,十年没有见面,你知道人家变成什么人了。慧宁笑了,丈夫极力掩盖的醋意和猜疑,让她觉得真实的、触手可及的感动温暖。这就是俊哲,那个很大男子主义的男人,留给慧宁最温软的依靠。 伟翔回来了,薇薇说的,但是慧宁却绝口不提。 刚才启动车子后的几分钟,她还对着镜子补了点粉底,掩盖一路的风尘。现在心情居然有点忐忑了,难道也是为了伟翔? 想到这里,慧宁觉得自己有点不可理喻了,甚至,当看到薇薇已经在路口张望时,她居然有点气急败坏了。 才女,我可以上车么?请我喝杯酒吧。薇薇姿态妖娆,开着玩笑,然后扭着腰肢钻进车里。 穿那么少,晚上还是有点冷哦。慧宁收回思绪,打起精神应付薇薇。 薇薇穿着一件鹅黄的吊带裙裤,裤子很短,刚盖过臀部,金色的细高跟水晶凉鞋把她撑得娇俏性感。白皙的大腿晃得慧宁眼前发亮,再抬头,瞥见她披肩的长发、好看的锁骨,慧宁忍不住说道:你啥时候才能老呢? 薇薇笑了,说:眼见着我的青只剩下一点点小尾巴了,还不使劲抖抖。你真以为风韵犹存是褒义词啊。哪像你,什么时候都像大家闺秀,我怀疑你的大腿都没有见过阳光。 这倒是事实,慧宁大笑。 也是,她今天穿着一袭齐膝的粉蓝色的裙子,束着红色皮腰带,蹬着一对红 色镶嵌一圈水钻的凉鞋,温婉而不张扬,就如自己的性情 同样是披肩长发,同样的戴着珍珠耳环,但风格却截然不同。想当年,在读大学时,这两个无论性情还是好,都无法相交的女孩儿,却一直好得一塌糊涂。 俩人放肆地开着玩笑,偶尔互相揭揭短,车子里,因为多了个女人,变得异常喧闹起来。慧宁也一早将左手收回来,老老实实用两只手打着方向盘。 涵子怎样了?高了吧?短暂的沉默,薇薇突然问道。 慧宁有点触手不及,她本来一直在刻意逃开家庭这个话题。要知道,薇薇前年刚刚从一段苦不堪言的婚姻里走出来。 还好,高了一些。慧宁轻描淡写。她也不打算询问薇薇的女儿雅子的情况了。离异家庭的可怜的孩子,能好到哪里去? 我的雅子读一年级了,不过成绩很差。薇薇苦笑。 那你要想想办法,多陪陪她,不要总是自己光顾着玩。 哎,我也没有办法,如果我什么都抓在手上,她爸更加什么也不管了。薇薇显得气定神闲,她后妈现在好几次每天给雅子三块钱,让孩子自己在外面吃面条,什么也不管。 你之前不是说那女人对雅子挺好的么?慧宁喉咙开始哽咽了。 你知道什么?刚开始是没有生自己的孩子,现在有自己的孩子了,还不巴不得雅子出去。薇薇说着,嗓音提高了许多,突然地忿然让她描画地很细的眉毛蹙起来,于是,慧宁看出了薇薇的老态,眼角的纹路、双颊的褐斑终是厚厚的粉底不能全部遮住的。 哎,慧宁和薇薇一起长叹,为命运、为流去的光阴。 八年前,薇薇的爱情不被众人看好,她顶着巨大的压力和对方结了婚。本以为苦尽甘来,修成正果,孩子有了,房子有了,车子有了,可是,婚姻却没有了。失去婚姻的薇薇曾一度以为自己活不下去,每日喝酒喝得昏天暗地,直到某一日清晨,阳光透过纱窗塞进她昏暗的小屋,爬上光滑的小腿,她看见自己暗红的细细的血管透过薄如纸页的皮肤凸显出来……她这才明白:生命还得继续!清醒过来的薇薇,便开始走马观花似的找男朋友,同样也有几次轰轰烈烈地恋爱,但最后都无疾而终。而薇薇似乎也没有被击倒,仍然兴致盎然,周旋于其中。慧宁想,也许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听到薇薇深长的叹息……想起自己还算幸福的婚姻,慧宁就有种莫名的羞赧。所以,她从不在薇薇面前谈论家庭。 别想那么多,也许今年就有转机了。慧宁拍拍薇薇的手背,说,雅子毕竟是你的亲骨肉,不为别人,为自己,尽量照顾好她,别和他们斗气。 我知道。薇薇在慧宁面前,有时候就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虽然她年长慧宁两岁,但一直以来,慧宁都像个大姐那样照顾她。 接着,俩人又聊了许多鸡毛蒜皮的事情,细细碎碎,家长里短,停停说说。 告诉你一件事吧。薇薇说。 慧宁望着薇薇郑重的表情,强烈的预感让她的心开始怦怦直跳了。 伟翔待会儿会上你的车。薇薇盯着慧宁的脸。 慧宁专注地看着前方,许久不说话。她感到心脏有力而固执地敲打着胸腔,已经有点隐隐地疼痛了。 薇薇不敢说话了,她有点害怕看到慧宁沉默的样子。她知道,慧宁习惯将许多情绪埋藏在内心,表面看平静如水,其实暗藏激流。 你和他联系的?慧宁仍望着前方。 不,他找我的。薇薇望着慧宁的侧面,琢磨不出她的表情。他说想见见你,我告诉他你的行程。他就坚持说要搭乘你的车子去聚会,但是他又不想见其他同学。 慧宁仍然表情凝重。 薇薇说了,你就当是一个普通同学要搭你的顺风车,别那么小气。 慧宁莞尔一笑,说,薇薇,我不想和以前的事扯不清,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生活都安静了许多,已经没有必要,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为过去买单。 薇薇似懂非懂,那我打电话说你不参加聚会了,让他回家去。 哎,慧宁叹气,说,他从那么远过来,想见见我,怎么可以叫人这么失望。算了,躲不过,我就见他一面吧。在哪里等我们呢?他。 在进普庆县城的牌坊那里。薇薇如释重负,一方面,善良的她也看不得伟翔失望而归的样子,另一方面,她也深深明白慧宁的心情。当年,才子伟翔和才女慧宁,是系里公认的金童玉女。后来,伟翔为了留校,背着慧宁和崇拜他的副院长的妹妹君萌拿了结婚证。为此,慧宁毅然决然地逃离了家乡,孤身去到了南方。但伟翔后来还是离了婚,又去了内蒙古创业,从此杳无音讯。 这么多年过去了,慧宁在忙碌和甜蜜的婚姻中,已经逐渐将伟翔挤到濒临忘却的位置,对伟翔的恨,仿佛早已随风散去。为数不多的偶尔的不经意想起,却都是伟翔温和的笑脸、随意的脾性、明亮的双眸。她真正理解了伟翔,却是在很多年后的事了。想到这些,慧宁开始为伟翔担忧起来,他一个人孤身在辽远的内蒙古,那份孤独和凄苦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没容多想,就已经接近普庆县城了。 马路上的灰沙突然多起来,路也坑坑洼洼,这年月,到处都在修路。 就在这灰沙漫天的迷蒙中,慧宁一眼就看到伟翔,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坐在牌坊的底座上,安安静静。那份孤独与坚忍让慧宁的心隐隐作痛——在内蒙古,他也经常是这样一个人面对漫天的黄沙么? 从看到伟翔的那一刻,慧宁的心情反而逐渐平静下来。 当停下车子,让薇薇招呼伟翔上车时,慧宁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日的自如与淡定。她径自下了车,开启后尾箱,拿出俊哲为自己准备的几瓶水,重新钻进了车厢。 伟翔已经安稳地坐在后排。 慧宁半扭过头,并没有仔细打量他,便递过一瓶水,说,渴了吧,等很久了? 伟翔接过水,说,没等多久,还好。 慧宁的眼角开始模糊,她看到伟翔已经被汗渍和灰沙浸黑的衣袖。他应该等了不短的时间。 一向多嘴的薇薇此时也拙言了,车厢里出现了短暂而尴尬的静谧。 你开车技术不错,伟翔连喝了几次水,说道。 一般吧,你们男人开得好些。慧宁安定若素。她有点不习惯伟翔就在离自己一尺之外的后座上,甚至有几次,她能嗅到伟翔带着灰沙的口气轻轻地拂过后颈。 待会儿你不和我们一起吃晚饭么?伟翔。薇薇问。 不了。伟翔说着话,眼睛却望着慧宁的后脑勺。这个自从知道要举办聚会就一直让自己魂牵绕的女人,此时,正煞有介事地专注地盯着前方。从看到慧宁车子的一刹那,他的心情也出奇地平静。他看见,慧宁长长的、黑黄的头发,细细的脖子,还有从后视镜里露出的白皙的脸庞,薄薄的眼袋,她也变了,岁月如刀,也将慧宁原先圆润的脸蛋削出几分棱角和果敢,但表面依然恬静如初。 那你去哪里吃饭和住宿?慧宁问道。 别担心,我会自己安排。伟翔说。因为有薇薇的在场,他们不可能说一些私密的话语。或许,他们早已没有了私密。如果不是曾经的爱恋,他们能说的话,肯定比现在要多很多。 接下来,是薇薇和伟翔简短的对话,慧宁几乎不曾开言。期间,俊哲打来电话,询问她到哪里了,会不会路。慧宁笑了,说:快到了,你吃饭了吧?别喝酒。 俊哲说:慢点开车,迟到了,你同学会原谅你的,你那么远回去。慧宁说:知道了,别唠叨。 挂了电话,伟翔和薇薇相视一笑,却并不说什么。 你在路边把我放下,我去吃点东西。伟翔指了指前方一家面铺。 就这样放下你么?慧宁有点担心。 行的,别担心。伟翔说,你们往前拐右,就到了。如果你回转,就记得转左。 好,你小心点。慧宁停下车,让伟翔下去。她决计不再坚持,即使内心还是不放心将伟翔放在路边,但伟翔已经第二次说:别担心。这让慧宁觉得如果自己再显出“担心”来,就显得有点矫情了。 同样,她也知道,伟翔的目光会贴着她的车子,直到拐弯处。 人生,有多少次这样的告别,多少次这样的目光,慧宁已经记得不清了。这就是她欠下的债、欠下的情啊! ……见到了十年未见的同学,名字大多数是叫得出来了,有些变化也很大。当总体趋势是女生变得憔悴,眼角的皱纹、脸上的斑点,涂上脂粉,难言平庸与小家子气,有几个还在婚姻里苦苦挣扎。男生却神采飞扬,有些甚至可以称得为英俊潇洒了。举手抬足之间,尽显自己的阅历和自信。他们彬彬有礼,周到殷勤,一个个有着良好的风度。正是应了“女人三十豆腐渣,男人三十一枝花”的老话了。坐了下来,仍然和读书时一样,三三两两,聚成一堆。和邻群顶多问一句:孩子多大了,读几年级,在哪里发财呢?言不由衷,也未必能记得住。看着身边这些似远非远的、似熟非熟的同学,慧宁突然怀疑自己大老远回来到现在坐在喧闹的举杯换盏中的情景,仿佛跟做梦一样。 “嘀嘀嘀”短信声音。慧宁忙拿出手机,翻看,两条,一条是伟翔的、一条是俊哲的。慧宁先看的是伟翔的那条:慧宁,我吃不下东西,你来陪我吃点吧。 慧宁迅速回复:你先吃点东西,待会我和薇薇来陪你。 伟翔的:不,你来了我才吃。 慧宁不再说什么。伟翔霸道的回信,和刚才车上的寡言让她无法适从。 但随意吃了点东西,慧宁还是找了个理由,一个人驱车去刚才伟翔下车的地方,她记起伟翔说过的:如果你回转,就记得往转左。原来,伟翔料到慧宁一定会担心他的、会回转找他的呀。哎,又被他算计了。她被他算计过多少次呢?自己都不记得了。伟翔太了解慧宁了,哪怕她就一个稍纵即逝的眼神,伟翔都能精准地抓住,并瞬间领会她的需求。而慧宁,在这方面,反映是迟钝一些的。只会用一颗疼爱伟翔的心,傻傻地习惯性地全心全意包裹着他……其实,她对他,第一眼的感觉就是同情,看着他一个人安安分分地坐在教室的角落,或者站起来说话腼腆得可怜的样子,慧宁就莫名地纠结。于是她就经常有事没事找他说话,或者故意装作不经意地帮他做点事情。时间一长,伟翔就自如了许多,尤其在慧宁面前。大学三年级后,他几乎可以成为全年级的明星了。同时,他也深深爱上了慧宁,在他眼里,慧宁无疑就是他的天使,她的善良、体贴、纯真,都让自己感动。于是,毕业前一年,他们恋爱了。 慧宁无奈地叹了口气。 果然,伟翔就站在电线杆子下,静静等着。 看到慧宁的车子,又从前门玻璃处,发现没有薇薇的身影,伟翔已经难掩心中的雀跃,这着实令慧宁内疚。想到自己刚才想和薇薇一起来,现在都觉得自己有点残忍了。 你吃东西了没有?慧宁问。 吃了一点,嘿嘿。伟翔露出憨厚的笑容。慧宁瞟了一眼,看见伟翔已经洗过的脸,多了一份干净和清爽,五官也清晰起来。他还像当年一样秀气,尤其是女孩子般的大眼睛,依然一尘不染、黑白分明。 冷么?我帮你把空调放低点。慧宁说着,腾出手调小空调。 你还是那样会关心人。伟翔说着,眼睛望着慧宁。 慧宁笑笑,不置可否。说:去哪里呢?你想。还是去吃点东西吧,我也没认真吃过。 伟翔知道慧宁还是担心他没有吃饱,尽管他没有胃口再吃下东西,但还是愿意让慧宁看到自己吃饱,他不忍心让慧宁这样牵挂自己。 于是,他们决定找了个安静的小饭馆。车子在陌生的小城里徜徉,有伟翔在身边,慧宁并不担心会迷路。 路旁林林总总的饭铺,让他们眼花。 就去那家吧。几乎是不约而同,他们说道。那家红色的饭铺,有个别致的名字:君再来。 坐下。慧宁点了两个菜,伟翔也点了两个菜,对于只有两个人的晚饭,似乎有点奢侈。但是,他们都发现,自己点的菜居然是十多年前彼此爱吃的小菜,这份不动声色的默契,让伟翔和慧宁多了一份感慨和亲密。时光,如白练般掠过,人依旧、菜依旧、场景依旧,但心却变了。 伟翔细心地用茶水冲洗好碗碟筷子、斟好茶水,又轻轻地擦去漏洒在桌面的水滴,这一连串的动作,令慧宁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时,伟翔每次和慧宁出去吃饭,都是像现在这样,她静静坐着,伟翔不动声色地忙个不停,或者听慧宁偶尔的絮叨,眼里依然是漾着笑意,甚至是慈爱。在许多时候,慧宁从没有怀疑过伟翔会离他而去,尽管周遭关于伟翔和君萌结婚的消息已经足以将她掩埋,尽管君萌打电话警告慧宁远离他,慧宁都置若罔闻,依然我行我素。直到两人也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伟翔亲口说:慧宁,我要离开你了。魏翔说这话时眨巴着好看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慧宁。慧宁在抿上一口苏打水之后,放下杯子,也直直地盯着伟翔,说:好的,我理解。嘴里说着理解的慧宁却一直不理解,她依然安静地、斯文地吃完整顿饭。于是,伟翔叫来了薇薇,他知道慧宁即将迎来一场撕心裂肺地伤痛,而这时,只有薇薇能拉住。但是,慧宁什么也没有说,第二个星期就毅然背起简单的行囊去了南方独自闯荡。这么多年,他们彼此似乎相约着不打听对方的消息,仿佛从没有在彼此的世界出现过…… 现在,坐在面前的人,是真实的么?是梦境抑或现实。慧宁有点迷惑了。 慧宁,要喝点汤吗?伟翔问。 也好。慧宁说。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除了吃,他们似乎许多话题都不能涉及了。 听说你去了内蒙古,你能看到沙漠吗?慧宁问。 伟翔笑了,说:我在库布其沙漠附近。你的脑中是不是浮现出我在黄沙漫天中的样子。 嗯。慧宁莞尔。还有苍黄的西沉的太阳,胡杨木的枯枝。 还有漫漫黄沙以及一个孤独的旅人。或许还有驼铃声声,夹杂着呼呼的风声。伟翔笑着接口:你的想象力总是那么丰富。 慧宁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菜陆续上齐,传统的四菜一汤,全是家常小菜。 伟翔用自己的筷子夹了两块藕片放在慧宁碗里,慧宁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但很快就恢复了自然。伟翔应该是觉察到了,但是他假装不知道。他怎能不明白他们已经不能亲密到共用一对筷子了啊。 彼此心事重重,这顿饭吃得很是艰涩。 多数是沉默地,偶尔交换对菜的细碎见解,也是寡然无味的。虽说彼此之前都知道要认真吃点东西,但是现在,也不见得多吃了多少。 只是到最后,慧宁坚持要伟翔喝下自己为他盛好的汤,伟翔说我真的饱了,你看,肚皮都撑起来,我要松皮带了。 慧宁脸都红了,嗔怒道:我不管,你就喝完这碗,否则不许上我的车。 伟翔自嘲地笑了,说,看来,女人还是恶一些的,吃东西都要绝对服从。说完,埋头一口气喝完了汤。 由于这个玩笑,彼此反而轻松了许多。 你在家也这么霸道么?上车时,伟翔突然问道,眼神多了一份狡黠。 不是,在家,俊哲比我霸道,他总是逼迫我喝汤。慧宁认真回答。 哦。伟翔沉吟。 接下来,慧宁便把伟翔送去住所,然后彼此告别,下车时,伟翔说:你能抱抱我吗?就一会儿,一分钟。 夜色已经足以将二人淹没,远处的灯火在静默中闪亮,这座遥远的寂静的小县城,藏着多少故事。 慧宁沉默,她在内心中已经缓缓伸出双手。眼前这个总在沙漠中孤独行走的旅人,眼神正像个孩子在祈求母亲的一颗糖一般,目光纯真、执拗,令人不忍拒绝。 但是,她却纹丝不动。直到伟翔离开了她的车子,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慧宁缓缓驱动车子,泪流满面。她知道,在身后这栋简易的楼房中,一定有某个黑暗的屋子的一个小小的窗户,透出一双足以将她、将整部车子、将整条街道包裹的眼神…… 重新加入同学的聚会,大家仍然是三三两两的聊着天,并不会因为慧宁从千里之外赶回来而多几分热情。薇薇已经和一个男生在对唱,唱着一些撩拨的情歌,姿态都有些黏糊,眼睛满是流转,但心底却没有暧昧。 慧宁静静地坐在最边角处,仿佛置身与世外,看着别人的演出。有个女同学带来了她的六岁的儿子,在不断鼓励儿子上台表演节目,为人父母着实不易,连这点锻炼孩子胆量的平台也不放过;读书时就喜欢嗲声嗲气说话的那个女生,过了三十还是这样的嗲,她带着情人来参加聚会,正在如祥林嫂般诉说即将称为“前夫”的男人的种种不是,她的身边,有貌似关心劝解的,有心不在焉打听的,但心中,没有同情和真诚,更多的可能是嗤笑;有男生忙着派名片,把生意做到同学聚会上,也算是一种策略……慧宁一言不发,不断喝着水,她还是觉得自己就在梦中,如果是梦,就尽情虚渺下去吧!明早,就天各一方了。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有点期求快点解脱、快点离开这个虚伪的聚会的感觉了。 这才想起俊哲,一晚上也没有给自己打电话,他在干什么?想起那条她还没有读的短信,心不由收紧。 老婆,不要喝酒,乖一点,我爱你。俊哲的短信。 慧宁忍不住笑了,是啊,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的俊哲才是我最亲的人啊。 于是,她轻轻走出去,跑到阳台上,拨通了俊哲的电话: 老公,你在干嘛?慧宁问。 在想你。俊哲嬉皮笑脸:你喝酒了吧,这么黏人。 没有。慧宁说,涵子呢?在看电视么? 是啊,她都把你忘了。妈妈叫你多穿件衣服,晚上冷。你早点睡,乖哦。 好,我知道。 挂了电话,慧宁才感觉自己不是在做梦,她还有俊哲、涵子,还有婆婆。 这时,电话又响起来,是伟翔。 怎么啦?你在哪里?这么安静。伟翔问,好像他们从没有分开过。 在酒吧的阳台上,你还没有睡么? 没有,我在等你。 等我干什么?我要睡了。慧宁横下心来。 你过来一下,我想跟你说句话。伟翔的霸道又上来了。 我开了一天的车,很累,头有点晕,我要睡去了。慧宁拒绝,更多的是她想起了俊哲,她不想做他不喜欢的事情。 你不过来我就不睡。伟翔有点无理取闹。 慧宁无奈,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想:我真是被他算计死了。伟翔比俊哲更了解慧宁的软肋,她总是心太软,见不得别人难受。 二十分钟后,两人开车来到郊外的路边,慧宁刻意打开车灯,这才看清,所谓的“路”,其实只有三米宽的沙石路面,两旁全是1米多高的野草,一眼还望不到边,显得非常荒凉。 慧宁有点后怕了。她想起俊哲的:分隔这么久,你知道人家变成什么样? 是啊,分隔这么久,她对伟翔可以说一无所知啊。 别怕,我们就这样坐一会。伟翔把手搭在慧宁的椅背上,脸离慧宁很近,口里吐出的一股好闻的气味,就刚才,他一个人应该是喝了点啤酒的。慧宁很熟悉这种味道,俊哲总是喜欢喝完啤酒之后把酒气长长吐出来,故意去熏慧宁。 慧宁往窗户那边移了移,说,好,就一会儿,我很累了,想睡。 那你在椅子上眯一会儿眼睛,我看着你。别怕。伟翔说。如果有坏人,有我呢。我帮你揍扁他们! 别瞎说,你说吧,我听你说话。在黑夜里,除去车前的光影,车子里还是比较暗的,慧宁看不清伟翔的表情,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双热烈的眼睛。 这些年,我一直把你带在身边。伟翔叹了一口气说,我不知道,我在什么时候丢失了你。也许是在君萌不断给我写情书的时候,是在君萌哥哥跟我谈话让我留校的时候,是在我和君萌离婚去内蒙古,站在库布其沙漠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感觉我越走越远,离你越来越远了。我又感觉你一直在原地等我,一直会张开双手迎接我…… 我一直不想承认你结了婚,有了孩子的事实。从知道你要回来聚会那天起,我就一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在路边等你的那几个小时里,我将我们的点点滴滴仔仔细细捋了一遍,越捋就越难受,越难受就越捋,好像患上的毒瘾一般。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将你在我的生命里抹去,你已经刻在我的命运中。我甚至对着灰沙流泪了,就像无数个黄昏我对着沙漠挥泪一般。直到你的车子缓缓过来,你递给我水,我都觉得自己像在做梦,我感觉你一直没有离开我。但是,我从你的眼里,却看到了为人妻、为人母的安逸和温暖。而这些,不是我给你的,是另一个陌生的男人给你的。他给了你整个世界,而我,却只能在你的世界之外遥望。 你还跟当年一样善良、一样看不得别人受苦。于是,我利用了你的心软,我觉得自己很卑鄙,但我又十分享受有你的牵挂的感觉。我认定你——简慧宁,是世上我最亲的人。 慧宁,我的慧宁,你能抱抱我吗?就一会儿。伟翔盯着慧宁。 慧宁仍然不动。 于是,伟翔拿起慧宁的双手,反复揉搓。然后,徐徐地将它们贴上自己的脸颊……慧宁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又在梦中了。 伟翔久久地用慧宁的手抚摸自己的脸,脸上已是一片狼藉。 我该怎么办?伟翔说。你已经不爱我了,可我还爱着你。 你要找个好女孩好好爱你、疼你。慧宁说。 不如我死掉去吧。伟翔突然说。 “啪”慧宁一个不轻的耳光盖在伟翔脸上:不许你胡说! 伟翔又一把抓住慧宁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老天,我怎么办?静夜里,慧宁长叹。 …… 我们还是回去吧。慧宁说。她启动了车子。 伟翔松开慧宁的手,将头依在椅子上,喃喃自语:要怎样才能回到过去呢? 你说。慧宁。 回不去,永远。慧宁又习惯性地右手打着方向盘,左手撑着脸。梦呓般:如果我能变成两个简慧宁,我愿意分一个给你。你知道,我看不得你那么痛苦。可是,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需要我陪你聊聊天的孤独的男孩了,我也不是那个可以只陪你一个人聊天的女孩,我也有自己最亲的人。 不能改变么?伟翔问。 已经到了街区,车子开始多起来。 慧宁还是转头,望着伟翔:不能,不能回去。我有将来,你也要有自己的将来,明白吗? “嘭”一声巨响,车子就撞了。没有任何前兆,猝然而至! 慧宁的头重重地磕在方向盘上,胸部也顶了出去。 她顿时感觉晕头转向,在闭眼的最后一刻,她仿佛看见黑色的苍穹中,皎洁的月光,她在心底沉吟:我原来是这样死去的啊!于是,她想起了俊哲、女儿,想起了伟翔,然后他们的脸在眼前交错…… “慧宁……”是伟翔声嘶力竭的声音么?他还活着,他在车灯前挥舞着双臂,然后是几个人影将他裹挟、再裹挟…… 慧宁看到的全是手臂、全是血、全是光、全是晃动的人影。耳边塞满的全是气喘如牛、是呻吟、是斥骂。 “杀人啦——”不知谁的一声大喊,那些晃动的人影瞬间兽散开。 …… 慧宁艰难地抱起伟翔,车灯前,他的腰间全是血,脸却干净得很,一片青白。 你能抱抱我吗?伟翔扑闪着孩子般洁净的眼睛,就……一会儿。 能,我抱抱你。慧宁将脸贴在伟翔脸上,一只手抚摸他刚硬的短发,闻着浓重的遥远的灰沙的气息,还有他特有的深深的,芳香。另一只手紧紧抱着伟翔的臂膀。席伟翔,你个傻瓜!我不要你帮我揍坏蛋,我不要! 我真是……乌鸦嘴,果真有……坏蛋。伟翔笑了,眼神依然纯净。我喜欢你开着车……手撑着脸的样子。不过,真的……有危险!下次不许……这样! 嗯,我答应你。慧宁紧紧抱着伟翔。 下辈子……伟翔依然艰涩地笑着:你记得留一个……简慧宁……给我。 嗯,我发誓。慧宁的话。 …… “啊——”暗夜里,慧宁仰天长啸。 她的梦醒了,伟翔来了,又走了。 席伟翔是你什么人?一个月后,一名满脸长痘的年轻警察拿着笔记本,一本正经地询问慧宁。他奇怪于眼前这个女人面对一场惨烈的变故仍能够恬静如此,仿佛之前发生在她身边的血腥已经消逝殆尽了。 哦。这个叫慧宁的女人捧着席伟翔的骨灰盒陷入了沉思。 她是席伟翔世上最亲的人。俊哲把手放在女人肩上,接过话来。 哦,警察合上笔记本,怪不得席伟翔遗嘱里说把他所有的产业留简慧宁。 是啊,简慧宁是孤独的席伟翔在世上最亲的人。这俩个在不同城市的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早已把对方当成生命里最亲的人了,早已把对方刻在生命里。 你能抱抱我吗?就一会儿。伟翔问。 能啊,我来抱抱你。慧宁张开了双臂——把骨灰盒深深埋进怀中。 伟翔,我把你留给我的东西都留给古宁所有孤独的孩子,好么?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好么? 好。伟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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