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 舅
小学毕业那年,我到外婆家去玩,见到我的一个远房表舅,他很喜欢我这个城市来的小朋友,叫我跟他到乡下住几天,我欣然答应。
表舅小名友友,我叫他友舅。
友舅的家在一个偏僻的山寨里,那里距县城很远,没有公路,我和他跋山涉水,足足走了一天。
山寨很小,二十几户农家零散地分布在坡脚和林边。友舅的土墙茅屋就依着一片松林,旁边缀着几块菜地,地边栽种桃、李、枇杷等果树,屋前青草丛生,几块青石訇伏其间,似牛羊低头食草;一泓清溪从草地蜿蜒流过。放眼望去,翠绿的庄稼地开始泛黄,但秋收的季节尚未到来。
当地的习惯,除长子,男孩子成年后都跟父母分家独住,友舅也是如此。
友舅当时二十三、四岁,中等个子,浓眉大眼,膀大腰圆,欢快和蔼,是个很受姑娘喜欢的帅小伙子。
外婆告诉我,友舅很聪明,山歌唱得好,还喜欢读书,因为家里穷,小学毕业后没继续上学。他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在那个贫穷、落后的村寨,也算是个小秀才了。
二十三、四岁的年龄尚未成家,在乡下绝对属于大龄青年。上门做媒者不乏其人,友舅一个也没答应。眼见年龄渐大,父母为他着急,他却丝毫不语。
因为没有农事,友舅便整天陪着我。白天,我们去钻溶洞,套野兔;晚上则打着手电在灌木丛中掏鸟窝,日子过得快活极了。
当然乡村的夜晚毕竟没有多少趣事,晚上,我们更多的时间还是在茅屋里点着油灯聊天。我给他聊城市生活,他给我谈乡下趣闻。虽是两代人,但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代际差异。
一天,他带着不太自然的笑问我,城里的姑娘和小伙子怎么谈恋爱。
聊这样的话题,我显然没有思想准备,但由于跟他几乎无话不说,我也无所顾忌,便象小大人似地给他讲述一些我那个年龄所知道的所谓“爱情”,比如男孩骑车带女孩兜风,河畔夜晚恋人幽会等等。
友舅听得入神并不时叹息。他为何叹息,我当时不太明白,只是发现他每次叹息的时候,就完全变了一个人,眼神一下会暗淡许多,半晌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天晚上,友舅几经犹豫,终于告诉我,他恋上了村寨小学的一个女教师,是个县城来的姑娘。姑娘十八、九岁,出生知识分子家庭,上过初中,因父母的历史问题,不得已到山寨当了代课教师。
友舅说,有一次,他偶然从教室外经过,她正在上课,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令他感到新鲜,那银铃般的声音如清泉流淌进他的心里,那朗朗的书声则唤起他当年上学的回忆。他木雕似地立在那里,呆呆地聆听,默默地沉思,直至下课的学生欢快地跑出教室,他才如梦初醒。
那天起,友舅就被那姑娘深深吸引了,他时常偷偷地去听她上课,听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听那清泉流淌般的声音,听那些令人回忆的的课文。她也发现了这个经常在外边听课的小伙子。
友舅感到,情的激流在胸中涌动,爱的火焰在心中燃起,他虽然是个热情奔放、感情外露的小伙子,但双方悬殊的社会地位,使他不贸然表露,只好将爱压在心底。
一天,友舅终于鼓起勇气,用当地青年男女对歌的形式给她写了第一封情书,内容至今我还依稀有点印象,好像是“喜鹊站在高枝上,妹妹想不想情郎?”之类。友舅从木箱里取出一叠有些发皱的信笺让我看,那是他写给姑娘的情书草稿,也有姑娘给他的回信。友舅的情书全部为山歌体裁,语言纯朴,情感炽烈。
姑娘对友舅的求爱并非无动于衷,在那远离家乡的僻远山寨,友舅的青春活力、热情以及小小的才华,不时地触动她初开的情窦和孤寂的芳心,虽然仅仅是书来信往,爱神的力量已将他们越拉越近;但是山寨实在是过于落后,姑娘知道,父母绝不可能同意他们交往,自己也没有勇气将青春和终身托付给山寨。她喜欢友舅,却无法接受这有碍命运的恋情,这种矛盾心情从她的信中不难看出。
但友舅的情感一经表露,便似江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尽管他知道这事希望渺茫,但仍旧执著,他不断用书信向她传递着自己真诚而热烈的爱。在强烈的情感激荡下,一天,友舅突来灵感,写了一首令自己都非常感动的情诗。这首诗,我当年在友舅的茅屋里看过一遍,内容至今仍记得十分清楚:
百花开放春天来,
鸳鸯成双叙情怀。
花蕾何时才绽开?
但姑娘经过痛苦地思考,此时已从矛盾的愁绪中解脱出来,她决定以果断的方式让友舅结束锲而不舍的追求。于是也用山歌的形式给友舅回了一首,但只有两句:
春不到,花不开,
花不逢春不乱开!
这斩钉截铁的两句终于让友舅死了心,他停了笔,不再写那些热得烫人的歌词,竭力地压抑着自己对爱的渴望;说到这里,友舅沉默了许久,闪亮的眼珠上蒙上了一层忧郁。
给我看情书的第二天,友舅带我来到小溪下游,溪畔长着一棵很大的树,树下,一间木屋静静伫立。友舅告诉我,她就住在那里。
有一天,友舅帮邻家盖房,无暇陪我。我顺着溪流而下,无意中看见了那姑娘。她正从木屋出来,挽一竹篮衣服到溪边去洗。雪白的衬衫,蓝色的裙子,窈窕的身段,轻盈的步态,两条乌黑的大辫子随着身子左右摆动。容貌虽不算俏丽,但颇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气质。
友舅告诉我,自收到绝交信后,他再没有去打扰她,不是失却了勇气,而是不愿让她为难和烦恼,因为他深深地爱着她。以后,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友舅常常独自坐在一块青石板上远远望着树下的木屋,望着透着灯火的小窗,望着小窗上那伏案的倩影。有多少次这样痴情和痛苦地张望,友舅已记不清楚。反正每次他都要等到小窗的灯光熄灭,他才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去。
和友舅分手后,我们通过几封信,以后再没联系,但和他一起度过的那段日子,他那开朗的性格,健壮的体魄,以及他的痴情和忧郁都深深地印在了我心里。
他在最后一封信中告诉我,那姑娘回了县城。简单的语句,透着无尽的忧伤。
成年后,我在想,友舅之所以向我倾吐内心隐秘,也许是内心的情感需要倾诉,尤其是那种十分强烈而压抑的情感。在山寨,友舅没法找到倾诉的对象,又不愿意长久地压抑,于是把我这个来自城市但不知情为何物的小孩当作了知音。
几年前,外婆去世,我去奔丧。
看到众多的远亲近戚,我突然想到了友舅,听说他也来了,便急忙叫亲戚带我去寻。当时的心情颇为激动,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山寨茅屋。我想象着双方相见的情景,如同即将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
我终于见到了他:着一件陈旧灰暗的布夹克,佝偻萎缩的身体,苍老疲惫的面容,混浊的目光,茫然的神情。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那个乐观开朗、体魄健壮,充满着青春活力的小伙子;即便岁月无情,他也毕竟才五十出头啊。
亲戚介绍后,我跟他热情地打招呼,他却从凳子上慢慢地站起,有些木然地看着我,几分认识几分陌生地对我点点头,显得有些拘谨。他似乎在尽力地回忆,似乎已经记起了我,于是脸上的皱纹里泛出些漠然的笑。喉咙里咕哝着好像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一下子,我也变得有些不知所措和麻木茫然,见面之前的激动几乎烟消云散,我不知道该跟他说点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问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
他站在那里,迟钝而含混地应答着,有时竟不知怎么跟我说。为了不再令他难堪,我只好恭敬地劝他坐下,道了个别,然后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走开。
本想问问他的婚姻和家庭,但见面时出人意料的情景和尴尬使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后来我得知,他一直没有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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