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脚奶奶

2010-04-20 16:59 | 作者:云朵 | 散文吧首发

奶奶已经去世多年了,她的离去让我们这些晚辈心里有着永远的歉疚。

奶奶出生在解放前栋川镇南街尚姓人家。奶奶的生母家境不错,但因为父母亲吸上了大烟,家境日渐败落,几个子女无法养活,留下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其余都送了人。

奶奶被送到仁和一家以耕种为生的农民家里,开始了她新的生活。幸运的是,这家人虽是农民,却极其淳朴,也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奶奶和其他兄弟姊妹一样,没有读过书,但在养父母家中健康快乐的长大。

奶奶托付终身的人,就是我的爷爷。奶奶没有姓名,嫁给爷爷后,就叫徐兰氏。我们徐氏家族,有好几个“徐兰氏”,后来我们给她邮寄包裹和钱时都带来极大不便。奶奶小名叫小兰秀,生产队出工点名时我经常听队长这样叫她。有时,我生奶奶气时也会淘气地叫她的小名,当然,这样的结果是被妈妈痛打一顿。

爷爷是大字不识的大老粗,养父母把奶奶嫁给他的理由很简单,简单得不可理喻,因为爷爷家世世代代是贫农。在解放初期,这样的成分,儿女的将来会很“保险”。

奶奶年轻时很美,我无意中看过她嫁给爷爷之前的一张小照。那是她唯一的一张照片,是那个年代的奢侈品。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她的养父母为此花了很多钱,看得出来,他们真的很疼她呢。

照片中的奶奶穿着合体的旗袍,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脑后梳着一个大大的发髻,手中执一把圆形的香扇,姿势优雅,神态悠闲,那是我脑海里最早的美女形象。

这张照片在奶奶的睡屋藏着,奶奶说,要是被别人看到,我们一家都会被批斗死的。我立刻噤若寒蝉,脑海里浮现出被斗得弓腰驼背,再也不能立起身走路的“地、富、反”分子的形象,他们的儿孙在村里同样被同龄人欺负,我不要这样!

奶奶喜欢讲故事。小时候,我们七个堂姐妹最爱跟奶奶一起睡,睡觉前她会给我们讲很多鬼故事,我们又怕,又爱听。有的故事,甚至已经听了无数遍了,“小手手,小人人,先迷狗,后迷人……”这些故事,伴随着我们渐渐长大。后来,我们已不能满足这样的“鬼故事”了,我喜欢听奶奶讲她自己的故事。我总是没事就缠着她,让她给我讲故事。

爷爷在娶奶奶之前曾经有两个老婆,一个不会做活,被他卖了,另一个一年不曾生育,爷爷毫不客气地把她送到南华岔河一带的山区,别人用一袋高粱就换走了。

奶奶在给我讲这些的时候,就象在讲别人的事,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我心里奇怪奶奶对爷爷的这些事竟然没心没肺,无动于衷,于是问她:“爷爷是不是也不满意你,把你也卖了呢?”奶奶很笃定地说:“咋个会呢?我给他生了儿女,给他操持家务,家族里也很满意我呢。”奶奶似乎很得意、也很自豪。

我问奶奶,她爱爷爷吗?奶奶扁了扁没牙的嘴:“喔——那个时候的人讲什么爱不爱的,哪象现在哟。”奶奶不准我再提这个话题,而当时的我对奶奶的过去非常好奇。

其实,奶奶是爷爷第三个老婆,当然他也有对奶奶不满意的时候,但那时是新社会了,实行一夫一妻制,爷爷不敢把奶奶怎样。但奶奶还保留着旧社会女子的所谓美德,不能上桌吃饭,更不能和男人大声说话,包括家里唯一的男丁——我的叔叔,她的小儿子。就是对家族里的叔伯,也客气得让我们看不下去,要是不这样,就会被评价为“没教养”。

不上桌吃饭的习惯在我成年后回家看她时还依然保留着。把饭菜端上桌给客人,奶奶就颠着小脚,借口去菜地找根葱,或挑着水桶出了门,尽管客人等着,我在后面费尽了口舌,她也不肯破坏多年的习惯。之后,她就在厨房的灶面前,就着留在灶台上的菜吃饭,一边照看着锅里的猪食。看我生气了,她才勉强上桌,却一会要给大家加点汤,一会出去找点葱地躲着,弄得我和客人一顿饭吃得心神不宁,以后只好由她去。

小时候,我看到奶奶洗脚,端了洗脚水躲躲闪闪地进了睡屋,我就会蹑手蹑脚地跟进去。奶奶把她那双久不示人的小脚从长长的裹脚布里解放了出来,我看到了那双畸形的、苍白的小脚。原来奶奶那摇曳出迷人风姿的小脚是这样的啊!

奶奶索性不躲我,细心地洗着脚。几个脚趾象姜一样扭在一起,交织着,难舍难分。她费力地掰开每个脚趾洗净,再用一把特制的小剪刀,修理脚趾上的厚茧,换上干净的裹脚布,再套上袜子。

看她做完这一切,我心里直打颤。我心里揣着无数个问题要问奶奶:“奶奶,怎么你有小脚,隔壁的奶奶没有呢?”奶奶扁扁掉了牙的嘴:“父母不管的就这样啦。”一副非常不屑的样子。

“是不是她老了,她的大脚就会象你一样,变得小小的呢?”

“傻孩子,她就是老成白骨精,也不会有我这样的小脚的。”奶奶对自己的小脚似乎很骄傲。

这样的小脚究竟是怎样来的?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一阵子,奶奶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终于告诉了我。

原来,在旧社会,女孩子到了一定岁数,就得裹脚,不然,长大了就会被认为是没教养的表现,被人看不起。奶奶裹脚的时候只有六岁,父母把她的脚裹起来,还要用大底针(旧时用来纳鞋底的一种大针)紧紧地、密密地缝起来,就是想解开,也没那么容易了。

听着奶奶的讲述,我的脚就条件反射一样地疼了起来。

我问她:“那……你疼吗?”

“傻孩子,咋个会不疼?钻心地疼呢,特别是第二天,脚几乎不能落地。实在受不了了,就偷偷跑出去,把裹脚带解开松散一下。可解开了,又不能象父母那样原样裹起来,老火着呢。”

“那怎么办呢?”

“回家就少不了挨打呀,然后又缝上,时间长了,也就认不得疼啦。”我在一旁愤愤不平:“你的父母真狠心!难怪你不是他们亲生的!”

“说不得啊!”奶奶怕冒犯了神灵似的制止我。“他们对我好着呢!裹小脚是个个都要做的,不这样么,我咋个会有恁样好看的小脚?那个时候,没有小脚嫁都难嫁出去呢。”

看着奶奶“好看”的小脚,我庆幸自己生在了新时代,不用受裹脚之苦。

节的那几天,我家热闹极了。奶奶的两个舅老公都会提着礼品,来接奶奶回娘家。虽说父母把她送了人,可弟弟对她极好,每年都忘不了他的姐姐,如果有事来不了,总会派他的子女代替他接。

奶奶总是会选择先回她的养父母家,再回生父母家,而当时,她的亲生父母和养父母都已经去世。她总说:“养育之恩比天大啊,等你们做了父母,你们就认得了。”

奶奶操持家务是一把好手。厨房里,厨具虽然破旧,但总是被她擦得锃亮锃亮的,烧柴禾的灶上也总是被她擦拭得一尘不染。

菜地里总会有各种季节的小菜接上趟,在缺吃少穿的年代,让家人大快朵颐。奶奶还养着两头猪,除了交任务要一头,另一头就可以用来改善生活。杀年猪是我们这些孩子最高兴的时刻,除了可以吃到好吃的,猪的小肠和尿泡洗净后就是我们最好的玩具。

猪尿泡是我们的“排球”,打谷场上可以拉开战场,谁拥有这样玩具,谁就是这场游戏的首领,就有决定要不要谁玩的权利,因此这是我们几姐妹争抢的首选。年小的,就只能拥有小肠做的“气球”玩了。

我们高兴了,对奶奶而言,却是非常痛苦的时刻。她会顶着爷爷骂声,把平时舍不得给猪吃,只有在它们生病时候用来做诱食的包谷面拿出来,给她亲爱的猪最后打一次牙祭。

大家兴高采烈,而奶奶却边煮猪食边偷偷流泪。煮好了猪食,奶奶敲打着猪槽,唤着猪的昵称,依依不舍地抚摸着她亲手喂大的猪。看着猪吃饱了,帮忙的人们把措手不及的猪捉住捆绑好,抬去村口宰杀,奶奶就用围裙抹着眼泪,颠着那双小脚忙不迭地躲进睡屋去了。

猪杀好被大卸八块抬上楼腌起来时,奶奶才红着双眼,拿着一把香和一叠纸,到猪落气的地方去,给猪烧纸。我好奇地在一旁看着,看她嘴里念念有词,好不容易听懂了几句,原来是给猪超度的意思。我问奶奶为什么要这样做,奶奶说:“这些畜生都是有灵性的啊,它们也是一条生命,不超度它们,它们的灵魂就上不了天堂,以后只有再做猪了。”

整个家族都饱餐了一顿,奶奶却一口没吃。

奶奶一生有十个子女,但只有养大最后这五个,其中老三是个儿子,因此他享有各种特权。之前的子女,有的饿死,有的病死,就是在今天看来很小的感冒也会轻易地就断送小生命。最后一个拉肚子拉死了,一晚上拉几次,奶奶抱着他,却无计可施。服用了一些草药,也不见好,奶奶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儿子离去。

第二天,奶奶用仅有的钱给她可怜的儿子缝制了一套衣服,夭折的小生命是不能用棺材装,也不能进祖坟的,于是用草连子裹起来,放在堂屋门后。晚上,奶奶守着他,伤心地唱曲子数落着孩子的狠心。天亮时,草连子竟然是打开的,孩子寡白着小脸躺在她身边,但浑身僵硬,直脚直手。奶奶这回说什么也不让埋了,她深信她的孩子没有死。

在听奶奶抹着泪讲这段故事时,年幼的我虽不能体会其中的悲痛与辛酸,但也被震撼了。当我也成为母亲,当我看着女儿被病痛折磨,当我看着针头扎进女儿秩嫩的皮肤,我心痛得抱着女儿哭,宁愿自己替女儿承受这一切时,我深深体会到了奶奶当时的心情,也理解了她当时逐一承受五个儿女离去的打击所表现的坚强。最后一个儿子离去时,她真的快崩溃了。

之后的五个子女长大成家了,嫁到外县的、在外工作的,跟着丈夫迁家到四川的,竟没有一人留在她的身边,爷爷也在七十四岁时过世了。叔叔把奶奶接到昆明和他们一起生活,没想到才去不久,奶奶就病了。不打针不住院,只是强烈要求回老家,叔叔无奈,只好送奶奶回来,夫妻俩换着请假回来照顾奶奶,最后,远嫁的、迁家的都换着回来。奶奶不忍心,才说出自己要守着老屋不出门的理由:她听说昆明不实行土葬,要火化,她怕自己在昆明过世了还要进“老锅炉”修炼一回。大家只好由她去,给她买来各种药品、生活用品,寄生活费,托付亲友和邻居照看,过年过节再回来团聚。

儿女是风筝,奶奶就是牵着风筝线的人,无论风筝飞多远,奶奶就是大家回归的理由。五个子女团聚在一起共23人,儿孙满堂,共享天伦,其乐融融。我想,奶奶最幸福的日子恐怕就是这几天吧。

奶奶病了,病情越来越严重,而每次,她看着整整齐齐五个儿女团团围着她,总能从鬼门关里闯回来。十多天后,上班的几个叔叔、婶婶因为不能请太长的假,都走了,留下不用上班的家属在老家照看她。

可她真正离开时,身边却只有三女儿。

奶奶离去前的那个晚,她总说有人来了,在敲我家大门呢,让大姑去开门。大姑披衣起床,看门锁得好好的,门外也没人。回去刚睡下一会,奶奶又叫大姑去开门,如此折腾了几次,大姑早已疲惫不堪。

那个早晨,大姑因为接连几天没有休息好,夜晚又这样折腾了一翻,在天快亮时沉沉睡去了。奶奶则一反昨天的萎靡,精神抖擞地起床,把屋里打扫干净,就坐在门口骂起了老天爷:“老天爷哟,你是不是要收人了,下了十几天你也不停啊……”

当农民太不容易了,把种子播种下以后的日子,他们伺弄庄稼就象对自己的儿女似的,施肥、浇水、锄草,小心翼翼地,惟恐它们营养不良。庄稼茁壮成长了,又担心天公不作美,该下时下冰雹,该天干时他偏涝。

阴雨连绵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十多天,人们收回的谷物却没有一个好天气来晾晒,眼看着一部分被淋了雨的稻谷堆放在屋里,接近地面的都已经长出了小小的嫩芽。可老天爷对此无动于衷,一点也没有要歇歇的意思。

奶奶骂着骂着,就没了声音。沉睡中的大姑猛然惊觉不对,出去看时,奶奶头歪在肩上,平静地坐着,就象睡着了一样。

当大家从各地赶回来,听大姑说奶奶离去的情景,痛心极了。处理完后事,大姑说奶奶走前的晚上交代过,她用过的被褥不能烧,说烧了太可惜,枕头给谁家,被子给谁家她都有交代呢,那都是村里很贫穷的人家和五保户。

叔叔看到奶奶的枕头旧了,觉得就是送人也拿不出手,准备丢掉。姑姑不同意,说那就把所有被褥里的棉絮拿去加工了再送吧。

打开所有的枕头和被褥,大家惊呆了。里面大大小小、各种面额的钱一卷卷的,竟然有三千元之多!我的天,大家寄给她的钱她竟然没花多少,全存在这里啊!再看她生病时买的药品,她准备送给寡居的老姐妹的,已经过了期,不能服用。可怜的奶奶,善良的奶奶啊!

转眼间,奶奶已经离去十年了。每当我看到村头蹒跚的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慈祥和平静,心底里就会有一种亲切和温柔的感动慢慢升起……

我小脚的奶奶,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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